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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 第十九回 · 林沖水寨大併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詩曰:
獨據梁山志可羞,嫉賢傲士少優柔。
只將富貴爲身有,卻把英雄作寇仇。
花竹水亭生殺氣,鷺鷗沙渚落人頭。
規模卑狹真堪笑,性命終須一旦休。
話說當下何觀察領了知府臺旨下廳來,隨即到機密房裏與衆人商議。衆多做公的道:“若說這個石碣村湖蕩,緊靠着梁山泊,都是茫茫蕩蕩蘆葦水港。若不得大隊官軍,舟船人馬,誰敢去那裏捕捉賊人。”何濤聽罷,說道:“這一論也是。”再到廳上稟覆府尹道:“原來這石碣村湖泊,正傍着梁山水泊,週迴盡是深港水汊,蘆葦草蕩。閒常時也兀自劫了人,莫說如今又添了那一夥強人在裏面。若不起得大隊人馬,如何敢去那裏捕獲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說時,再差一員了得事的捕盜巡檢,點與五百官兵人馬,和你一處去緝捕。”何觀察領了臺旨,再回機密房來,喚集這衆多做公的,整選了五百餘人,各各自去準備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盜巡檢領了濟州府帖文,與同何觀察兩個點起五百軍兵,同衆多做公的一齊奔石碣村來。
且說晁蓋、公孫勝自從把火燒了莊院,帶同十數個莊客來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見三阮弟兄,各執器械,卻來接應到家。七個人都在阮小五莊上。那時阮小五已把老小搬入湖泊裏。七人商議要去投梁山泊一事,吳用道:“見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貴在那裏開酒店,招接四方好漢。但要入夥的,須是先投奔他。我們如今安排了船隻,把一應的物件裝在船裏,將些人情送與他引進。”大家正在那裏商議投奔梁山泊,只見幾個打魚的來報道:“官軍人馬飛奔村裏來也!”晁蓋便起身叫道:“這廝們趕來,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防,我自對付他!叫那廝大半下水裏去死,小半都搠殺他。”公孫勝道:“休慌,且看貧道的本事。”晁蓋道:“劉唐兄弟,你和學究先生且把財賦老小裝載船裏,徑撐去李家道口左側相等。我們看些頭勢,隨後便到。”阮小二選兩隻棹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財賦,都裝下船裏;吳用、劉唐各押着一隻,叫七八個伴當搖了船,先投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撐駕小船,如此迎敵。兩個各棹船去了。
且說何濤並捕盜巡檢帶領官兵,漸近石碣村,但見河埠有船,盡數奪了,便使會水的官兵且下船裏進發。岸上人馬,船騎相迎,水陸並進。到阮小二家,一齊吶喊,人馬並起,撲將入去,早是一所空屋,裏面只有些粗重家火。何濤道:“且去拿幾家附近漁戶。”問時,說道:“他的兩個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裏住,非船不能去。”何濤與巡檢商議道:“這湖泊里港汊又多,路徑甚雜,抑且水蕩坡塘,不知深淺。若是四分五落去捉時,又怕中了這賊人奸計。我們把馬匹都教人看守在這村裏,一發都下船裏去。”當時捕盜巡檢並何觀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時捉的船非止百十隻,也有撐的,亦有搖的,一齊都望阮小五打魚莊上來。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聽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衆人且住了船聽時,那歌道:
“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
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何觀察並衆人聽了,盡喫一驚。只見遠遠地一個人,獨棹一隻小船兒,唱將來。有認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五!”何濤把手一招,衆人併力向前,各執器械,挺着迎將去。只見阮小五大笑,罵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贓官!直如此大膽,敢來引老爺做甚麼,卻不是來捋虎鬚!”何濤背後有會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滿弓,一齊放箭。阮小五見放箭來,拿着劃楸,翻筋斗鑽下水裏去。衆人趕到跟前,拿個空。又行不到兩條港汊,只聽得蘆花蕩裏打唿哨。衆人把船擺開,見前面兩個人,棹着一隻船來。船頭上立着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手裏拈着條筆管槍,口裏也唱着道:
“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
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
何觀察並衆人又聽了喫一驚。一齊看時,前面那個人,拈着槍,唱着歌,背後這個,搖着櫓。有認得的說道:“這個正是阮小七!”何濤喝道:“衆人併力向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教走了!”阮小七聽得,笑道:“潑賊!”便把槍只一點,那船便使轉來,望小港裏串着走。衆人發着喊,趕將去。這阮小七和那搖船的,飛也似搖着櫓,口裏打着唿哨,串着小港汊只顧走。衆官兵趕來趕去,看見那水港窄狹了,何濤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邊。”上岸看時,只見茫茫蕩蕩,都是蘆葦,正不見一些旱路。何濤心內疑惑,卻商議不定,便問那當村住的人。說道:“小人們雖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這裏有許多去處。”何濤便教划着兩隻小船,船上各帶三兩個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兩個時辰有餘,不見回報。何濤道:“這廝們好不了事!”再差五個做公的,又劃兩隻船去探路。這幾個做公的劃了兩隻船,又去了一個多時辰,並不見些回報。何濤道:“這幾個都是久慣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卻怎地也不曉事,如何不着一隻船轉來回報?不想這些帶來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顛倒。天色又看看晚了,在此不着邊際,怎生奈何?我須用自去走一遭。”揀一隻疾快小船,選了幾個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漿起五六把劃楫;何濤坐船頭上,望這個蘆葦港裏蕩將去。
那時已自是日沒沉西,劃得船開,約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見側邊岸上一個人提着把鋤頭走將來。何濤問道:“兀那漢子,你是甚人?這裏是甚麼去處?”那人應道:“我是這村裏莊家。這裏喚做斷頭溝,沒路了。”何濤道:“你曾見兩隻船過來麼?”那人道:“不是來捉阮小五的?”何濤道:“你怎地知得是來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們只在前面烏林裏廝打。”何濤道:“離這裏還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見便是。”何濤聽得,便叫攏船前去接應,便差兩個做公的,拿了叉上岸來。只見那漢提起鋤頭來,手到,把這兩個做公的,一鋤頭一個,翻筋斗都打下水裏去。何濤見了喫一驚,急跳起身來時,卻待奔上岸。只見那隻船忽地搪將開去,水底下鑽起一個人來,把何濤兩腿只一扯,撲桶地倒撞下水裏去。那幾個船裏的卻待要走,被這提鋤頭的趕將上船來,一鋤頭一個,排頭打下去,腦漿也打出來。這何濤被水底下這人倒拖上岸來,就解下他的搭膊來捆了。看水底下這人,卻是阮小七;岸上提鋤頭的那漢,便是阮小二。弟兄兩個看着何濤罵道:“老爺弟兄三個,從來愛殺人放火,量你這廝直得甚麼!你如何大膽,特地引着官兵來捉我們?”何濤道:“好漢,小人奉上命差遣,蓋不由已。小人怎敢大膽要來捉好漢!望好漢可憐見,家中有個八十歲的老孃,無人養贍,望乞饒恕性命則個!”阮家弟兄道:“且把他來捆做個糉子,撇在船艙裏。”把那幾個屍首都攛去水裏去了。兩個胡哨一聲,蘆葦叢中鑽出四五個打魚的人來,都上了船。阮小二、阮小七各駕了一隻船出來。
且說這捕盜巡檢領着官兵,都在那船裏,說道:“何觀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許多時不見回來。”那時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滿天,衆人都在船上歇涼。忽然只見一陣怪風起處,那風,但見:
飛沙走石,卷水搖天。黑漫漫堆起烏雲,昏鄧鄧催來急雨。滿川荷葉,半空中翠蓋交加;遍水蘆花,繞湖面白旗繚亂。吹折崑崙山頂樹,喚醒東海老龍君。
那一陣怪風從背後吹將來,吹得衆人掩面大驚,只叫得苦;把那纜船索都刮斷了。正沒擺佈處,只聽得後面胡哨響。迎着風看時,只見蘆花側畔射出一派火光來。衆人道:“今番卻休了!”那大船小船約有四五十隻,正被這大風颳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卻早來到面前。原來都是一叢小船,兩隻價幫住,上面滿滿堆着蘆葦柴草,刮刮雜雜燒着,乘着順風直衝將來。那四五十隻官船,屯塞做一塊。港汊又狹,又沒回避處。那頭等大船也有十數只,卻被他火船推來,鑽在大船隊裏一燒。水底下原來又有人扶助着船燒將來,燒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來逃命奔走。不想四邊盡是蘆葦野港,又沒旱路。只見岸上蘆葦又刮刮雜雜也燒將起來,那捕盜官兵兩頭沒處走。風又緊,火又猛,衆官兵只得鑽去,都奔爛泥裏立地。火光叢中,只見一隻小快船,船尾上一個搖着船,船頭上坐着一個先生,手明晃晃地拿着一口寶劍,口裏喝道:“休教走了一個!”衆兵都在爛泥裏,只得忍氣。說猶未了,只見蘆葦東岸,兩個人引着四五個打魚的,都手裏明晃晃拿着刀槍走來;這邊蘆葦西岸,又是兩個人,也引着四五個打魚的,手裏也明晃晃拿着飛魚鉤走來。東西兩岸四個好漢並這夥人一齊動手,排頭兒搠將來。無移時,把許多官兵都搠死在爛泥裏。東岸兩個是晁蓋、阮小五;西岸兩個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個先生,便是祭風的公孫勝。五位好漢引着十數個打魚的莊家,把這夥官兵都搠死在蘆葦蕩裏。單單隻剩得一個何觀察,捆做糉子也似,丟在船艙裏。阮小二提將上船來,指着罵道:“你這廝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我本待把人碎屍萬段,卻要你回去與那濟州府管事的賊驢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蓋,都不是好撩撥的。我也不來你城裏借糧,他也休要來我這村中討死!倘或正眼兒覷着,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太師差幹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京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窿。俺們放你回去,休得再來!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教他休要討死!這裏沒大路,我着兄弟送你出路口去。”當時阮小七把一隻小快船載了何濤,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這裏一直去,便有尋路處。別的衆人都殺了,難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喫你那州尹賊驢笑。且請下你兩個耳朵來做表證!”阮小七身邊拔起尖刀,把何觀察兩個耳朵割下來,鮮血淋漓。插了刀,解下搭膊,放上岸去。何濤得了性命,自尋路回濟州去了。
且說晁蓋、公孫勝和阮家三弟兄並十數個打魚的,一發都駕了五七隻小船,離了石碣村湖泊,徑投李家道口來。到得那裏,相尋着吳用、劉唐船隻,合做一處。吳用問道拒敵官兵一事,晁蓋備細說了。吳用衆人大喜。整頓船隻齊了,一同來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裏來相投。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投托入夥,慌忙迎接。吳用將來歷實說與朱貴聽了,大喜。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廳上坐定,忙叫酒保安排分例酒來管待衆人。隨即取出一張皮靶弓來,搭上一枝響箭,望着那對港蘆葦中射去。響箭到處,早見有小嘍囉搖出一隻船來。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說衆豪傑入夥來歷緣由,先付與小嘍囉齎了,教去寨裏報知。一面又殺羊管待衆好漢。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隻大船,請衆多好漢下船,就同帶了晁蓋等來的船隻,一齊望山寨裏來。行了多時,早來到一處水口,只聽的岸上鼓響鑼鳴。晁蓋看時,只見七八個小嘍囉劃出四隻哨船來,見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
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船隻並打魚的人在此伺候。又見數十個小嘍囉下山來,接引到關上。王倫領着一班頭領出關迎接。晁蓋等慌忙施禮,王倫答禮道:“小可王倫,久聞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臨草寨。”晁蓋道:“晁某是個不讀書史的人,甚是粗鹵。今日事在藏拙,甘心與頭領帳下做一小卒,不棄幸甚。”王倫道:“休如此說,且請到小寨再有計議。”一行從人都跟着兩個頭領上山來。到得大寨聚義廳下,王倫再三謙讓晁蓋一行人上階。晁蓋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衆頭領在左邊一字兒立下。一個個都講禮罷,分賓主對席坐下。王倫喚階下衆小頭目聲喏已畢,一壁廂動起山寨中鼓樂。先叫小頭目去山下管待來的從人,關下另有客館安歇。詩曰:
西奔東投竟莫容,那堪造物挫英雄。
敝袍長鋏飄蓬客,特地來依水泊中。
且說山寨里宰了兩頭黃牛、十個羊、五個豬,大吹大擂筵席。衆頭領飲酒中間,晁蓋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衆位。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內躊躇,做聲不得。自己沉吟,虛應答筵宴。至晚席散,衆頭領送晁蓋等衆人關下客館內安歇,自有來的人伏侍。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裏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如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只是冷笑。晁蓋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吳用道:“兄長性直,只是一勇。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只觀他的顏色,動靜規模。”晁蓋道:“觀他顏色怎地?”吳用道:“兄長不看他早間席上,王倫與兄長說話,倒有交情。次後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傑,他便有些顏色變了,雖是口中應答,動靜規模,心裏好生不然。他若是有心收留我們,只就早上便議定人坐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粗鹵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沖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而坐了第四位。早間見林沖看王倫答應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瞅這王倫,心內自己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眄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併。”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良謀,可以容身。”當夜七人安歇了。
次早天明,只見人報道:“林教頭相訪。”吳用便對晁蓋道:“這人來相探,中俺計了。”七個人慌忙起來迎接,邀請林沖入到客館裏面。吳用向前稱謝道:“夜來重蒙恩賜,拜擾不當。”林沖道:“小可有失恭敬。雖有奉承之心,奈緣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吳學究道:“我等雖是不才,非爲草木,豈不見頭領錯愛之心,顧眄之意。感恩不淺。”晁蓋再三謙讓林沖上坐,林沖那裏肯。推晁蓋上首坐了,林沖便在下首坐定。吳用等六人一帶坐下。晁蓋道:“久聞教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沖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交,禮節不曾有誤。雖然今日能勾得見尊顏,不得遂平生之願,特地徑來陪話。”晁蓋稱謝道:“深感厚意。”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日久聞頭領在東京時,十分豪傑,不知緣何與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後聞在滄州亦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向後不知誰薦頭領上山?”林沖道:“若說高俅這賊陷害一節,但提起,毛髮直立,又不能報得此仇!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到此。”吳用道:“柴大官人,莫非是江胡上人稱爲小旋風柴進的麼?”林沖道:“正是此人。”晁蓋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疏財,接納四方豪傑,說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如何能勾會他一面也好。”吳用又對林沖道:“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羣,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讓這第一位頭領坐。此合天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之書信。”林沖道:“承先生高談。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沖,誠恐負累他不便,自願上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非在位次低微。且王倫心術不定,語言不準,失信於人,難以相聚。”吳用道:“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林沖道:“今日山寨天幸得衆多豪傑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懷妒賢嫉能之心,但恐衆豪傑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衆位殺死官兵一節,他便有些不然,就懷不肯相留的模樣,以此請衆豪傑來關下安歇。”吳用便道:“既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發付,自投別處去便了。”林沖道:“衆豪傑休生見外之心,林沖自有分曉。小可只恐衆豪傑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廝語言有理,不似日昨日,萬事罷倫;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沖身上。”晁蓋道:“頭領如此錯愛,俺弟兄皆感厚恩。”吳用便道:“頭領爲我弟兄面上,倒教頭領與舊弟兄分顏。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沖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腌臢畜生,終作何用!衆豪傑且請寬心。”林沖起身別了衆人,說道;“少間相會。”衆人相送出來,林沖自上山去了。正是:
惺惺自古惜惺惺,談笑相逢眼更青。
可恨王倫心量狹,直教魂魄喪幽冥。
當日沒多時,只見小嘍囉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裏頭領,相請衆好漢去山南水寨亭上筵會。”晁蓋道:“上覆頭領,少間便到。”小嘍囉去了。晁蓋問吳用道:“先生,此一會如何?”吳學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頭必然有火併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着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併。兄長身邊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來拈鬚爲號,兄長便可協力。”晁蓋等衆人暗喜。辰牌已後,三四次人來催請。晁蓋和衆頭領身邊各各帶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結束得端正,卻來赴席。只見宋萬親自騎馬又來相請。小嘍囉抬過七乘山轎,七個人都上轎子,一徑投南山水寨裏來。到得山南看時,端的景物非常,直到寨後水亭子前,下了轎。王倫、杜遷、林沖、朱貴都出來相接,邀請到那水亭子上,分賓主坐定。看那水亭一遭景緻時,但見:
四面水簾高卷,週迴花壓朱闌。滿目香風,萬朵芙蓉鋪綠水;迎眸翠色,千枝荷葉繞芳塘。畫檐外陰陰柳影,瑣窗前細細松聲。一行野鷺立灘頭,數點沙鷗浮水面。盆中水浸,無非是沉李浮瓜;壺內馨香,盛貯着瓊漿玉液。江山秀氣聚亭臺,明月清風自無價。
當下,王倫與四個頭領杜遷、宋萬、林沖、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蓋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坐在右邊客席。階下小嘍囉輪番把盞。酒至數巡,食供兩次,晁蓋和王倫盤話。但提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閒話去吾開去。吳用把眼來看林沖時,只見林沖側坐交椅上,把眼瞅王倫身上。
看看飲酒至午後,王倫回頭叫小嘍囉:“取來。”三四個人去不多時,只見一人捧個大盤子裏放着五錠大銀。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衆豪傑到此聚義,只恨敝山小寨是一窪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晁蓋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徑地特來投托入夥。若是不能相容,我等衆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快不敢領。非敢自誇豐富,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只此告別。”王倫道:“何故推卻?非是敝山不納衆位豪傑,奈緣只爲糧少房稀,恐日後誤了足下,衆位麪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說言未了,只見林沖雙眉剔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衆豪傑到此山寨,你又發也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吳用便說道:“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以禮發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將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林沖道:“這是笑裏藏刀,言清行濁的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林沖大怒道:“量你是個落第腐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吳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麪皮。只今辦了船隻,便當告退。”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林沖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來,搦的火雜雜。吳用便把手將髭鬚一摸,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併!”吳用一手扯住林沖,便道:“頭領不可造次!”公孫勝假意勸道:“休爲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嚇得小嘍囉們目瞪口呆。林沖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裏。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周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衆豪傑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梁山泊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妨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之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着,那裏敢動。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頭勢不好,口裏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裏?”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沖這般兇猛頭勢,誰敢向前。林沖拿住王倫,罵了一頓,去心窩裏只一刀,肐察地搠倒在亭上。可憐王倫做了半世強人,今日死在林沖之手。正應古人言:量大福也大,機深禍亦深。晁蓋見殺了王倫,各掣刀在手。林沖早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裏。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說道:“願隨哥哥執鞭墜鐙!”晁蓋等慌忙扶起三人來。吳用就血泊裏拽過頭把交椅來,便納林沖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爲例!今日扶林教頭爲山寨之主。”林沖大叫道:“差矣,先生!我今日只爲衆豪傑義氣爲重上頭,火併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沖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不坐。我有片言,不知衆位肯依我麼?“衆人道:“頭領所言,誰敢不依。願聞其言。”
林沖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聚義廳上,列三十六員天上星辰;斷金亭前,擺七十二位世間豪傑。正是:替天行道人將至,仗義疏財漢便來。畢竟林沖對吳用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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