莊子 · 內篇 · 人間世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爲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爲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若殆爲人災夫。 且苟爲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 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爲虛厲,身爲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爲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爲徒。與天爲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爲徒。外曲者,與人之爲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爲之,吾敢不爲邪?爲人之所爲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爲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爲徒。其言雖教,謫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爲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爲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爲心齋?”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 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爲人使易以僞,爲天使難以僞。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幾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也,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歡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慾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爲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爲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且以巧鬥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勃然於是並生心厲。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爲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遊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爲報也!莫若爲致命,此其難者?” 顏闔將傅衛靈公大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爲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爲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女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爲顛爲滅,爲崩爲蹶;心和而出,且爲聲爲名,爲妖爲孽。彼且爲嬰兒,亦與之爲嬰兒;彼且爲無町畦,亦與之爲無町畦;彼且爲無崖,亦與之爲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爲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爲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毀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爲舟則沉,以爲棺槨則速腐,以爲器則速毀,以爲門戶則液樠,以爲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爲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爲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爲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爲社者,且幾有剪乎!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爲棟樑;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爲棺槨;舐其葉,則口爛而爲傷;嗅之,則使人狂醒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爲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爲大祥也。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爲脅。挫針治繲,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郤曲,無傷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詩集
註解
顏回:孔子的弟子,姓顏名回字子淵,魯國人。仲尼:孔子,仲尼爲字。孔子與顏回的這段談話完全出自假託。 之:往。 獨:專斷。 蕉:草芥。 如:往。“無如”意思是沒有歸往的地方。 去:離。 就:趨赴,前往。 以:用,根據。則:準則,辦法。 庶幾:也許可以;含有希望的意思。瘳(chōu):病癒,這裏指國家恢復了元氣。 殆:恐怕,大概。刑:遭受刑戳。 存:存立,這裏指道德修養的建立。 暴人:施政暴虐的人,這裏指衛國國君。 蕩:喪失,毀壞。所爲:講作“……的原因”。 軋:傾軋。 矼(qiāng):堅實、篤厚。 人氣:猶言民情、民心,與下句的“人心”意思相近。“未達人氣”、“未達人心”,意思是未能得到人們廣泛的理解。 繩墨:喻指規矩、規範。術(術):通作“述”。一說“術”字是“炫”字之誤,賣弄的意思。 此句就上下文意看很難串通。一說“有”字乃是“育”字之誤,講作“賣”,即“鬻”的意思。其:己;三人稱代詞變用爲己稱。 命之:名之,稱謂它。菑(zāi):“災”字的異體,“災”字今簡化爲“災”。 悅:喜好。不肖:不像,這裏指不學好。 而:汝,你。 唯:只。詔:告,這裏指向衛君進言。 王公:指衛君。乘:趁;“乘人”就是抓住說話人說漏了嘴的機會。一說講作藉助國君的威勢。捷:形容言語快捷善辯,不讓說話對方有喘息思考的機會。 熒(yíng):眩,迷惑。 色:臉色。平:平和。 營:營救,這裏指用言語自我解脫。 容:容顏、態度。形:顯露,表現。 成之:以之爲成,把對方的作爲加以認可。 桀:夏代最後一個國君,素以暴虐稱著於史。關龍逄:夏桀時代的賢臣,因直言勸諫而被夏桀殺害。 紂:商代最後一個國君,史傳又一個暴君。比干:商紂王的庶出叔叔,也因力諫而被紂王殺害。 下:下位,居於臣下之位。傴(yǔ)拊(fǔ):憐愛撫育。人:人君的省稱。 拂:違反。上:居於上位的人,這裏指國君。 修:美好,這裏專指很有道德修養。擠:排斥。 叢枝、胥敖:帝堯時代的兩個部落小國的國名。《齊物論》中有宗、膾、胥敖之稱,“叢枝”疑即“宗”、“膾”,姑備參考。 有扈:古國名。 虛:墟所,這個意義後代寫作“墟”。厲:人死而無後代。 實:實利。已:止。 有以:有所依憑。 以語我:把它告訴給我。來:句末語氣詞,表示感嘆。 端:端莊、正派。虛:虛豁、謙遜。“端”指外表,“虛”指內心。 勉:勤懇努力。一:這裏是始終如一,忠貞不二的意思。 惡(wū):嘆詞,駁斥之聲;與下句疑問代詞用法的“惡”不同。 陽:指剛猛之盛氣。充:滿,充斥於心。孔:甚,很。揚:露於外表。 采色:這裏指面部表情。“采色不定”猶言“喜怒無常”。 案:壓抑,壓制。 容與:放縱。 漸:浸漬,潤澤。 執:固守己見。 外合:外表贊同。訾(zǐ):非議。“不訾”意思是不願對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 其:那,那樣。庸詎:怎麼。 直:正直,光明正大。曲:彎曲,含有俯首曲就的意思。 成:成就,指心中有數,已有成熟的主張和看法。一說引用現成的話。上:上世,指古代。“上比”意思是跟古代的作法相比較。 天:自然。 所子:所養育的子女。 蘄:祈求,希望得到。善之:以之爲善,把這樣的言論看作是正確的。 童子:未成年的人。 擎:舉,這裏指手裏拿着朝笏(hù)。跽:長跪。曲拳:躬身屈體。 疵(cī):誹謗。 讁(zhé):“謫”字的異體;譴責、責備。 病:怨恨、禍害。 大:太。政:通作“正”,端正、糾正的意思。諜:當。 固:固陋,執着而不通達。 止是:只此。耳矣:罷了。 胡:何,怎麼。 師:講作以……爲師。心:這裏指內心的定見。 敢:表示謙敬之詞,相當於今天“斗膽地”、“冒昧地”之意。方:辦法。 齋:齋戒,指祭祀前的清心潔身,這裏專指清心。 有心:指懷有積極用世之心。 暤(hào):通作“昊”,廣大的意思。“暤天”就是“大天”。宜:當,合適。 茹:喫。葷:舊注指葷辛,即蔥蒜之類的菜。 心齋:內心的齋戒。 一:專一。“一志”意思是凝寂虛忘,摒除雜念,心思高度專一。 氣:“氣”在中國古代哲學中是一極爲重要的概念,指構成宇宙萬物的本原。但這裏是指虛以待物的心境。 “聽止於耳”一句,聯繫下句當是“耳止於聽”之誤倒。 符:合。 虛:這裏指純淨、空明的境界。 得使:意思是稟受了心齋的教誨。 自:疑是“有”字之誤。 盡:詳盡,指顏回的上述言論對於“心齋”的理解,說得十分深透。 樊:籬笆,喻指衛君統治的範圍,並暗含追名逐利之場所的意思。感其名:爲名利地位所動。 入:採納進諫。 毒:通作“壔”(dǎo),累積土石用作保衛門欄的土臺,喻指索求門徑的標的。 一:心思高度集中。宅:這裏用指心靈的位置。“一宅”意思就是心靈安於凝聚專一,全無雜念。 幾:近,意思是做到了這一步就接近於大道,符合“心齋”的要求了。 無行地:行走卻不踐地,喻指做了什麼事都不留下痕跡。 使:驅使。僞:假。 有知知者:前者讀zhì,智慧、才能之意。後者讀zhī,意即認識、瞭解。 瞻(zhān):望。闋(què):空虛。 虛室:空靈的精神世界。白:潔淨,指什麼也不存在的虛無的心理狀態。 止止:意思是止於凝靜的心境。 坐馳:形體坐在那裏而心理卻馳騁於他處。 徇:使。內通,向內通達。外:這裏是排除的意思。心知:心智。 紐:樞紐,關鍵。 伏戲、幾蘧(qú):傳說時代的遠古帝王。“伏戲”多寫爲“伏羲”。終:到底,遵循始終。 “散焉者”指疏散的人,即普通、平常的人。 葉公子高:楚莊王玄孫尹成子,名諸梁,字子高。爲楚大夫,封於葉(舊注讀爲shè),自僭(jiàn)爲“公”,故有“葉公子高”之稱。使:出使。 使諸梁:以諸梁爲使。 慄:恐懼。 若:或者。 寡:少。道:由,通過。懽:“歡”字的異體,今簡作“歡”。“歡成”,指圓滿的結果。 人道之患:人爲的禍害,指國君的懲罰。 陰:事未辦成時的憂懼。陽:事已辦成時的喜悅。這裏是說忽憂忽喜而交集於心,勢必失調以致病患。 執粗:食用粗茶淡飯。臧:好。“不臧”指不精美的食品。 爨(cuàn):炊,烹飪食物。這句話頗費解,聯繫上下文大意是,烹飪食物也就無須解涼散熱的人。 內熱:內心煩躁和焦慮。 情:真實。 任:承擔。 戒:法。“大戒”指人生足以爲戒的大法。 無適而非君也:適,往、到。全句是說,天下雖大,但所到之處,沒有不受國君統治的地方。 盛:極點、頂點。 自事其心:侍奉自己的心思,意思是注意培養自己的道德修養。 施(yí):移動,影響。 靡(mō):通作“摩”,愛撫順從的意思。一說通作“縻”,維繫的意思。“相靡以信”,用誠信相互和順與親近。 忠之以言:用忠實的語言相交。一說“忠”字爲“怘”字之誤,“怘”爲固字之古體。 兩喜兩怒之言:兩國國君或喜或怒的言辭。 溢:滿,超出。“溢美之言”指過分誇讚的言辭。下句“溢惡之言”對文,指過分憎惡的話。 妄:虛假。 莫:薄。“信之以莫”意思是真實程度值得懷疑。 法言:古代的格言。 全:保全。 鬥力:相互較力,猶言相互爭鬥。 陽:指公開地爭鬥。 卒:終。陰:指暗地裏使計謀。 泰至:大至,達到極點。奇巧:指玩弄陰謀。 治:指合乎常理和規矩。 奇樂:放縱無度。 諒:取信,相互信任。 鄙:惡,欺詐。 實喪:得失。這句話是說,傳遞語言總會有得有失。 設:置,含有發作、產生的意思。 巧:虛浮不實。偏:片面的。 茀(bó):通作“勃”;“茀然”,氣息急促的樣子。 厲:狠虐;“心厲”,指傷害人的惡念。 克:“克”字的異體。“剋核”,即苛責。 不肖:不善,不正。 遷:改變。 勸:勉力;這裏含有力不能及卻勉強去做的意思。成:指辦成功什麼事。“勸成”,意思是勉強讓人去做成某一件事。 益:添加。一說“益”就是“溢”的意思,即前面所說的“溢之類妄”的含意。 殆:危險。“殆事”猶言“壞事”。 美成:意思是美好的事情要做成功。下句“惡成”對文,意思是壞事做成了。 乘物:順應客觀事物。 中:中氣,這裏指神智。 作:作意。大意是何必爲齊國作意其間。 爲致命:原原本本地傳達國君的意見。一說“命”當講作天命,即自然的意思,則全句大意是不如順應自然。 顏闔:魯國的賢人。傅衛靈公大子:給衛靈公太子作師傅。大(tài)子:太子。 蘧(qú)伯玉:衛國的賢大夫,名瑗,字伯玉。 天殺:生就的兇殘嗜殺。 與之:朝夕與共的意思。方:法度、規範。 其知(zhì):他們的智慧。⑥其:“其”字的指代含意舊注指前句之有過者,認爲公子自身無道,致使百姓有過,全句意思是,卻不知道人們爲什麼出現過錯。“其”字一說作反身自代講,全句意思則是,卻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出現過錯。姑備參考。譯文從前一說。 形:外表;與下句“心”相對文。就:靠攏,親近。 和:順,含有順其本性的意思,近似於疏導的含意。 之:這。 入:關係太深。 出:超出,過於顯露,與上句“入”字對文。 顛:仆倒,墜落。 崩:毀壞。蹶:失敗,挫折。聯繫前一句,“顛”、“滅”、“崩”、“蹶”均用指“形就而入”可能造成的惡果。 爲(wèi):爲了。本句兩個“爲”字跟上下三句的另六個“爲”字含意不同,其他六個“爲”字均是造成、招致的意思。 孽(niè):災害。 町(tīng)畦(qí):田間的界路,喻指分界、界線。 崖:山邊或岸邊,“無崖”喻指無邊,沒有約束。 達:通達,指通過疏導與衛太子思想相通,逐步地使他走上正途。 疵:病,這裏指行動上的過失。 怒:奮起。當:阻擋;這個意義後代寫作“擋”,簡化爲“擋”。轍:車輪行過的印記。“車轍”猶言“車輪”。 是其才之美:即“以其才之美爲是”,即自恃才能太高。 積:長期不斷地。伐:誇耀。而:你。 幾:危險。 生物:活物。 爲其殺之之怒也:唯恐它撲殺活物時而誘發殘殺生物的怒氣。 決:裂,撕開。 達:通曉、瞭解。 異類:不同類。媚:喜愛。 逆:反,觸犯。 矢:屎,糞便。 蜄(shèn):大蛤,這裏指蛤殼。溺:尿。 蚉:“蚊”、“虻”兩字之異體,即牛虻。僕緣:附着,指叮在馬身上。 拊(fǔ):拍擊。 銜:馬勒口,“缺銜”指咬斷了勒口。首:轡頭,“毀首”指掙斷了轡頭。胸:胸飾,“碎胸”指弄壞了絡飾。 亡:失。“意有所至”是說本意在於愛馬;“愛有所亡”是說失其所愛,適得其反。 匠石:名叫“石”的匠人。之:往。 櫟(lì):樹名。社:土神。“櫟社樹”意思是把櫟樹當作社神。 絜(xié):用繩子計量周圍。圍:周長一尺。 臨山:接近山巔。 仞:八尺。 旁:通作“方”,且:將的意思。 匠伯:即匠石。“伯”這裏用指工匠之長。 輟(chuò):中止,停。 厭:(厭):滿足,這個意義後代寫作“饜”,今簡化爲“饜”。“厭觀”意思是看了個夠。 走:跑。及:趕上。 斤:斧之一種,後稱“錛”,即橫口斧。 已:止。“已矣”猶言“算了”。 散木:指不成材的樹木。 以爲:即“以之爲”,把它做成。沈(chén):同“沉”。 槨(guǒ):“槨”字的異體,指棺外的套棺。 戶:單扇的門。液:浸漬。樠(mán):松木心;“液樠”意思是像松木心那樣液出樹脂。一說爲一樹名,其心似松。 蠹(dù):蛀蝕。 若是之壽:像這樣的長壽。 見(xiàn):拜見。“見夢”即夢中會見。 比:比並,相提並論。“比予”即跟我相提並論。 文:紋理,這個意義後代寫作“紋”。“文木”即可用之木。 柤(zhā):楂。 蓏(luǒ):瓜類植物的果實。屬:類。 實:果實。剝:通作“攴(pō)”,用器物輕輕打落在地。 辱:屈;意思是果樹摘落果實後枝幹就隨意受人摧殘。 泄(yè):通作“抴”;“抴”亦寫作“拽”,用力拉的意思。 以:因。苦其一生:使其一生受苦。 掊(pǒu):打。 爲予大用:這裏隱含有“積無用而爲大用”的哲理。正因爲被人們視爲無用之材,所以才保全了自身,這才成就我最大的用處。 相:看待。 散人:不成材的人,相對“散木”說的。 診:通作“畛”,告訴的意思。 趣:意趣。“趣取”就是意在求取。 爲社何:意思是爲什麼做社樹而讓世人供奉。 密:默,猶言“閉嘴”。 直:通作“特”,僅只的意思。 詬厲:辱罵、傷害。 剪(jiǎn):斬伐。 義:常理。喻:瞭解。 南伯子綦:人名,莊子寓言中人物。商之丘:即商丘,在今河南省,地名。 駟(sì):一輛車套上四匹馬。 芘(pí):通作“庇”,蔭庇的意思。藾(lài):廕庇。 拳曲:彎彎曲曲的樣子。 軸:指木心。解:裂開。“軸解”意思是從木心向外裂開。一說“解”講作“散”,指紋理鬆散不可用。槨:“槨”字的異體,外棺。 咶(shì):通作“舐”,用舌舔。 酲(chéng):酒醉。 已:止。 嗟乎:感嘆聲。 以:如,這個意義後代寫作“似”。 荊氏:地名。 拱:兩手相合。把:一手所握。 杙(yì):小木樁,用來系牲畜的。斬:指砍伐。 圍:一說指兩臂合抱的長度。一說兩手拇指和食指合攏起來的長度。 高名:指地位高貴名聲顯赫的人家。麗:通作“?”,棟,即屋之中梁。 樿(shàn)傍:指由獨幅做成的棺木左右扇。 解之:指祈禱神靈以消災。顙(shǎng):額。亢:高;“亢鼻”指鼻孔上仰。古人以高鼻折額、毛色不純的牲畜和痔漏的人爲不潔淨,因而不用於祭祀。 適:沉入河中以祭神。 巫祝:巫師。 以爲:認爲。 支離疏:假託的人名。“支離”隱含形體不全的意思,“疏”隱含泯滅其智的意思。 頤:下巴。臍:肚臍。 會撮:髮髻。因爲脊背彎曲,所以髮髻朝天。 五管:五官。舊說指五臟的腧穴。 髀(bì):股骨,這裏指大腿。脅(xié):腋下肋骨所在的部位。 針(zhēn):“針”字的異體。“挫針”即縫衣。繲(xiè):洗衣。 鼓:簸動。:小簸箕。播:揚去灰土與糠屑。 上:指國君、統治者。 攘(rǎng):捋。“攘臂”指捋起衣袖伸長手臂。 以:因。常疾:殘疾。功:通作“工”,指勞役之事。 鍾:古代糧食計量單位,合六斛四鬥。 適:往。 楚狂接輿:楚國的隱士,相傳姓陸名通,接輿爲字。 鳳:鳳鳥,這裏用來比喻孔子。 何如:如何,怎麼。之:往。全句大意是,怎麼懷有聖德卻來到這衰亂之國。一說“如”通作“爾”,全句講作怎麼你的德行衰敗了。姑備參考。 有道:指順應規律使社會得到治理。下句的“無道”則與此相反。 成:指成就了事業。 乎:於,比。 莫:不。載:取。 已矣:即“算了”。 畫地:在地面上畫出道路來。喻指人爲的規範讓人們去遵循。 迷陽:指荊棘。 郤(xì)曲:屈曲,指道路曲折難行。根據上句結構特點,“吾行郤曲”當與“迷陽迷陽”結構相同,而“吾行”很可能是傳抄時誤迭,則全句當是“郤曲郤曲”。 寇:侵犯,掠奪。“自寇”意思是自取砍伐。 膏:油脂。“自煎”意思是自取熔煎。 桂:樹名,其皮可作香料。
簡介
《人間世》是一本記錄莊子思想的一部書籍。本書的中心是討論處世之道,既表述了莊子所主張的處人與自處的人生態度,也揭示出莊子處世的哲學觀點。
佳句
- 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
- 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
翻譯
顏回拜見老師仲尼,請求同意他出遠門。孔子說:“到哪裏去呢?”顏回回答:“打算去衛國。”孔子說:“去衛國幹什麼呢?”顏回說:“我聽說衛國的國君,他正年輕,辦事專斷;輕率地處理政事,卻看不到自己的過失;輕率地役使百姓使人民大量死亡,死人遍及全國不可稱數,就像大澤中的草芥一樣,百姓都失去了可以歸往的地方。我曾聽老師說:‘治理得好的國家可以離開它。治理得不好的國家卻要去到那裏,就好像醫生門前病人多一樣’。我希望根據先生的這些教誨思考治理衛國的辦法,衛國也許還可以逐步恢復元氣吧!” 孔子說:“唉!你恐怕去到衛國就會遭到殺害啊!推行大道是不宜摻雜的,雜亂了就會事緒繁多,事緒繁多就會心生擾亂,心生擾亂就會產生憂患,憂患多了也就自身難保,更何況拯救國家。古時候道德修養高尚的至人,總是先使自己日臻成熟方纔去扶助他人。如今在自己的道德修養方面還沒有什麼建樹,哪裏還有什麼工夫到暴君那裏去推行大道! “你懂得道德毀敗和智慧表露的原因嗎?道德的毀敗在於追求名聲,智慧的表露在於爭辯是非。名聲是互相傾軋的原因,智慧是互相爭鬥的工具。二者都像是兇器,不可以將它推行於世。 “一個人雖然德行純厚誠實篤守,可未必能和對方聲氣相通,一個人雖然不爭名聲,可未必能得到廣泛的理解。而勉強把仁義和規範之類的言辭述說於暴君面前,這就好比用別人的醜行來顯示自己的美德,這樣的做法可以說是害人。害人的人一定會被別人所害,你這樣做恐怕會遭到別人的傷害的呀!況且,假如說衛君喜好賢能而討厭惡人,那麼,哪裏還用得着等待你去纔有所改變?你果真去到衛國也只能是不向衛君進言,否則衛君一定會緊緊抓住你偶然說漏嘴的機會快捷地向你展開爭辯。你必將眼花繚亂,而面色將佯作平和,你說話自顧不暇,容顏將被迫俯就,內心也就姑且認同衛君的所作所爲了。這樣做就像是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稱之爲錯上加錯。有了依順他的開始,以後順從他的旨意便會沒完沒了,假如你未能取信便深深進言,那麼一定會死在這位暴君面前。 “從前,夏桀殺害了敢於直諫的關龍逢,商紂王殺害了力諫的叔叔比干,這些賢臣他們都十分注重自身的道德修養而以臣下的地位撫愛人君的百姓,同時也以臣下的地位違逆了他們的國君,所以他們的國君就因爲他們道德修養高尚而排斥他們、殺害了他們。這就是喜好名聲的結果。當年帝堯征伐叢枝和胥敖,夏禹攻打有扈,三國的土地變成廢墟,人民全都死盡,而國君自身也遭受殺戮,原因就是三國不停地使用武力,貪求別國的土地和人口。這些都是求名求利的結果,你偏偏就沒有聽說過嗎?名聲和實利,就是聖人也不可能超越,何況是你呢?雖然這樣,你必定有所依憑,你就試着把它告訴我吧!” 顏回說:“我外表端莊內心虛豁,勤奮努力終始如一,這樣就可以了嗎?”孔子說:“唉,這怎麼可以呢!衛君剛猛暴烈盛氣露於言表,而且喜怒無常,人們都不敢有絲毫違揹他的地方,他也藉此壓抑人們的真實感受和不同觀點,以此來放縱他的慾望。這真可以說是每日用道德來感化都不會有成效,更何況用大德來勸導呢?他必將固守己見而不會改變,表面贊同而內心裏也不會對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那樣的想法怎麼能行得通呢?” 顏回說:“如此,那我就內心秉正誠直而外表俯首曲就,內心自有主見並處處跟古代賢人作比較。內心秉正誠直,這就是與自然爲同類。跟自然爲同類,可知國君與自己都是上天養育的子女。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論宣之於外而希望得到人們的贊同,還是希望人們不予贊同呢?象這樣做,人們就會稱之爲未失童心,這就叫跟自然爲同類。外表俯首曲就的人,是跟世人爲同類。手拿朝笏躬身下拜,這是做臣子的禮節,別人都這樣去做,我敢不這樣做嗎?做一般人臣都做的事,人們也就不會責難了吧,這就叫跟世人爲同類。心有成見而上比古代賢人,是跟古人爲同類。他們的言論雖然很有教益,指責世事纔是真情實意。這樣做自古就有,並不是從我纔開始的。像這樣做,雖然正直不阿卻也不會受到傷害,這就叫跟古人爲同類。這樣做便可以了嗎?”孔子說:“唉,怎麼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糾正,就是有所效法也會出現不當,雖然固陋而不通達也沒有什麼罪責。即使這樣,也不過如此而已,又怎麼能感化他呢!你好像是太執着於自己內心成見的人哩。” 顏回說:“我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冒昧地向老師求教方策。”孔子說:“齋戒清心,我將告訴你!如果懷着積極用世之心去做,難道是容易的嗎?如果這樣做也很容易的話,蒼天也會認爲是不適宜的。”顏回說:“我顏回家境貧窮,不飲酒漿、不喫葷食已經好幾個月了,像這樣,可以說是齋戒了吧?”孔子說:“這是祭祀前的所謂齋戒,並不是‘心齋。’顏回說:“我請教什麼是‘心齋’。”孔子說:“你必須摒除雜念,專一心思,不用耳去聽而用心去領悟,不用心去領悟而用凝寂虛無的意境去感應!耳的功用僅只在於聆聽,心的功用僅只在於跟外界事物交合。凝寂虛無的心境纔是虛弱柔順而能應待宇宙萬物的,只有大道才能彙集於凝寂虛無的心境。虛無空明的心境就叫做‘心齋’。” 顏回說:“我不曾稟受過‘心齋’的教誨,所以確實存在一個真實的顏回;我稟受了‘心齋’的教誨,我便頓時感到不曾有過真實的顏回。這可以叫做虛無空明的境界嗎?”孔子說:“你對‘心齋’的理解實在十分透徹。我再告訴你,假如能夠進入到追名逐利的環境中遨遊而又不爲名利地位所動,衛君能採納你闡明你的觀點,不能採納你就停止不說,不去尋找仕途的門徑,也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標的,心思凝聚全無雜念,把自己寄託於無可奈何的境域,那麼就差不多合於‘心齋’的要求了。一個人不走路容易,走了路不在地上留下痕跡就很難。受世人的驅遣容易僞裝,受自然的驅遣便很難作假。聽說過憑藉翅膀才能飛翔,不曾聽說過沒有翅膀也能飛翔;聽說過有智慧才能瞭解事物,不曾聽說過沒有智慧也可以瞭解事物。看一看那空曠的環宇,空明的心境頓時獨存精白,而什麼也都不復存在,一切吉祥之事都消逝於凝靜的境界。至此還不能凝止,這就叫形坐神馳。倘若讓耳目的感觀向內通達而又排除心智於外,那麼鬼神將會前來歸附,何況是人呢!這就是萬物的變化,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領,也是伏羲、幾蘧所遵循始終的道理,何況普通的人呢!” 葉公子高將要出使齊國,他向孔子請教:“楚王派我諸梁出使齊國,責任重大。齊國接待外來使節,總是表面恭敬而內心怠慢。平常老百姓尚且不易說服,何況是諸侯呢!我心裏十分害怕。您常對我說:‘事情無論大小,很少有不通過言語的交往可以獲得圓滿結果的。事情如果辦不成功,那麼必定會受到國君懲罰;事情如果辦成功了,那又一定會憂喜交集釀出病害。事情辦成功或者辦不成功都不會留下禍患,只有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做到。’我每天喫的都是粗糙不精美的食物,烹飪食物的人也就無須解涼散熱。我今天早上接受國君詔命到了晚上就得飲用冰水,恐怕是因爲我內心焦躁擔憂吧!我還不曾接觸到事的真情,就已經有了憂喜交加所導致的病患;事情假如真辦不成,那一定還會受到國君懲罰。成與不成這兩種結果,做臣子的我都不足以承擔,先生你大概有什麼可以教導我吧!” 孔子說:“天下有兩個足以爲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義。做兒女的敬愛雙親,這是自然的天性,是無法從內心解釋的;臣子侍奉國君,這是人爲的道義,天地之間無論到什麼地方都不會沒有國君的統治,這是無法逃避的現實。這就叫做足以爲戒的大法。所以侍奉雙親的人,無論什麼樣的境遇都要使父母安適,這是孝心的最高表現;侍奉國君的人,無論辦什麼樣的事都要讓國君放心,這是盡忠的極點。注重自我修養的人,悲哀和歡樂都不容易使他受到影響,知道世事艱難,無可奈何卻又能安於處境、順應自然,這就是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做臣子的原本就會有不得已的事情,遇事要能把握真情並忘掉自身,哪裏還顧得上眷戀人生、厭惡死亡呢!你這樣去做就可以了! “不過我還是把我所聽到的道理再告訴你:不凡與鄰近國家交往一定要用誠信使相互之間和順親近,而與遠方國家交往則必定要用語言來表示相互間的忠誠。國家間交往的語言總得有人相互傳遞。傳遞兩國國君喜怒的言辭,乃是天下最困難的事。兩國國君喜悅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誇讚,兩國國君憤怒的言辭必定添加了許多過分的憎惡。大凡過度的話語都類似於虛構,虛構的言辭其真實程度也就值得懷疑,國君產生懷疑傳達信息的使者就要遭殃。所以古代格言說:‘傳達平實的言辭,不要傳達過分的話語,那麼也就差不多可以保全自己了’。況且以智巧相互較量的人,開始時平和開朗,後來就常常暗使計謀,達到極點時則大耍陰謀、倍生詭計。按照禮節飲酒的人,開始時規規矩矩合乎人情,到後來常常就一片混亂大失禮儀,達到極點時則荒誕淫樂、放縱無度。無論什麼事情恐怕都是這樣:開始時相互信任,到頭來互相欺詐;開始時單純細微,臨近結束時便變得紛繁巨大。 “言語猶如風吹的水波,傳達言語定會有得有失。風吹波浪容易動盪,有了得失容易出現危難。所以憤怒發作沒有別的什麼緣由,就是因爲言辭虛浮而又片面失當。猛獸臨死時什麼聲音都叫得出來,氣息急促喘息不定,於是迸發傷人害命的惡念。大凡過分苛責,必會產生不好的念頭來應付,而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假如做了些什麼而他自己卻又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誰還能知道他會有怎樣的結果!所以古代格言說:‘不要隨意改變已經下達的命令,不要勉強他人去做力不從心的事,說話過頭一定是多餘、添加的’。改變成命或者強人所難都是危險,成就一樁好事要經歷很長的時間,壞事一旦做出悔改是來不及的。行爲處世能不審慎嗎!至於順應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遨遊,一切都寄託於無可奈何以養蓄神智,這就是最好的辦法。有什麼必要作意回報!不如原原本本地傳達國君所給的使命,這樣做有什麼困難呢!” 顏闔[3]將被請去做衛國太子的師傅,他向衛國賢大夫蘧伯玉求教:“如今有這樣一個人,他的德行生就兇殘嗜殺。跟他朝夕與共如果不符合法度與規範,勢必危害自己的國家;如果合乎法度和規範,那又會危害自身。他的智慧足以瞭解別人的過失,卻不瞭解別人爲什麼會出現過錯。像這樣的情況,我將怎麼辦呢?” 蘧伯玉說:“問得好啊!要警惕,要謹慎,首先要端正你自己!表面上不如順從依就以示親近,內心裏不如順其秉性暗暗疏導。即使這樣,這兩種態度仍有隱患。親附他不要關係過密,疏導他不要心意太露。外表親附到關係過密,會招致顛仆毀滅,招致崩潰失敗。內心順性疏導顯得太露,將被認爲是爲了名聲,也會招致禍害。他如果像個天真的孩子一樣,你也姑且跟他一樣像個無知無識的孩子;他如果同你不分界線,那你也就跟他不分界線。他如果跟你無拘無束,那麼你也姑且跟他一樣無拘無束。慢慢地將他思想疏通引入正軌,便可進一步達到沒有過錯的地步。 你不瞭解那螳螂嗎?奮起它的臂膀去阻擋滾動的車輪,不明白自己的力量全然不能勝任,還自以爲才高智盛很有力量。警惕呀,謹慎呀!經常誇耀自己的才智而觸犯了他,就危險了!你不瞭解那養虎的人嗎?他從不敢用活物去餵養老虎,因爲他擔心撲殺活物會激起老虎兇殘的怒氣;他也從不敢用整個的動物去餵養老虎,因爲他擔心撕裂動物也會誘發老虎兇殘的怒氣。知道老虎飢飽的時刻,通曉老虎暴戾兇殘的秉性。老虎與人不同類卻向飼養人搖尾乞憐,原因就是養老虎的人能順應老虎的性子,而那些遭到虐殺的人,是因爲觸犯了老虎的性情。 愛馬的人,以精細的竹筐裝馬糞,用珍貴的蛤殼接馬尿。剛巧一隻牛虻叮在馬身上,愛馬之人出於愛惜隨手拍擊,沒想到馬兒受驚便咬斷勒口、掙斷轡頭、弄壞胸絡。意在愛馬卻失其所愛,能夠不謹慎嗎!” 匠人石去齊國,來到曲轅這個地方,看見一棵被世人當作神社的櫟樹。這棵櫟樹樹冠大到可以遮蔽數千頭牛,用繩子繞着量一量樹幹,足有頭十丈粗,樹梢高臨山巔,離地面八十尺處方纔分枝,用它來造船可造十餘艘。觀賞的人羣像趕集似地湧來湧去,而這位匠人連瞧也不瞧一眼,不停步地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樹旁看了個夠,跑着趕上了匠人石,說:“自我拿起刀斧跟隨先生,從不曾見過這樣壯美的樹木。可是先生卻不肯看一眼,不住腳地往前走,爲什麼呢?”匠人石回答說:“算了,不要再說它了!這是一棵什麼用處也沒有的樹,用它做成船定會沉沒,用它做成棺槨定會很快朽爛,用它做成器皿定會很快毀壞,用它做成屋門定會流脂而不合縫,用它做成屋柱定會被蟲蛀蝕。這是不能取材的樹。沒有什麼用處,所以它纔能有如此壽延。” 匠人石回到家裏,夢見社樹對他說:“你將用什麼東西跟我相提並論呢?你打算拿可用之木來跟我相比嗎?那楂、梨、橘、柚都屬於果樹,果實成熟就會被打落在地,打落果子以後枝幹也就會遭受摧殘,大的枝幹被折斷,小的枝丫被拽下來。這就是因爲它們能結出鮮美果實才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常常不能終享天年而半途夭折,自身招來了世俗人們的打擊。各種事物莫不如此。而且我尋求沒有什麼用處的辦法已經很久很久了,幾乎被砍死,這才保全住性命,無用也就成就了我最大的用處。假如我果真是有用,還能夠獲得延年益壽這一最大的用處嗎?況且你和我都是‘物’,你這樣看待事物怎麼可以呢?你不過是幾近死亡的沒有用處的人,又怎麼會真正懂得沒有用處的樹木呢!” 匠人石醒來後把夢中的情況告訴給他的弟子。弟子說:“旨意在於求取無用,那麼又做什麼社樹讓世人瞻仰呢?”匠人石說:“閉嘴,別說了!它只不過是在寄託罷了,反而招致不瞭解自己的人的辱罵和傷害。如果它不做社樹的話,它還不遭到砍伐嗎?況且它用來保全自己的辦法與衆不同,而用常理來了解它,可不就相去太遠了嗎!” 南伯子綦[4]在商丘一帶遊樂,看見長着一棵出奇的大樹,上千輛駕着四馬的大車,廕庇在大樹樹蔭下歇息。子綦說:“這是什麼樹呢?這樹一定有特異的材質啊!”仰頭觀看大樹的樹枝,彎彎扭扭的樹枝並不可以用來做棟樑;低頭觀看大樹的主幹,樹心直到表皮旋着裂口並不可以用來做棺槨;用舌舔一舔樹葉,口舌潰爛受傷;用鼻聞一聞氣味,使人像喝多了酒,三天三夜還醒不過來。 子綦說:“這果真是什麼用處也沒有的樹木,以至長到這麼高大。唉,精神世界完全超脫物外的‘神人’,就像這不成材的樹木呢!”宋國有個叫荊氏的地方,很適合楸樹、柏樹、桑樹的生長。樹幹長到一兩把粗,做系猴子的木樁的人便把樹木砍去;樹幹長到三、四圍粗,地位高貴名聲顯赫的人家尋求建屋的大梁便把樹木砍去;樹幹長到七、八圍粗,達官貴人富家商賈尋找整幅的棺木又把樹木砍去。所以它們始終不能終享天年,而是半道上被刀斧砍伐而短命。這就是材質有用帶來的禍患。因此古人祈禱神靈消除災害,總不把白色額頭的牛、高鼻折額的豬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沉入河中去用作祭奠。這些情況巫師全都瞭解,認爲他們都是很不吉祥的。不過這正是“神人”所認爲的世上最大的吉祥。 有個名叫支離疏的人,下巴隱藏在肚臍下,雙肩高於頭頂,後腦下的髮髻指向天空,五官的出口也都向上,兩條大腿和兩邊的胸肋並生在一起。他給人縫衣漿洗,足夠?口度日;又替人篩糠簸米,足可養活十口人。國君徵兵時,支離疏捋袖揚臂在徵兵人面前走來走去;國君有大的差役,支離疏因身有殘疾而免除勞役;國君向殘疾人賑濟米粟,支離疏還領得三鍾糧食十捆柴草。像支離疏那樣形體殘缺不全的人,還足以養活自己,終享天年,又何況像形體殘缺不全那樣的德行呢! 孔子去到楚國,楚國隱士接輿有意來到孔子門前,說“鳳鳥啊,鳳鳥啊!你怎麼懷有大德卻來到這衰敗的國家!未來的世界不可期待,過去的時日無法追回。天下得到了治理,聖人便成就了事業;國君昏暗天下混亂,聖人也只得順應潮流苟全生存。當今這個時代,怕就只能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還輕,而不知道怎麼取得;禍患比大地還重,而不知道怎麼迴避。算了吧,算了吧!不要在人前宣揚你的德行!危險啊,危險啊!人爲地劃出一條道路讓人們去遵循!遍地的荊棘啊,不要妨礙我的行走!曲曲彎彎的道路啊,不要傷害我的雙腳!” 山上的樹木皆因材質可用而自身招致砍伐,油脂燃起燭火皆因可以燃燒照明而自取熔煎。桂樹皮芳香可以食用,因而遭到砍伐,樹漆因爲可以派上用場,所以遭受刀斧割裂。人們都知道有用的用處,卻不懂得無用的更大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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