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 第七十二回 · 盤絲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話表三藏別了朱紫國王,整頓鞍馬西進。行彀多少山原,歷盡無窮水道,不覺的秋去冬殘,又值春光明媚。師徒們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見一座庵林,三藏滾鞍下馬,站立大道之旁。行者問道:“師父,這條路平坦無邪,因何不走?”八戒道:“師兄好不通情!師父在馬上坐得困了,也讓他下來關關風是。”三藏道:“不是關風,我看那裏是個人家,意欲自去化些齋喫。”行者笑道:“你看師父說的是那裏話。你要喫齋,我自去化,俗語云:一日爲師,終身爲父。豈有爲弟子者高坐,教師父去化齋之理?”三藏道:“不是這等說。平日間一望無邊無際,你們沒遠沒近的去化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應,也讓我去化一個來。”八戒道:“師父沒主張。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兒苦,你況是個父輩,我等俱是弟子。古書云:有事弟子服其勞,等我老豬去。”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氣晴明,與那風雨之時不同。那時節,汝等必定遠去,此個人家,等我去,有齋無齋,可以就回走路。”沙僧在旁笑道:“師兄,不必多講,師父的心性如此,不必違拗。若惱了他,就化將齋來,他也不喫。”八戒依言,即取出鉢盂,與他換了衣帽。拽開步,直至那莊前觀看,卻也好座住場,但見—— 石橋高聳,古樹森齊。石橋高聳,潺潺流水接長溪;古樹森齊,聒聒幽禽鳴遠岱。橋那邊有數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窗前忽見四佳人,都在那裏刺鳳描鸞做針線。 長老見那人家沒個男兒,只有四個女子,不敢進去,將身立定,閃在喬林之下,只見那女子,一個個—— 閨心堅似石,蘭性喜如春。嬌臉紅霞襯,朱脣絳脂勻。 蛾眉橫月小,蟬鬢迭雲新。若到花間立,遊蜂錯認真。 少停有半個時辰,一發靜悄悄,雞犬無聲。自家思慮道:“我若沒本事化頓齋飯,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爲師的化不出齋來,爲徒的怎能去拜佛。”長老沒計奈何,也帶了幾分不是,趨步上橋,又走了幾步,只見那茅屋裏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個女子在那裏踢氣球哩。你看那三個女子,比那四個又生得不同,但見那—— 飄揚翠袖,搖拽緗裙。飄揚翠袖,低籠着玉筍纖纖;搖拽緗裙,半露出金蓮窄窄。形容體勢十分全,動靜腳跟千樣翽。拿頭過論有高低,張泛送來真又楷。轉身踢個出牆花,退步翻成大過海。輕接一團泥,單槍急對拐。明珠上佛頭,實捏來尖涘。窄磚偏會拿,臥魚將腳扌歪。平腰折膝蹲,扭頂翹跟翽。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脫灑。絞襠任往來,鎖項隨搖擺。踢的是黃河水倒流,金魚灘上買。那個錯認是頭兒,這個轉身就打拐。端然捧上臁,周正尖來捽。提跟慘草鞋,倒插回頭採。退步泛肩妝,鉤兒只一歹。版簍下來長,便把奪門揣。踢到美心時,佳人齊喝采。一個個汗流粉膩透羅裳,興懶情疏方叫海。 言不盡,又有詩爲證,詩曰: 蹴蕒當場三月天,仙風吹下素嬋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緗裙斜拽露金蓮。幾回踢罷嬌無力,雲鬢蓬鬆寶髻偏。 三藏看得時辰久了,只得走上橋頭,應聲高叫道:“女菩薩,貧僧這裏隨緣佈施些兒齋喫。”那些女子聽見,一個個喜喜歡歡拋了針線,撇了氣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門來道:“長老,失迎了,今到荒莊,決不敢攔路齋僧,請裏面坐。”三藏聞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齋僧,男子豈不虔心向佛?”長老向前問訊了,相隨衆女入茅屋。過木香亭看處,呀!原來那裏邊沒甚房廊,只見那—— 巒頭高聳,地脈遙長。巒頭高聳接雲煙,地脈遙長通海嶽。門近石橋,九曲九灣流水顧;園栽桃李,千株千顆鬥穠華。藤薜掛懸三五樹,芝蘭香散萬千花。遠觀洞府欺蓬島,近睹山林壓太華。正是妖仙尋隱處,更無鄰舍獨成家。 有一女子上前,把石頭門推開兩扇,請唐僧裏面坐。那長老只得進去,忽抬頭看時,鋪設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氣陰陰。長老心驚,暗自思忖道:“這去處少吉多兇,斷然不善。”衆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長老請坐。”長老沒奈何,只得坐了,少時間,打個冷禁。衆女子問道:“長老是何寶山?化什麼緣?還是修橋補路,建寺禮塔,還是造佛印經?請緣簿出來看看。”長老道:“我不是化緣的和尚。”女子道:“既不化緣,到此何干?”長老道:“我是東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經者。適過寶方,腹間飢餒,特造檀府,募化一齋,貧僧就行也。”衆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遠來的和尚好看經。妹妹們!不可怠慢,快辦齋來。” 此時有三個女子陪着,言來語去,論說些因緣。那四個到廚中撩衣斂袖,炊火刷鍋。你道他安排的是些什麼東西?原來是人油炒煉,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麪筋樣子,剜的人腦煎作豆腐塊片。兩盤兒捧到石桌上放下,對長老道:“請了,倉卒間,不曾備得好齋,且將就喫些充腹,後面還有添換來也。”那長老聞了一聞,見那腥羶,不敢開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薩,貧僧是胎裏素。”衆女子笑道:“長老,此是素的。”長老道:“阿彌陀佛!若象這等素的啊,我和尚喫了,莫想見得世尊,取得經卷。”衆女子道:“長老,你出家人,切莫揀人佈施。”長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來,微生不損,見苦就救,遇穀粒手拈入口,逢絲縷聯綴遮身,怎敢揀主佈施!”衆女子笑道:“長老雖不揀人佈施,卻只有些上門怪人。莫嫌粗淡,喫些兒罷。”長老道:“實是不敢喫,恐破了戒,望菩薩養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罷。”那長老掙着要走,那女子攔住門,怎麼肯放,俱道:“上門的買賣,倒不好做!放了屁兒,卻使手掩,你往那裏去?”他一個個都會些武藝,手腳又活,把長老扯住,順手牽羊,撲的摜倒在地。衆人按住,將繩子捆了,懸樑高吊,這吊有個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來是一隻手向前,牽絲吊起;一隻手攔腰捆住,將繩吊起,兩隻腳向後一條繩吊起。三條繩把長老吊在樑上,卻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長老忍着疼,噙着淚,心中暗恨道:“我和尚這等命苦!只說是好人家化頓齋喫,豈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來救我,還得見面,但遲兩個時辰,我命休矣!”那長老雖然苦惱,卻還留心看着那些女子。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當,便去脫剝衣服。長老心驚,暗自忖道:“這一脫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夾生兒喫我的情也有哩。”原來那女子們只解了上身羅衫,露出肚腹,各顯神通:一個個腰眼中冒出絲繩,有鴨蛋粗細,骨都都的,迸玉飛銀,時下把莊門瞞了不題。 卻說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他二人都放馬看擔,惟行者是個頑皮,他且跳樹攀枝,摘葉尋果,忽回頭,只見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樹來,吆喝道:“不好,不好!師父造化低了!”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莊院如何?”八戒沙僧共目視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銀又光似銀。八戒道:“罷了,罷了!師父遇着妖精了!我們快去救他也!”行者道:“賢弟莫嚷,你都不見怎的,等老孫去來。”沙僧道:“哥哥仔細。”行者道:“我自有處。”好大聖,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開腳,兩三步跑到前邊,看見那絲繩纏了有千百層厚,穿穿道道,卻似經緯之勢,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軟沾人。行者更不知是什麼東西,他即舉棒道:“這一棒,莫說是幾千層,就有幾萬層,也打斷了!”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斷,這個軟的,只好打匾罷了。假如驚了他,纏住老孫,反爲不美。等我且問他一問再打。”你道他問誰?即捻一個訣,念一個咒,拘得個土地老兒在廟裏似推磨的一般亂轉。土地婆兒道:“老兒,你轉怎的?好道是羊兒風發了!”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個齊天大聖來了,我不曾接他,他那裏拘我哩。”婆兒道:“你去見他便了,卻如何在這裏打轉?”土地道:“若去見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婆兒道:“他見你這等老了,那裏就打你?”土地道:“他一生好喫沒錢酒,偏打老年人。”兩口兒講一會,沒奈何只得走出去,戰兢兢的跪在路旁叫道:“大聖,當境土地叩頭。”行者道:“你且起來,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裏。我問你,此間是甚地方?”土地道:“大聖從那廂來?”行者道:“我自東土往西來的。”土地道:“大聖東來,可曾在那山嶺上?”行者道:“正在那山嶺上,我們行李馬匹還都歇在那嶺上不是!”土地道:“那嶺叫做盤絲嶺,嶺下有洞叫做盤絲洞,洞裏有七個妖精。”行者道:“是男怪女怪?”土地道:“是女怪。”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離此有三里之遙,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熱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佔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與他爭競,平白地就讓與他了。我見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靈有大能。”行者道:“佔了此泉何干?”土地道:“這怪佔了浴池,一日三遭,出來洗澡。如今巳時已過,午時將來啞。”行者聽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罷。”那土地老兒磕了一個頭,戰兢兢的,回本廟去了。 這大聖獨顯神通,搖身一變,變作個麻蒼蠅兒,釘在路旁草梢上等待。須臾間,只聽得呼呼吸吸之聲,猶如蠶食葉,卻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盞茶時,絲繩皆盡,依然現出莊村,還象當初模樣。又聽得呀的一聲,柴扉響處,裏邊笑語喧譁,走出七個女子。行者在暗中細看,見他一個個攜手相攙,挨肩執袂,有說有笑的,走過橋來,果是標緻。但見—— 比玉香尤勝,如花語更真。柳眉橫遠岫,檀口破櫻脣。釵頭翹翡翠,金蓮閃絳裙。卻似嫦娥臨下界,仙子落凡塵。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師父要來化齋,原來是這一般好處。這七個美人兒,假若留住我師父,要喫也不彀一頓喫,要用也不彀兩日用,要動手輪流一擺佈就是死了。且等我去聽他一聽,看他怎的算計。”好大聖,嚶的一聲,飛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釘住。才過橋來,後邊的走向前來呼道:“姐姐,我們洗了澡,來蒸那胖和尚喫去。”行者暗笑道:“這怪物好沒算計!煮還省些柴,怎麼轉要蒸了喫!”那些女子採花鬥草向南來,不多時,到了浴池。但見一座門牆,十分壯麗,遍地野花香豔豔,滿旁蘭蕙密森森。後面一個女子,走上前,唿哨的一聲,把兩扇門兒推開,那中間果有一塘熱水。這水—— 自開闢以來,太陽星原貞有十,後被羿善開弓,射落九烏墜地,止存金烏一星,乃太陽之真火也。天地有九處湯泉,俱是衆烏所化。那九陽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溫泉、東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廣汾泉、湯泉,此泉乃濯垢泉。 有詩爲證,詩曰: 一氣無冬夏,三秋永注春。炎波如鼎沸,熱浪似湯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蕩俗塵。涓涓珠淚泛,滾滾玉團津。 潤滑原非釀,清平還自溫。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佳人洗處冰肌滑,滌盪塵煩玉體新。 那浴池約有五丈餘闊,十丈多長,內有四尺深淺,但見水清徹底。底下水一似滾珠泛玉,骨都都冒將上來,四面有六七個孔竅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遙,淌到田裏,還是溫水。池上又有三間亭子,亭子中近後壁放着一張八隻腳的板凳。兩山頭放着兩個描金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嚶嚶的,一翅飛在那衣架頭上釘住。那些女子見水又清又熱,便要洗浴,即一齊脫了衣服,搭在衣架上。一齊下去,被行者看見—— 褪放紐扣兒,解開羅帶結。酥胸白似銀,玉體渾如雪。 肘膊賽凝胭,香肩欺粉貼。肚皮軟又綿,脊背光還潔。 膝腕半圍團,金蓮三寸窄。中間一段情,露出風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個個躍浪翻波,負水頑耍。行者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這棍子往池中一攪,就叫做滾湯潑老鼠,一窩兒都是死。可憐,可憐!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孫的名頭。常言道,男不與女鬥,我這般一個漢子,打殺這幾個丫頭,着實不濟。不要打他,只送他一個絕後計,教他動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好大聖,捏着訣,念個咒,搖身一變,變作一個餓老鷹,但見: 毛猶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見處魂皆喪,狡兔逢時膽盡驚。鋼爪鋒芒快,雄姿猛氣橫。會使老拳供口腹,不辭親手逐飛騰。萬里寒空隨上下,穿雲檢物任他行。 呼的一翅,飛向前,輪開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盡情雕去,徑轉嶺頭,現出本相來見八戒、沙僧道:“你看。”那呆子迎着對沙僧笑道:“師父原來是典當鋪裏拿了去的。”沙僧道:“怎見得?”八戒道:“你不見師兄把他些衣服都搶將來也?”行者放下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八戒道:“怎麼就有這許多?”行者道:“七套。”八戒道:“如何這般剝得容易,又剝得乾淨?”行者道:“那曾用剝。原來此處喚做盤絲嶺,那莊村喚做盤絲洞。洞中有七個女怪,把我師父拿住,吊在洞裏,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卻是天地產成的一塘子熱水。他都算計着洗了澡要把師父蒸喫。是我跟到那裏,見他脫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頭,是以不曾動棍,只變做一個餓老鷹,雕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頭,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師父走路罷。”八戒笑道:“師兄,你凡幹事,只要留根。既見妖精,如何不打殺他,卻就去解師父!他如今縱然藏羞不出,到晚間必定出來。他家裏還有舊衣服,穿上一套,來趕我們。縱然不趕,他久住在此,我們取了經,還從那條路回去。常言道,寧少路邊錢,莫少路邊拳。那時節,他攔住了吵鬧,卻不是個仇人也?”行者道:“憑你如何主張?”八戒道:“依我,先打殺了妖精,再去解放師父,此乃斬草除根之計。”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擻精神,歡天喜地舉着釘鈀,拽開步,徑直跑到那裏。忽的推開門看時,只見那七個女子,蹲在水裏,口中亂罵那鷹哩,道:“這個匾毛畜生!貓嚼頭的亡人!把我們衣服都雕去了,教我們怎的動手!”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薩,在這裏洗澡哩,也攜帶我和尚洗洗何如?”那怪見了作怒道:“你這和尚,十分無禮!我們是在家的女流,你是個出家的男子。古書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們同塘洗澡?”八戒道:“天氣炎熱,沒奈何,將就容我洗洗兒罷。那裏調什麼書擔兒,同席不同席!”呆子不容說,丟了釘鈀,脫了皁錦直裰,撲的跳下水來,那怪心中煩惱,一齊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勢極熟,到水裏搖身一變,變做一個鮎魚精。那怪就都摸魚,趕上拿他不住。東邊摸,忽的又漬了西去;西邊摸,忽的又漬了東去;滑傣蜱的,只在那腿襠裏亂鑽。原來那水有攙胸之深,水上盤了一會,又盤在水底,都盤倒了,喘噓噓的,精神倦怠。 八戒卻纔跳將上來,現了本相,穿了直裰,執着釘鈀喝道:“我是那個?你把我當鮎魚精哩!”那怪見了,心驚膽戰對八戒道:“你先來是個和尚,到水裏變作鮎魚,及拿你不住,卻又這般打扮,你端的是從何到此?是必留名。”八戒道:“這夥潑怪當真的不認得我!我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唐長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帥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師父吊在洞裏,算計要蒸他受用!我的師父又好蒸喫?快早伸過頭來,各築一鈀,教你斷根!”那些妖聞此言,魂飛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爺方便方便!我等有眼無珠,誤捉了你師父,雖然吊在那裏,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饒了我的性命,情願貼些盤費,送你師父往西天去也。”八戒搖頭道:“莫說這話!俗語說得好,曾着賣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築一鈀,各人走路!”呆子一味粗夯,顯手段,那有憐香惜玉之心,舉着鈀,不分好歹,趕上前亂築。那怪慌了手腳,那裏顧什麼羞恥,只是性命要緊,隨用手侮着羞處,跳出水來,都跑在亭子裏站立,作出法來:臍孔中骨都都冒出絲繩,瞞天搭了個大絲篷,把八戒罩在當中。那呆子忽抬頭,不見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裏舉得腳步!原來放了絆腳索,滿地都是絲繩,動動腳,跌個禋踵:左邊去,一個面磕地;右邊去,一個倒栽蔥;急轉身,又跌了個嘴躭地;忙爬起,又跌了個豎蜻蜓。也不知跌了多少跟頭,把個呆子跌得身麻腳軟,頭暈眼花,爬也爬不動,只睡在地下呻吟。那怪物卻將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傷他,一個個跳出門來,將絲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 到了石橋上站下,念動真言,霎時間把絲篷收了,赤條條的,跑入洞裏,侮着那話,從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過去。走入石房,取幾件舊衣穿了,徑至後門口立定叫:“孩兒們何在?”原來那妖精一個有一個兒子,卻不是他養的,都是他結拜的乾兒子。有名喚做蜜、螞、蠦、班、蜢、蠟、蜻。蜜是蜜蜂,螞是螞蜂,蠦是蠦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蠟是抹蠟,蜻是蜻蜓。原來那妖精幔天結網,擄住這七般蟲蛭,卻要喫他。古云禽有禽言,獸有獸語,當時這些蟲哀告饒命,願拜爲母,遂此春採百花供怪物,夏尋諸卉孝妖精。忽聞一聲呼喚,都到面前問:“母親有何使令?”衆怪道:“兒啊,早間我們錯惹了唐朝來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攔在池裏,出了多少醜,幾乎喪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門前去退他一退。如得勝後,可到你舅舅家來會我。”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師兄處,孽嘴生災不題。你看這些蟲蛭,一個個摩拳擦掌,出來迎敵。 卻說八戒跌得昏頭昏腦,猛抬頭見絲篷絲索俱無,他才一步一探爬將起來,忍着疼找回原路,見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頭可腫、臉可青麼?”行者道:“你怎的來?”八戒道:“我被那廝將絲繩罩住,放了絆腳索,不知跌了多少跟頭,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難移。卻纔絲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來也。”沙僧見了道:“罷了,罷了!你闖下禍來也!那怪一定往洞裏去傷害師父、我等快去救他!”行者聞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牽着馬急急來到莊前,但見那石橋上有七個小妖兒擋住道:“慢來,慢來!吾等在此!”行者看了道:“好笑!乾淨都是些小人兒!長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滿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滿十斤。”喝道:“你是誰?”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兒子。你把我母親欺辱了,還敢無知,打上我門!不要走!仔細!”好怪物!一個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亂打將來。八戒見了生嗔,本是跌惱了的性子,又見那夥蟲蛭小巧,就發狠舉鈀來築。 那些怪見呆子兇猛,一個個現了本象,飛將起去,叫聲:“變!”須臾間,一個變十個,十個變百個,百個變千個,千個變萬個,個個都變成無窮之數。只見—— 滿天飛抹蠟,遍地舞蜻蜓。蜜螞追頭額,蠦蜂扎眼睛。 班毛前後咬,牛蜢上下叮。撲面漫漫黑,閹閹神鬼驚。 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說經好取,西方路上,蟲兒也欺負人哩!”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八戒道:“撲頭撲臉,渾身上下,都叮有十數層厚,卻怎麼打?”行者道:“沒事,沒事!我自有手段!”沙僧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來罷!一會子光頭上都叮腫了!”好大聖,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噴將出去,即變做些黃、麻、<鳥戎>、白、雕、魚、鷂。八戒道:“師兄,又打什麼市語,黃啊、麻啊哩?”行者道:“你不知,黃是黃鷹,麻是麻鷹,<鳥戎>是<鳥戎>鷹,白是白鷹,雕是雕鷹,魚是魚鷹,鷂是鷂鷹。那妖精的兒子是七樣蟲,我的毫毛是七樣鷹。”鷹最能旺蟲,一嘴一個,爪打翅敲。須臾,打得罄盡,滿空無跡,地積尺餘。 三兄弟方纔闖過橋去,徑入洞裏,只見老師父吊在那裏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師父,你是要來這裏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頭哩!”沙僧道:“且解下師父再說。”行者即將繩索挑斷放下唐僧,都問道:“妖精那裏去了?”唐僧道:“那七個怪都赤條條的往後邊叫兒子去了。”行者道:“兄弟們,跟我來尋去。”三人各持兵器,往後園裏尋處,不見蹤跡。都到那桃李樹上尋遍不見。八戒道:“去了,去了!”沙僧道:“不必尋他,等我扶師父去也。”弟兄們復來前面請唐僧上馬道:“師父,下次化齋,還讓我們去。”唐僧道:“徒弟呵,以後就是餓死,也再不自專了。”八戒道:“你們扶師父走着,等老豬一頓鈀築倒他這房子,教他來時沒處安身。”行者笑道:“築還費力,不若尋些柴來,與他個斷根罷。”好呆子,尋了些朽松破竹,幹柳枯藤,點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燒得乾淨。師徒卻纔放心前來。咦!畢竟這去,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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