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策 · 司馬錯論伐蜀
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 對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轅、緱氏之口,當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週之郊,誅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寶器必出。據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今夫蜀,西闢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敝兵勞衆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爲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爭焉,顧爭於戎狄,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曰:“不然。臣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貧,故臣願從事於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長也,而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羣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衆,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爲暴;利盡西海,諸侯不以爲貪。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請謁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韓,周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則必將二國併力合謀,以因於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不能禁。此臣所謂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惠王曰:“善!寡人聽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號爲侯,而使陳莊相蜀。蜀既屬,秦益強富厚,輕諸侯。
詩集
註解
司馬錯:戰國時秦將,公元前316年率兵伐蜀,前301年再次出蜀平定叛亂。 張儀:戰國時魏國貴族後代,戰國時著名縱橫家。秦惠王(即秦惠文王,前337年至前311年在位)十年(前328年)爲秦相,曾以連橫政策遊說各國,有功於秦,封武信君。 下兵:出兵。 三川:指當時韓國境內黃河、伊水、洛水三水流經的地區,在今河南省黃河以南、靈寶市東部一帶。 轘(huán)轅:山名,在今河南偃師縣東南,道路險阨,凡十二曲,中有轘轅關。緱(gōu)氏:地名,在偃師東南,轘轅關西北,以地有緱山而名,爲軍事要地。 屯留:地名,在山西屯留縣南。 南陽:地名,在今河南濟源至獲嘉一帶,居韓、魏之間,以其在太行山南、黃河以北,故名南陽。 南鄭:地名,在今河南縣新鄭縣西北。 新城:韓地,在今河南伊川縣西南。宜陽:韓地,在今河南宜陽縣西。 二週:指戰國時周室分裂而成的兩個小國東周、西周。 誅:討。 九鼎:傳說禹收天下之金,“鑄九鼎,象九州”,夏商周時奉爲傳國之寶。 按:據有,掌握。圖籍:地圖和戶籍。 闢:通“僻”,偏僻。 戎狄:古代對西部落後少數民族的泛稱。 顧:卻,反而。 王(wàng):稱王,統治天下。 資:錢財,這裏猶言“條件”。三資者備,指上文所言的廣地、富民、博德三者齊備。 有桀、紂之亂:據《華陽國志》載,蜀王封其弟苴侯於漢中。苴侯與巴王友善,而巴與蜀爲仇,蜀國伐苴,苴侯奔巴,並向秦求救。桀、紂之亂即指此。 繕兵:整治軍備。 利盡四海:得利(的地域)達到西海邊上。古人以爲中國處於“四海”之內,蜀在西,故此提及“西海”。 名實兩附:猶言“名實兩得”。名,指不貪、不暴之名;實指得蜀國之實。附:歸附。 劫:脅迫。 謁:告,陳述。 宗:尊。周室爲天下所宗仰,故稱宗室。 與國:同盟友好之國。 因:依靠,通過。 完:全。無傷敗故曰“完”。 起兵伐蜀:據《史記·秦本紀》,事在秦惠王后元九年,即公元前316年。 陳莊:秦臣。公元前314年任蜀相。 屬:歸附。
簡介
《司馬錯論伐蜀》選自《戰國策·秦策》。前316年,秦王想利用巴蜀發生戰亂之機,興兵伐蜀,不料韓師侵犯秦境。他面對這種局勢,舉棋不定。文章就記述一場關於“伐蜀”與“伐韓”的爭論。經過這場爭論,秦國解決了用什麼戰略統一天下的大問題。這場辯論,頗有特色,處處緊扣雙方爭論的主旨,把一個複雜的問題,寫得使人一目瞭然。
佳句
暫無內容
翻譯
司馬錯和張儀在秦惠王面前展開爭論。司馬錯主張進攻蜀國,張儀說:“不如進攻韓國。”秦惠王說:“請讓我聽聽你們各自的理由吧。” 張儀說:“我們先和魏國、楚國親近友好,結成同盟,然後出兵伊水、洛水、黃河三川之地。堵塞轘轅、緱氏兩個重要隘口,擋住屯留險要的道路,魏國斷絕南陽,楚國兵臨南鄭,秦國攻打新城、宜陽,直到兵臨東西二週都城的近郊,聲討周國君主的罪行,侵削楚國、魏國的土地。這樣的話,周國君主自知無法挽救,定會獻出傳國之寶九鼎的。秦國憑藉九鼎,依照地圖戶籍,挾持周天子以號令天下,天下沒有不敢抗拒的,這纔是帝王的大業啊!如今蜀國只是西部偏僻的國家,西北少數民族的領袖。進攻蜀國,即使使軍隊疲憊,百姓勞累,也談不上得到什麼利益。我曾聽說,爭奪威名要到朝廷去爭,爭奪利益要到市場去爭。現在三川之地和周王室,就是天下的市場和朝廷,而大王不在這裏爭奪,反而去爭奪夷狄,這與帝王之業相去太遠了!” 司馬錯說:“不對!我聽說:想使國家富裕,必須開拓國家疆土;想使軍隊強大,必須使人民富足;想建立帝王之業,必須博施德政。只有這三者都具備了,王業纔會隨之而來。現在大王統治的國家,地方小,百姓窮,所以我希望先辦容易的事情。蜀國是西部偏僻的國家,西北少數民族的領袖,然而朝政卻像夏桀、商紂一樣混亂,以秦國的國力攻打它,就像驅使豺狼追逐羊羣一般。取得蜀國的地盤,足以使秦國的疆土擴大;得到蜀國的錢財,足以使秦國的百姓富足。只要休整軍隊,而不傷及民衆,蜀國就已降服。所以,攻取一國,而天下人不認爲我們強暴,獲得戎狄的全部資財,各國諸侯不認爲我們貪婪。這樣,我們就可一舉兩得,名利雙收,而且還會取得禁除暴虐,制止昏亂的名聲。現在卻想攻打韓國,劫持周天子,就劫持周天子而言,這是會招致人們唾棄的罵名,即使這樣,也未必得到什麼好處,而且還有不義的名聲;而攻打天下人都不希望攻打的地方,這實在是太危險,我請求大王允許我說明其中的緣故吧。周朝是天下諸侯國國君的宗室;韓國是周朝結交的友好國家。如果周朝知道自己會失去九鼎,韓國知道自己會喪失三川之地,那麼,他們一定會團結一致,齊心協力,以對付秦國,而且還會背靠齊國、趙國。並向楚國、魏國求救。如果周朝把九鼎給楚國,韓國把三川之地給魏國,大王制止不了他們這樣,這就是我所說的伐韓危險的緣故。相比之下,不如進攻蜀國纔是萬全之策啊!” 秦惠王說:“好!我聽從您的建議。”秦國最終起兵伐蜀。用了十個月的時間攻取蜀地,於是蜀國被平定。將蜀國君主的稱號更改爲侯,又委任秦國大臣陳莊爲蜀相。蜀國既已附屬於秦國,秦國就更加強大了,因而就更輕視諸侯各國了。
評價
清金聖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卷四:“讀此,始知諸葛公乃有粉本。後賢信諸葛公亦爛讀《國策》,則其爛讀,可無俟再勸也。” 清徐乾學《古文淵鑑》卷八:“戰國之時不復知有周天子矣!錯獨曰劫天子惡名也,大義凜然,後魯肅之存劉,王猛之戒不伐晉,亦同此意。” 清林雲銘《古文析義》卷五:“代韓伐蜀二說,俱以“名”、“利”二字做骨,張儀謂王業起見,語雖大而實疏。司馬錯只拿定富強二字做去,而王業不爭自成。何等萬全。切實優劣,判如指掌矣。……戰國中求實落經濟,無出司馬錯之右者。 清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四:“周雖衰弱,名器猶存,張儀首倡破周之說,實是喪心。司馬錯建議伐蜀,句句駁倒張儀。生當戰國,而能顧惜大義,誠超於人一籌。秦王平日信任張儀,而此策獨從錯,可謂識時務之要。” 清朝高嵣《國策鈔》捲上:“儀、錯兩策,皆從名利起見。然伐韓之計,臨周郊,誅王罪,此何語耶?“王業”二字,名雖大而理實舛,伐蜀有富強之實,而無食暴之名,議論較爲完備。其明快條悉,後半亦最爲出色。” 清朝唐德宜《古文翼》卷三引倪稼鹹評:“兩說俱以名利爲言,而錯之計有富強之利,無劫天子之名,更出萬全也。論事之文,指陳明快,聽者安得不從。” 清朝唐德宜《古文翼》卷三:“料事明快,持論正大,不獨壓倒張儀,恐一時出其右。” 近代無名氏《戰國策精華》:“司馬錯之策不特忠於秦,且商略事勢又多格言,殊不類戰國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