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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 · 第六十回 · 牛魔王罷戰赴華筵 孫行者二調芭蕉扇

土地說:“大力王即牛魔王也。”行者道:“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假名火焰山?”土地道:“不是不是,大聖若肯赦小神之罪,方敢直言。”行者道:“你有何罪?直說無妨。”土地道:“這火原是大聖放的。”行者怒道:“我在那裏,你這等亂談!我可是放火之輩?”土地道:“是你也認不得我了。此間原無這座山,因大聖五百年前大鬧天宮時,被顯聖擒了,壓赴老君,將大聖安於八卦爐內,煅煉之後開鼎,被你蹬倒丹爐,落了幾個磚來,內有餘火,到此處化爲火焰山。我本是兜率宮守爐的道人,當被老君怪我失守,降下此間,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豬八戒聞言恨道:“怪道你這等打扮!原來是道士變的土地!”行者半信不信道:“你且說,早尋大力王何故?’土地道:“大力王乃羅剎女丈夫。他這向撇了羅剎,現在積雷山摩雲洞。有個萬歲狐王,那狐王死了,遺下一個女兒,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萬傢俬,無人掌管,二年前,訪着牛魔王神通廣大,情願倒陪傢俬,招贅爲夫。那牛王棄了羅剎,久不回顧。若大聖尋着牛王,拜求來此,方借得真扇。一則扇息火焰,可保師父前進;二來永除火患,可保此地生靈;三者赦我歸天,回繳老君法旨。”行者道:“積雷山坐落何處?到彼有多少程途?”土地道:“在正南方。此間到彼,有三千餘里。”行者聞言,即吩咐沙僧、八戒保護師父,又教土地,陪伴勿回,隨即忽的一聲,渺然不見。那裏消半個時辰,早見一座高山凌漢。按落雲頭,停立巔峯之上觀看,真是好山——
高不高,頂摩碧漢;大不大,根扎黃泉。山前日暖,嶺後風寒。山前日暖,有三冬草木無知;嶺後風寒,見九夏冰霜不化。龍潭接澗水長流,虎穴依崖花放早。水流千派似飛瓊,花放一心如布錦。灣環嶺上灣環樹,扢扠石外扢扌叉松。真個是高的山,峻的嶺,陡的崖,深的澗,香的花,美的果,紅的藤,紫的竹,青的松,翠的柳:八節四時顏不改,千年萬古色如龍。
大聖看彀多時,步下尖峯,入深山,找尋路徑。正自沒個消息,忽見松陰下,有一女子,手摺了一枝香蘭,嫋嫋娜娜而來。大聖閃在怪石之旁,定睛觀看,那女子怎生模樣——
嬌嬌傾國色,緩緩步移蓮。貌若王嬙,顏如楚女。如花解語,似玉生香。高髻堆青麃碧鴉,雙睛蘸綠橫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長。說什麼暮雨朝雲,真個是朱脣皓齒。錦江滑膩蛾眉秀,賽過文君與薛濤。
那女子漸漸走近石邊,大聖躬身施禮,緩緩而言曰:“女菩薩何往?”那女子未曾觀看,聽得叫問,卻自抬頭,忽見大聖的相貌醜陋,老大心驚,欲退難退,欲行難行,只得戰兢兢,勉強答道:“你是何方來者?敢在此間問誰?”大聖沉思道:“我若說出取經求扇之事,恐這廝與牛王有親,且只以假親託意,來請魔王之言而答方可。”那女子見他不語,變了顏色,怒聲喝道:“你是何人,敢來問我!”大聖躬身陪笑道:“我是翠雲山來的,初到貴處,不知路徑。敢問菩薩,此間可是積雷山?”那女子道:“正是。”大聖道:“有個摩雲洞,坐落何處?”那女子道:“你尋那洞做甚?”大聖道:“我是翠雲山芭蕉洞鐵扇公主央來請牛魔王的。”
那女子一聽鐵扇公主請牛魔王之言,心中大怒,徹耳根子通紅,潑口罵道:“這賤婢,着實無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載,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銀,綾羅緞匹。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還不識羞,又來請他怎的!”大聖聞言,情知是玉面公主,故意子掣出鐵棒大喝一聲道:“你這潑賤,將傢俬買住牛王,誠然是陪錢嫁漢!你倒不羞,卻敢罵誰!”那女子見了,唬得魄散魂飛,沒好步亂翽金蓮,戰兢兢回頭便走,這大聖吆吆喝喝,隨後相跟。原來穿過鬆陰,就是摩雲洞口,女子跑進去,撲的把門關了。大聖卻收了鐵棒,咳咳停步看時,好所在——
樹林森密,崖削眯曾。薜蘿陰冉冉,蘭蕙味馨馨。流泉漱玉穿修竹,巧石知機帶落英。煙霞籠遠岫,日月照雲屏。龍吟虎嘯,鶴唳鶯鳴。一片清幽真可愛,琪花瑤草景常明。不亞天台仙洞,勝如海上蓬瀛。
且不言行者這裏觀看景緻,卻說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唬得蘭心吸吸,徑入書房裏面。原來牛魔王正在那裏靜玩丹書,這女子沒好氣倒在懷裏,抓耳撓腮,放聲大哭。牛王滿面陪笑道:“美人,休得煩惱。有甚話說?”那女子跳天索地,口中罵道:“潑魔害殺我也!”牛王笑道:“你爲甚事罵我?”女子道:“我因父母無依,招你護身養命。江湖中說你是條好漢,你原來是個懼內的庸夫!”牛王聞說,將女子抱住道:“美人,我有那些不是處,你且慢慢說來,我與你陪禮。”女子道:“適才我在洞外閒步花陰,折蘭採蕙,忽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猛地前來施禮,把我嚇了個呆掙。及定性問是何人,他說是鐵扇公主央他來請牛魔王的。被我說了兩句,他倒罵了我一場,將一根棍子,趕着我打。若不是走得快些,幾乎被他打死!這不是招你爲禍?害殺我也!”牛王聞言,卻與他整容陪禮,溫存良久,女子方纔息氣。魔王卻發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瞞,那芭蕉洞雖是僻靜,卻清幽自在。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個得道的女仙,卻是家門嚴謹,內無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來,這想是那裏來的怪妖,或者假綽名聲,至此訪我,等我出去看看。”好魔王,拽開步,出了書房,上大廳取了披掛,結束了,拿了一條混鐵棍,出門高叫道:“是誰人在我這裏無狀?”行者在旁,見他那模樣,與五百年前又大不同,只見——
頭上戴一頂水磨銀亮熟鐵盔,身上貫一副絨穿錦繡黃金甲,足下踏一雙卷尖粉底麂皮靴,腰間束一條攢絲三股獅蠻帶。一雙眼光如明鏡,兩道眉豔似紅霓。口若血盆,齒排銅板。吼聲響震山神怕,行動威風惡鬼慌。四海有名稱混世,西方大力號魔王。
這大聖整衣上前,深深的唱個大喏道:“長兄,還認得小弟麼?”牛王答禮道:“你是齊天大聖孫悟空麼?”大聖道:“正是,正是,一向久別未拜。適才到此問一女子,方得見兄,丰采果勝常,真可賀也!”牛王喝道:“且休巧舌!我聞你鬧了天宮,被佛祖降壓在五行山下,近解脫天災,保護唐僧西天見佛求經,怎麼在號山枯松澗火雲洞把我小兒牛聖嬰害了?正在這裏惱你,你卻怎麼又來尋我?”大聖作禮道:“長兄勿得誤怪小弟。當時令郎捉住吾師,要食其肉,小弟近他不得,幸觀音菩薩欲救我師,勸他歸正。現今做了善財童子,比兄長還高,享極樂之門堂,受逍遙之永壽,有何不可,返怪我耶?”牛王罵道:“這個乖嘴的猢猻!害子之情,被你說過,你才欺我愛妾,打上我門何也?”大聖笑道:“我因拜謁長兄不見,向那女子拜問,不知就是二嫂嫂。因他罵了我幾句,是小弟一時粗鹵,驚了嫂嫂。望長兄寬恕寬恕!”牛王道:“既如此說,我看故舊之情,饒你去罷。”大聖道:“既蒙寬恩,感謝不盡,但尚有一事奉瀆,萬望賙濟賙濟。”牛王罵道:“這猢猻不識起倒!饒了你,倒還不走,反來纏我!什麼賙濟賙濟!”大聖道:“實不瞞長兄,小弟因保唐僧西進,路阻火焰山,不能前進。詢問土人,知尊嫂羅剎女有一柄芭蕉扇,欲求一用。昨到舊府,奉拜嫂嫂,嫂嫂堅執不借,是以特求長兄。望兄長開天地之心,同小弟到大嫂處一行,千萬借扇扇滅火焰,保得唐僧過山,即時完璧。”牛王聞言,心如火發,咬響鋼牙罵道:“你說你不無禮,你原來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來尋我!且又趕我愛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滅。你既欺我妻,又滅我妾,多大無禮?上來喫我一棍!”大聖道:“哥要說打,弟也不懼,但求寶貝,是我真心,萬乞借我使使!”牛王道:“你若三合敵得我,我着山妻借你;如敵不過,打死你,與我雪恨!”大聖道:“哥說得是,小弟這一向疏懶,不曾與兄相會,不知這幾年武藝比昔日如何,我兄弟們請演演棍看。”這牛王那容分說,掣混鐵棍劈頭就打。這大聖持金箍棒,隨手相迎。兩個這場好鬥——
金箍棒,混鐵棍,變臉不以朋友論。那個說:“正怪你這猢猻害子情!”這個說:“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那個說:“你無知怎敢上我門?”這個說:“我有因特地來相問。”一個要求扇子保唐僧,一個不借芭蕉忒鄙吝。語去言來失舊情,舉家無義皆生忿。牛王棍起賽蛟龍,大聖棒迎神鬼遁。初時爭鬥在山前,後來齊駕祥雲進。半空之內顯神通,五彩光中施妙運。兩條棍響振天關,不見輸贏皆傍寸。
這大聖與那牛王鬥經百十回合,不分勝負。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只聽得山峯上有人叫道:“牛爺爺,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賜早臨,好安座也。”牛王聞說,使混鐵棍支住金箍棒,叫道:“猢猻,你且住了,等我去一個朋友家赴會來者!”言畢,按下雲頭,徑至洞裏。對玉面公主道:“美人,才那雷公嘴的男子乃孫悟空猢猻,被我一頓棍打走了,再不敢來,你放心耍子。我到一個朋友處喫酒去也。”他才卸了盔甲,穿一領鴉青剪絨襖子,走出門,跨上闢水金睛獸,着小的們看守門庭,半雲半霧,一直向西北方而去。
大聖在高峯上看着,心中暗想道:“這老牛不知又結識了什麼朋友,往那裏去赴會,等老孫跟他走走。”好行者,將身幌一幌,變作一陣清風趕上,隨着同走。不多時,到了一座山中,那牛王寂然不見。大聖聚了原身,入山尋看,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潭邊有一座石碣,碣上有六個大字,乃“亂石山碧波潭”。大聖暗想道:“老牛斷然下水去了。水底之精,若不是蛟精,必是龍精魚精,或是龜鱉黿鼉之精,等老孫也下去看看。
好大聖,捻着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作一個螃蟹,不大不小的,有三十六斤重,撲的跳在水中,徑沉潭底。忽見一座玲瓏剔透的牌樓,樓下拴着那個闢水金睛獸,進牌樓裏面,卻就沒水。大聖爬進去,仔細看時,只見那壁廂一派音樂之聲,但見——
朱宮貝闕,與世不殊。黃金爲屋瓦,白玉作門樞。屏開玳瑁甲,檻砌珊瑚珠。祥雲瑞藹輝蓮座,上接三光下八衢。非是天宮並海藏,果然此處賽蓬壺。高堂設宴羅賓主,大小官員冠冕珠。忙呼玉女捧牙郤,催喚仙娥調律呂。長鯨鳴,巨蟹舞,鱉吹笙,鼉擊鼓,驪頷之珠照樽俎。鳥篆之文列翠屏,蝦鬚之簾掛廊廡。八音迭奏雜仙韶,宮商響徹遏雲霄。青頭鱸妓撫瑤瑟,紅眼馬郎品玉簫。鱖婆頂獻香獐脯,龍女頭簪金鳳翹。喫的是,天廚八寶珍羞味;飲的是,紫府瓊漿熟醞醪。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左右有三四個蛟精,前面坐着一個老龍精,兩邊乃龍子龍孫龍婆龍女。正在那裏觥籌交錯之際,孫大聖一直走將上去,被老龍看見,即命:“拿下那個野蟹來!”龍子龍孫一擁上前,把大聖拿住。大聖忽作人言,只叫:“饒命,饒命!”老龍道:“你是那裏來的野蟹?怎麼敢上廳堂,在尊客之前,橫行亂走?快早供來,免汝死罪!”好大聖,假捏虛言,對衆供道:——
生自湖中爲活,傍崖作窟權居。蓋因日久得身舒,官受橫行介士。
踏草拖泥落索,從來未習行儀。不知法度冒王威,伏望尊慈恕罪!”
座上衆精聞言,都拱身對老龍作禮道:“蟹介士初入瑤宮,不知王禮,望尊公饒他去罷。”老龍稱謝了。衆精即教:“放了那廝,且記打,外面伺候。”大聖應了一聲,往外逃命,徑至牌樓之下,心中暗想道:“這牛王在此貪杯,那裏等得他散?就是散了,也不肯借扇與我。不如偷了他的金睛獸,變做牛魔王,去哄那羅剎女,騙他扇子,送我師父過山爲妙。”
好大聖,即現本象,將金睛獸解了繮繩,撲一把跨上雕鞍,徑直騎出水底。到於潭外,將身變作牛王模樣,打着獸,縱着雲,不多時,已至翠雲山芭蕉洞口,叫聲:“開門!”那洞門裏有兩個女童,聞得聲音開了門,看見是牛魔王嘴臉,即入報:“奶奶,爺爺來家了。”那羅剎聽言,忙整雲鬟,急移蓮步,出門迎接。這大聖下雕鞍,牽進金睛獸;弄大膽,誆騙女佳人。羅剎女肉眼,認他不出,即攜手而入。着丫鬟設座看茶,一家子見是主公,無不敬謹。須臾間,敘及寒溫。“牛王”道:“夫人久闊。”羅剎道:“大王萬福。”又云:“大王寵幸新婚,拋撇奴家,今日是那陣風兒吹你來的?’大聖笑道:“非敢拋撇,只因玉面公主招後,家事繁冗,朋友多顧,是以稽留在外,卻也又治得一個家當了。”又道:“近聞悟空那廝保唐僧,將近火焰山界,恐他來問你借扇子。我恨那廝害子之仇未報,但來時,可差人報我,等我拿他,分屍萬段,以雪我夫妻之恨。”羅剎聞言,滴淚告道:“大王,常言說,男兒無婦財無主,女子無夫身無主。我的性命,險些兒不着這猢猻害了!”大聖聽得,故意發怒罵道:“那潑猴幾時過去了?”羅剎道:“還未去,昨日到我這裏借扇子,我因他害孩兒之故,披掛了輪寶劍出門,就砍那猢猻。他忍着疼,叫我做嫂嫂,說大王曾與他結義。”大聖道:“是五百年前曾拜爲七兄弟。”羅剎道:“被我罵也不敢回言,砍也不敢動手,後被我一扇子扇去。不知在那裏尋得個定風法兒,今早又在門外叫喚。是我又使扇扇,莫想得動。急輪劍砍時,他就不讓我了。我怕他棒重,就走入洞裏,緊關上門。不知他又從何處,鑽在我肚腹之內,險被他害了性命!是我叫他幾聲叔叔,將扇與他去也。”大聖又假意捶胸道:“可惜,可惜!夫人錯了,怎麼就把這寶貝與那猢猻?惱殺我也!”羅剎笑道:“大王息怒。與他的是假扇,但哄他去了。”大聖問:“真扇在於何處?”羅剎道:“放心,放心!我收着哩。”叫丫鬟整酒接風賀喜,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爾新婚,千萬莫忘結髮,且喫一杯鄉中之水。”大聖不敢不接,只得笑吟吟,舉觴在手道:“夫人先飽,我因圖治外產,久別夫人,早晚蒙護守家門,權爲酬謝。”羅剎復接杯斟起,遞與大王道:“自古道,妻者齊也,夫乃養身之父,講什麼謝。”兩人謙謙講講,方纔坐下巡酒。大聖不敢破葷,只喫幾個果子,與他言言語語。
酒至數巡,羅剎覺有半酣,色情微動,就和孫大聖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攜着手,俏語溫存,並着肩,低聲俯就。將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卻又哺果。大聖假意虛情,相陪相笑,沒奈何,也與他相倚相偎。果然是——
釣詩鉤,掃愁帚,破除萬事無過酒。男兒立節放襟懷,女子忘情開笑口。面赤似夭桃,身搖如嫩柳。絮絮叨叨話語多,捻捻掐掐風情有。時見掠雲鬟,又見輪尖手。幾番常把腳兒蹺,數次每將衣袖抖。粉項自然低,蠻腰漸覺扭。合歡言語不曾丟,酥胸半露松金鈕。醉來真個玉山頹,餳眼摩娑幾弄醜。
大聖見他這等酣然,暗自留心,挑鬥道:“夫人,真扇子你收在那裏?早晚仔細。但恐孫行者變化多端,卻又來騙去。”羅剎笑嘻嘻的,口中吐出,只有一個杏葉兒大小,遞與大聖道:“這個不是寶貝?”大聖接在手中,卻又不信,暗想着:“這些些兒,怎生扇得火滅?怕又是假的。”羅剎見他看着寶貝沉思,忍不住上前,將粉面躭在行者臉上,叫道:“親親,你收了寶貝喫酒罷,只管出神想什麼哩?”大聖就趁腳兒蹺問他一句道:“這般小小之物,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羅剎酒陶真性,無忌憚,就說出方法道:“大王,與你別了二載,你想是晝夜貪歡,被那玉面公主弄傷了神思,怎麼自家的寶貝事情,也都忘了?只將左手大指頭捻着那柄兒上第七縷紅絲,念一聲‘苾噓呵吸嘻吹呼’,即長一丈二尺長短。這寶貝變化無窮!那怕他八萬裏火焰,可一扇而消也。”大聖聞言,切切記在心上,卻把扇兒也噙在口裏,把臉抹一抹,現了本象,厲聲高叫道:“羅剎女!你看看我可是你親老公!就把我纏了這許多醜勾當!不羞,不羞!”那女子一見是孫行者,慌得推倒桌席,跌落塵埃,羞愧無比,只叫“氣殺我也,氣殺我也!”
這大聖,不管他死活,捽脫手,拽大步,徑出了芭蕉洞,正是無心貪美色,得意笑顏回。將身一縱,踏祥雲,跳上高山,將扇子吐出來,演演方法。將左手大指頭捻着那柄上第七縷紅絲,唸了一聲苾噓呵吸嘻吹呼,果然長了有一丈二尺長短。拿在手中,仔細看了又看,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只見祥光幌幌,瑞氣紛紛,上有三十六縷紅絲,穿經度絡,表裏相聯。原來行者只討了個長的方法,不曾討他個小的口訣,左右只是那等長短。沒奈何,只得搴在肩上,找舊路而回不題。
卻說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與衆精散了筵席,出得門來,不見了闢水金睛獸。老龍王聚衆精問道:“是誰偷放牛爺的金睛獸也?”衆精跪下道:“沒人敢偷,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盤,供唱奏樂,更無一人在前。”老龍道:“家樂兒斷乎不敢,可曾有甚生人進來?”龍子龍孫道:“適才安座之時,有個蟹精到此,那個便是生人。”牛王聞說,頓然省悟道:“不消講了!早間賢友着人邀我時,有個孫悟空保唐僧取經,路遇火焰山難過,曾問我求借芭蕉扇。我不曾與他,他和我賭鬥一場,未分勝負。我卻丟了他,徑赴盛會。那猴子千般伶俐,萬樣機關,斷乎是那廝變作蟹精,來此打探消息,偷了我獸,去山妻處騙了那一把芭蕉扇兒也!”衆精見說,一個個膽戰心驚,問道:“可是那大鬧天宮的孫悟空麼?”牛王道:“正是。列公若在西天路上,有不是處,切要躲避他些兒。”老龍道:“似這般說,大王的駿騎,卻如之何?”牛王笑道:“不妨,不妨,列公各散,等我趕他去來。”
遂而分開水路,跳出潭底,駕黃雲,徑至翠雲山芭蕉洞。只聽得羅剎女跌腳捶胸,大呼小叫,推開門,又見闢水金睛獸拴在下邊,牛王高叫:“夫人,孫悟空那廂去了?”衆女童看見牛魔,一齊跪下道:“爺爺來了?”羅剎女扯住牛王,磕頭撞腦,口裏罵道:“潑老天殺的!怎樣這般不謹慎,着那猢猻偷了金睛獸,變作你的模樣,到此騙我!”牛王切齒道:“猢猻那廂去了?”羅剎捶着胸膛罵道:“那潑猴賺了我的寶貝,現出原身走了!氣殺我也!”牛王道:“夫人保重,勿得心焦,等我趕上猢猻,奪了寶貝,剝了他皮,銼碎他骨,擺出他的心肝,與你出氣!”叫:“拿兵器來!”女童道:“爺爺的兵器,不在這裏。”牛王道:“拿你奶奶的兵器來罷!”侍婢將兩把青鋒寶劍捧出。牛王脫了那赴宴的鴉青絨襖,束一束貼身的小衣,雙手綽劍,走出芭蕉洞,徑奔火焰山上趕來。正是那:忘恩漢,騙了癡心婦;烈性魔,來近木叉人。畢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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