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 第三十二回 · 平頂山功曹傳信 蓮花洞木母逢災
話說唐僧復得了孫行者,師徒們一心同體,共詣西方。自寶象國救了公主,承君臣送出城西,說不盡沿路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卻又值三春景候,那時節:輕風吹柳綠如絲,佳景最堪題。時催鳥語,暖烘花發,遍地芳菲。海棠庭院來雙燕,正是賞春時。紅塵紫陌,綺羅弦管,鬥草傳卮。師徒們正行賞間,又見一山擋路。唐僧道:“徒弟們仔細,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擋。” 行者道:“師父,出家人莫說在家話。你記得那烏巢和尚的《心經》雲心無掛礙,無掛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言?但只是掃除心上垢,洗淨耳邊塵。不受苦中苦,難爲人上人。你莫生憂慮,但有老孫,就是塌下天來,可保無事。怕甚麼虎狼!”長老勒回馬道:“我當年奉旨出長安,只憶西來拜佛顏。舍利國中金象彩,浮屠塔裏玉毫斑。尋窮天下無名水,歷遍人間不到山。 逐逐煙波重迭迭,幾時能彀此身閒?”行者聞說,笑呵呵道:“師要身閒,有何難事?若功成之後,萬緣都罷,諸法皆空。那時節,自然而然,卻不是身閒也?”長老聞言,只得樂以忘憂。放轡催銀-,兜繮趲玉龍。師徒們上得山來,十分險峻,真個嵯峨好山:巍巍峻嶺,削削尖峯。灣環深澗下,孤峻陡崖邊。灣環深澗下,只聽得唿喇喇戲水蟒翻身;孤峻陡崖邊,但見那——出林虎剪尾。往上看,巒頭突兀透青霄;回眼觀,壑下深沉鄰碧落。上高來,似梯似凳;下低行,如塹如坑。真個是古怪巔峯嶺,果然是連尖削壁崖。巔峯嶺上,採藥人尋思怕走:削壁崖前,打柴夫寸步難行。胡羊野馬亂攛梭,狡兔山牛如佈陣。山高蔽日遮星斗,時逢妖獸與蒼狼。草徑迷漫難進馬,怎得雷音見佛王? 長老勒馬觀山,正在難行之處。只見那綠莎坡上,-立着一個樵夫。你道他怎生打扮:頭戴一頂老藍氈笠,身穿一領毛皁衲衣。老藍氈笠,遮煙蓋日果稀奇;毛皁衲衣,樂以忘憂真罕見。 手持鋼斧快磨明,刀伐乾柴收束緊。擔頭春色,幽然四序融融; 身外閒情,常是三星淡淡。到老只於隨分過,有何榮辱暫關山? 那樵子正在坡前伐朽柴,忽逢長老自東來。停柯住斧出林外,趨步將身上石崖,對長老厲聲高叫道:“那西進的長老!暫停片時。我有一言奉告:此山有一夥毒魔狠怪,專喫你東來西去的人哩。”長老聞言,魂飛魄散,戰兢兢坐不穩雕鞍,急回頭,忙呼徒弟道:“你聽那樵夫報道此山有毒魔狠怪,誰敢去細問他一問?”行者道:“師父放心,等老孫去問他一個端的。” 好行者,拽開步,徑上山來,對樵子叫聲“大哥”,道個問訊。樵夫答禮道:“長老啊,你們有何緣故來此?”行者道:“不瞞大哥說,我們是東土差來西天取經的,那馬上是我的師父,他有些膽小。適蒙見教,說有甚麼毒魔狠怪,故此我來奉問一聲: 那魔是幾年之魔,怪是幾年之怪?還是個把勢,還是個雛兒?煩大哥老實說說,我好着山神土地遞解他起身。”樵子聞言,仰天大笑道:“你原來是個風和尚。”行者道:“我不風啊,這是老實話。”樵子道:“你說是老實,便怎敢說把他遞解起身?”行者道: “你這等長他那威風,胡言亂語的攔路報信,莫不是與他有親? 不親必鄰,不鄰必友。”樵子笑道:“你這個風潑和尚,忒沒道理。我倒是好意,特來報與你們,教你們走路時,早晚間防備,你倒轉賴在我身上。且莫說我不曉得妖魔出處,就曉得啊,你敢把他怎麼的遞解?解往何處?”行者道:“若是天魔,解與玉帝;若是土魔,解與土府。西方的歸佛,東方的歸聖。北方的解與真武,南方的解與火德。是蛟精解與海主,是鬼祟解與閻王,各有地頭方向。我老孫到處里人熟,發一張批文,把他連夜解着飛跑。”那樵子止不住呵呵冷笑道:“你這個風潑和尚,想是在方上雲遊,學了些書符咒水的法術,只可驅邪縛鬼,還不曾撞見這等狠毒的怪哩。”行者道:“怎見他狠毒?”樵子道:“此山徑過有六百里遠近,名喚平頂山。山中有一洞,名喚蓮花洞。洞裏有兩個魔頭,他畫影圖形,要捉和尚;抄名訪姓,要喫唐僧。 你若別處來的還好,但犯了一個唐字兒,莫想去得去得!”行者道:“我們正是唐朝來的。”樵子道:“他正要喫你們哩。”行者道:“造化!造化!但不知他怎的樣喫哩?”樵子道:“你要他怎的喫?”行者道:“若是先喫頭,還好耍子;若是先喫腳,就難爲了。”樵子道:“先喫頭怎麼說?先喫腳怎麼說?”行者道:“你還不曾經着哩。若是先喫頭,一口將他咬下,我已死了,憑他怎麼煎炒熬煮,我也不知疼痛;若是先喫腳,他啃了孤拐,嚼了腿亭,喫到腰截骨,我還急忙不死,卻不是零零碎碎受苦?此所以難爲也。”樵子道:“和尚,他那裏有這許多工夫?只是把你拿住,捆在籠裏,囫圇蒸喫了。”行者笑道:“這個更好!更好!疼倒不忍疼,只是受些悶氣罷了。”樵子道:“和尚不要調嘴。那妖怪隨身有五件寶貝,神通極大極廣。就是擎天的玉柱,架海的金梁,若保得唐朝和尚去,也須要發發昏是。”行者道:“發幾個昏麼?”樵子道:“要發三四個昏是。”行者道:“不打緊,不打緊。 我們一年,常發七八百個昏兒,這三四個昏兒易得發,發發兒就過去了。” 好大聖,全然無懼,一心只是要保唐僧,-脫樵夫,拽步而轉,徑至山坡馬頭前道:“師父,沒甚大事。有便有個把妖精兒,只是這裏人膽小,放他在心上。有我哩,怕他怎的?走路!走路!”長老見說,只得放懷隨行。正行處,早不見了那樵夫。長老道:“那報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見了?”八戒道:“我們造化低,撞見日裏鬼了。”行者道:“想是他鑽進林子裏尋柴去了。等我看看來。”好大聖,睜開火眼金睛,漫山越嶺的望處,卻無蹤跡。 忽抬頭往雲端裏一看,看見是日值功曹,他就縱雲趕上,罵了幾聲毛鬼,道:“你怎麼有話不來直說,卻那般變化了,演樣老孫?”慌得那功曹施禮道:“大聖,報信來遲,勿罪,勿罪。那怪果然神通廣大,變化多端。只看你騰那乖巧,運動神機,仔細保你師父;假若怠慢了些兒,西天路莫想去得。” 行者聞言,把功曹叱退,切切在心,按雲頭,徑來山上。只見長老與八戒、沙僧,簇擁前進,他卻暗想:“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誦師父,師父他不濟事,必就哭了;假若不與他實說,夢着頭,帶着他走,常言道乍入蘆圩,不知深淺。倘或被妖魔撈去,卻不又要老孫費心?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先着他出頭與那怪打一仗看。若是打得過他,就算他一功;若是沒手段,被怪拿去,等老孫再去救他不遲,卻好顯我本事出名。”正自家計較,以心問心道:“只恐八戒躲懶便不肯出頭,師父又有些護短,等老孫羈勒他羈勒。”好大聖,你看他弄個虛頭,把眼柔了一柔,柔出些淚來,迎着師父,往前徑走。八戒看見,連忙叫: “沙和尚,歇下擔子,拿出行李來,我兩個分了罷!”沙僧道:“二哥,分怎的?”八戒道:“分了罷!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莊上盼盼渾家。把白馬賣了,買口棺木,與師父送老,大家散火,還往西天去哩?”長老在馬上聽見,道:“這個夯貨!正走路,怎麼又胡說了?”八戒道:“你兒子便胡說!你不看見孫行者那裏哭將來了?他是個鑽天入地、斧砍火燒、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如今戴了個愁帽,淚汪汪的哭來,必是那山險峻,妖怪兇狠。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兒,怎麼去得?”長老道:“你且休胡談,待我問他一聲,看是怎麼說話。”問道:“悟空,有甚話當面計較,你怎麼自家煩惱?這般樣個哭包臉,是虎唬我也!”行者道:“師父啊,剛纔那個報信的,是日值功曹。他說妖精兇狠,此處難行,果然的山高路峻,不能前進,改日再去罷。”長老聞言,恐惶悚懼,扯住他虎皮裙子道:“徒弟呀,我們三停路已走了停半,因何說退悔之言?”行者道:“我沒個不盡心的,但只恐魔多力弱,行勢孤單。縱然是塊鐵,下爐能打得幾根釘?”長老道: “徒弟啊,你也說得是,果然一個人也難。兵書雲,寡不可敵衆。 我這裏還有八戒沙僧,都是徒弟,憑你調度使用,或爲護將幫手,協力同心,掃清山徑,領我過山,卻不都還了正果?”那行者這一場扭捏,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他-了淚道:“師父啊,若要過得此山,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纔有三分去得; 假若不依我言,替不得我手,半分兒也莫想過去。”八戒道:“師兄不去,就散火罷,不要攀我。”長老道:“徒弟,且問你師兄,看他教你做甚麼。”呆子真個對行者說道:“哥哥,你教我做甚事?”行者道:“第一件是看師父,第二件是去巡山。”八戒道: “看師父是坐,巡山去是走。終不然教我坐一會又走,走一會又坐,兩處怎麼顧盼得來?”行者道:“不是教你兩件齊幹,只是領了一件便罷。”八戒又笑道:“這等也好計較。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巡山是怎樣,你先與我講講,等我依個相應些兒的去幹罷。”行者道:“看師父啊:師父去出恭,你伺候;師父要走路,你扶持;師父要喫齋,你化齋。若他餓了些兒,你該打;黃了些兒臉皮,你該打;瘦了些兒形骸,你該打。”八戒慌了道:“這個難! 難!難!伺候扶持,通不打緊,就是不離身馱着,也還容易;假若教我去鄉下化齋,他這西方路上,不識我是取經的和尚,只道是那山裏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夥上許多人,叉鈀掃帚,把老豬圍倒,拿家去宰了,醃着過年,這個卻不就遭瘟了?”行者道:“巡山去罷。”八戒道:“巡山便怎麼樣兒?”行者道:“就入此山,打聽有多少妖怪,是甚麼山,是甚麼洞,我們好過去。”八戒道:“這個小可,老豬去巡山罷。”那呆子就撒起衣裙,挺着釘鈀,雄糾糾,徑入深山;氣昂昂,奔上大路。 行者在旁,忍不住嘻嘻冷笑。長老罵道:“你這個潑猴!兄弟們全無愛憐之意,常懷嫉妒之心。你做出這樣獐智,巧言令色,撮弄他去甚麼巡山,卻又在這裏笑他!”行者道:“不是笑他,我這笑中有味。你看豬八戒這一去,決不巡山,也不敢見妖怪,不知往那裏去躲閃半會,捏一個謊來,哄我們也。”長老道: “你怎麼就曉得他?”行者道:“我估出他是這等,不信,等我跟他去看看,聽他一聽,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二來看他可有個誠心拜佛。”長老道:“好好好,你卻莫去捉弄他。”行者應諾了,徑直趕上山坡,搖身一變,變作個——蟲兒。其實變得輕巧,但見他:翅薄舞風不用力,腰尖細小如針。穿蒲抹草過花陰,疾似流星還甚。眼睛明映映,聲氣渺喑喑。昆蟲之類惟他小,亭亭款款機深。幾番閒日歇幽林,一身渾不見,千眼莫能尋。嚶的一翅飛將去,趕上八戒,釘在他耳朵後面鬃根底下。那呆子只管走路,怎知道身上有人,行有七八里路,把釘鈀撇下,吊轉頭來,望着唐僧,指手畫腳的罵道:“你罷軟的老和尚,捉掐的弼馬溫,面弱的沙和尚!他都在那裏自在,捉弄我老豬來蹌路!大家取經,都要望成正果,偏是教我來巡甚麼山!哈哈哈!曉得有妖怪,躲着些兒走。還不彀一半,卻教我去尋他,這等晦氣哩!我往那裏睡覺去,睡一覺回去,含含糊糊的答應他,只說是巡了山,就了其帳也。”那呆子一時間僥倖,搴着鈀又走。只見山凹裏一彎紅草坡,他一頭鑽得進去,使釘鈀撲個地鋪,轂轆的睡下,把腰伸了一伸,道聲“快活!就是那弼馬溫,也不得象我這般自在!”原來行者在他耳根後,句句兒聽着哩,忍不住,飛將起來,又捉弄他一捉弄。又搖身一變,變作個啄木蟲兒,但見:鐵嘴尖尖紅溜,翠翎豔豔光明。一雙鋼爪利如釘,腹餒何妨林靜。最愛枯槎朽爛,偏嫌老樹伶仃。圜睛決尾性丟靈,闢剝之聲堪聽。 這蟲-不大不小的,上秤稱,只有二三兩重,紅銅嘴,黑鐵腳,刷剌的一翅飛下來。那八戒丟倒頭,正睡着了,被他照嘴脣上-揸的一下。那呆子慌得爬將起來,口裏亂嚷道:“有妖怪! 有妖怪!把我戳了一槍去了!嘴上好不疼呀!”伸手摸摸,泱出血來了,他道:“蹭蹬啊!我又沒甚喜事,怎麼嘴上掛了紅耶?” 他看着這血手,口裏絮絮叨叨的兩邊亂看,卻不見動靜,道: “無甚妖怪,怎麼戳我一槍麼?”忽抬頭往上看時,原來是個啄木蟲,在半空中飛哩。呆子咬牙罵道:“這個亡人!弼馬溫欺負我罷了,你也來欺負我!我曉得了,他一定不認我是個人,只把我嘴當一段黑朽枯爛的樹,內中生了蟲,尋蟲兒喫的,將我啄了這一下也,等我把嘴揣在懷裏睡罷。”那呆子轂轆的依然睡倒,行者又飛來,着耳根後又啄了一下。呆子慌得爬起來道: “這個亡人,卻打攪得我狠!想必這裏是他的窠巢,生蛋布雛,怕我佔了,故此這般打攪。罷!罷!罷!不睡他了!”搴着鈀,徑出紅草坡,找路又走。可不喜壞了孫行者,笑倒個美猴王,行者道:“這夯貨大睜着兩個眼,連自家人也認不得!”好大聖,搖身又一變,還變做個——蟲,釘在他耳朵後面,不離他身上。那呆子入深山,又行有四五里,只見山凹中有桌面大的四四方方三塊青石頭。呆子放下鈀,對石頭唱個大喏。行者暗笑道:“這呆子!石頭又不是人,又不會說話,又不會還禮的,唱他喏怎的,可不是個瞎帳?”原來那呆子把石頭當着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習哩。他道:“我這回去,見了師父,若問有妖怪,就說有妖怪。他問甚麼山,我若說是泥捏的,土做的,錫打的,銅鑄的,面蒸的,紙糊的,筆畫的,他們見說我呆哩,若講這話,一發說呆了,我只說是石頭山。他問甚麼洞,也只說是石頭洞。 他問甚麼門,卻說是釘釘的鐵葉門。他問裏邊有多遠,只說入內有三層。十分再搜尋,問門上釘子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此間編造停當,哄那弼馬溫去!” 那呆子捏合了,拖着鈀,徑回本路,怎知行者在耳朵後,一一聽得明白。行者見他回來,即騰兩翅預先回去,現原身見了師父。師父道:“悟空,你來了,悟能怎不見回?”行者笑道:“他在那裏編謊哩,就待來也。”長老道:“他兩個耳朵蓋着眼,愚拙之人也,他會編甚麼謊?又是你捏合甚麼鬼話賴他哩。”行者道:“師父,你只是這等護短,這是有對問的話。”把他那鑽在草裏睡覺,被啄木蟲叮醒,朝石頭唱喏,編造甚麼石頭山、石頭洞、鐵葉門、有妖精的話,預先說了。說畢,不多時,那呆子走將來,又怕忘了那謊,低着頭口裏溫習。被行者喝了一聲道:“呆子!念甚麼哩?”八戒掀起耳朵來看看道:“我到了地頭了!”那呆子上前跪倒,長老攙起道:“徒弟,辛苦啊。”八戒道:“正是。 走路的人,爬山的人,第一辛苦了。”長老道:“可有妖怪麼?”八戒道:“有妖怪!有妖怪!一堆妖怪哩!”長老道:“怎麼打發你來?”八戒說:“他叫我做豬祖宗,豬外公,安排些粉湯素食,教我喫了一頓,說道,擺旗鼓送我們過山哩。”行者道:“想是在草裏睡着了,說得是夢話?”呆子聞言,就嚇得矮了三寸道:“爺爺呀!我睡他怎麼曉得?”行者上前,一把揪住道:“你過來,等我問你。”呆子又慌了,戰戰兢兢的道:“問便罷了,揪扯怎的?”行者道:“是甚麼山?”八戒道:“是石頭山。”“甚麼洞?”道:“是石頭洞。”“甚麼門?”道:“是釘釘鐵葉門。”“裏邊有多遠?”道:“入內是三層。”行者道:“你不消說了,後半截我記得真。恐師父不信,我替你說了罷。”八戒道:“嘴臉!你又不曾去,你曉得那些兒,要替我說?”行者笑道:“門上釘子有多少,只說老豬心忙記不真。可是麼?”那呆子即慌忙跪倒。行者道:“朝着石頭唱喏,當做我三人,對他一問一答,可是麼?又說,等我編得謊兒停當,哄那弼馬溫去!可是麼?”那呆子連忙只是磕頭道:“師兄,我去巡山,你莫成跟我去聽的?”行者罵道:“我把你個饢糠的夯貨!這般要緊的所在,教你去巡山,你卻去睡覺!不是啄木蟲叮你醒來,你還在那裏睡哩。及叮醒,又編這樣大謊,可不誤了大事?你快伸過孤拐來,打五棍記心!”八戒慌了道:“那個哭喪棒重,擦一擦兒皮塌,挽一挽兒筋傷,若打五下,就是死了!” 行者道:“你怕打,卻怎麼扯謊?”八戒道:“哥哥呀,只是這一遭兒,以後再不敢了。”行者道:“一遭便打三棍罷。”八戒道:“爺爺呀,半棍兒也禁不得!”呆子沒計奈何,扯住師父道:“你替我說個方便兒。”長老道:“悟空說你編謊,我還不信。今果如此,其實該打。但如今過山少人使喚,悟空,你且饒他,待過了山再打罷。”行者道:“古人云,順父母言情,呼爲大孝。師父說不打,我就且饒你。你再去與他巡山,若再說謊誤事,我定一下也不饒你!”那呆子只得爬起來奔上大路又去。你看他疑心生暗鬼,步步只疑是行者變化了跟住他,故見一物,即疑是行者。走有七八里,見一隻老虎,從山坡上跑過,他也不怕,舉着釘鈀道: “師兄來聽說謊的,這遭不編了。”又走處,那山風來得甚猛,呼的一聲,把顆枯木颳倒,滾至面前,他又跌腳捶胸的道:“哥啊! 這是怎的起!一行說不敢編謊罷了,又變甚麼樹來打人!”又走向前,只見一個白頸老鴉,當頭喳喳的連叫幾聲,他又道:“哥哥,不羞!不羞!我說不編就不編了,只管又變着老鴉怎的?你來聽麼?”原來這一番行者卻不曾跟他去,他那裏卻自驚自怪,亂疑亂猜,故無往而不疑是行者隨他身也。呆子驚疑且不題。 卻說那山叫做平頂山,那洞叫做蓮花洞。洞裏兩妖:一喚金角大王,一喚銀角大王。金角正坐,對銀角說:“兄弟,我們多少時不巡山了?”銀角道:“有半個月了。”金角道:“兄弟,你今日與我去巡巡。”銀角道:“今日巡山怎的?”金角道:“你不知,近聞得東土唐朝差個御弟唐僧往西方拜佛,一行四衆,叫做孫行者、豬八戒、沙和尚,連馬五口。你看他在那處,與我把他拿來。”銀角道:“我們要喫人,那裏不撈幾個?這和尚到得那裏,讓他去罷。”金角道:“你不曉得。我當年出天界,嘗聞得人言: 唐僧乃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未泄,有人喫他肉,延壽長生哩。”銀角道:“若是喫了他肉就可以延壽長生,我們打甚麼坐,立甚麼功,煉甚麼龍與虎,配甚麼雌與雄? 只該喫他去了。等我去拿他來。”金角道:“兄弟,你有些性急,且莫忙着。你若走出門,不管好歹,但是和尚就拿將來,假如不是唐僧,卻也不當人子?我記得他的模樣,曾將他師徒畫了一個影,圖了一個形,你可拿去。但遇着和尚,以此照驗照驗。”又將某人是某名字,一一說了。銀角得了圖像,知道姓名,即出洞,點起三十名小怪,便來山上巡邏。 卻說八戒運拙,正行處,可可的撞見羣魔,當面擋住道: “那來的甚麼人?”呆子才抬起頭來,掀着耳朵,看見是些妖魔,他就慌了,心中暗道:“我若說是取經的和尚,他就撈了去,只是說走路的。”小妖回報道:“大王,是走路的。”那三十名小怪,中間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旁邊有聽着指點說話的,道:“大王,這個和尚,象這圖中豬八戒模樣。”叫掛起影神圖來,八戒看見,大驚道:“怪道這些時沒精神哩!原來是他把我的影神傳將來也!”小妖用槍挑着,銀角用手指道:“這騎白馬的是唐僧,這毛臉的是孫行者。”八戒聽見道:“城隍,沒我便也罷了,豬頭三牲,清醮二十四分。”口裏嘮叨,只管許願。那怪又道:“這黑長的是沙和尚,這長嘴大耳的是豬八戒。”呆子聽見說他,慌得把個嘴揣在懷裏藏了。那怪叫:“和尚,伸出嘴來!”八戒道:“胎裏病,伸不出來。”那怪令小妖使鉤子鉤出來。八戒慌得把個嘴伸出道:“小家形罷了,這不是?你要看便就看,鉤怎的?”那怪認得是八戒,掣出寶刀,上前就砍。這呆子舉釘鈀按住道:“我的兒,休無禮!看鈀!”那怪笑道:“這和尚是半路出家的。”八戒道:“好兒子!有些靈性!你怎麼就曉得老爺是半路出家的?” 那怪道:“你會使這鈀,一定是在人家園圃中築地,把他這鈀偷將來也。”八戒道:“我的兒,你那裏認得老爺這鈀。我不比那築地之鈀,這是:巨齒鑄來如龍爪,滲金妝就似虎形。若逢對敵寒風灑,但遇相持火焰生。能替唐僧消障礙,西天路上捉妖精。輪動煙霞遮日月,使起昏雲暗鬥星。築倒泰山老虎怕,掀翻大海老龍驚。饒你這妖有手段,一鈀九個血窟窿!”那怪聞言,那裏肯讓,使七星劍,丟開解數,與八戒一往一來,在山中賭鬥,有二十回合,不分勝負。八戒發起狠來,舍死的相迎。那怪見他-耳朵,噴粘涎,舞釘鈀,口裏吆吆喝喝的,也盡有些悚懼,即回頭招呼小怪,一齊動手。若是一個打一個,其實還好。他見那些小妖齊上,慌了手腳,遮架不住,敗了陣,回頭就跑。原來是道路不平,未曾細看,忽被-蘿藤絆了個踉蹌。掙起來正走,又被個小妖,睡倒在地,扳着他腳跟,撲的又跌了個狗喫屎,被一羣趕上按住,抓鬃毛,揪耳朵,扯着腳,拉着尾,扛扛抬抬,擒進洞去。咦!正是:一身魔發難消滅,萬種災生不易除。畢竟不知豬八戒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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