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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 第二十一回 ·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古風一首:
宋朝運祚將傾覆,四海英雄起寥廓。
流光垂象在山東,天罡上應三十六。
瑞氣盤纏繞鄆城,此鄉生降宋公明。
神清貌古真奇異,一舉能令天下驚。
幼年涉獵諸經史,長爲吏役決刑名。
仁義禮智信皆備,曾受九天玄女經。
江湖結納諸豪傑,扶危濟困恩威行。
他年自到梁山泊,繡旗影搖雲水濱。
替天行道呼保義,上應玉府天魁星。
話說宋江在酒樓上與劉唐說了話,分付了回書,送下樓來。劉唐連夜自回梁山泊去了。只說宋江乘着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一頭走,一面肚裏想:“那晁蓋卻空教劉唐來走這一遭。早是沒做公的看見,爭些兒露出事來。”走不過三二十步,只聽得背後有人叫聲押司。宋江轉回頭來看進,卻是做媒的王婆,引着一個婆子,卻與他說道:“你有緣,做好事的押司來也。”宋江轉身來問道:“有甚麼話說?”王婆攔住,指着閻婆對宋江說道:“押司不知,這一家兒從東京來,不是這裏人家。嫡親三口兒,夫主閻公,有個女兒婆惜。他那閻公,平昔是個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兒婆惜也會唱諸般耍令。年方一十八歲,頗有些顏色。三口兒因來山東投奔一個官人不着,流落在此鄆城縣。不想這裏的人不喜風流宴樂,因此不能過活,在這縣後一個僻淨巷內權住。昨日他的家公因害時疫死了,這閻婆無錢津送,停屍在家,沒做道理處。央及老身做媒。我道這般時節,那裏有這等恰好。又沒借換處。正在這裏走頭沒路的。只見押司打從這裏過來,以此老身與這閻婆趕來。望押司可憐見他則個,作成一具棺材。”宋江道:“原來恁地。你兩個跟我來,去巷口酒店裏借筆硯寫個帖子與你,去縣東陳三郎家取具棺材。”宋江又問道:“你有結果使用麼?”閻婆答道:“實不瞞押司說,棺材尚無,那討使用。其實缺少。”宋江道:“我再與你銀子十兩做使用錢。”閻婆道:“便是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爹孃。做驢做馬報答押司。”宋江道:“休要如此說。”隨即取出一錠銀子,遞與閻婆,自回下處去了。且說這婆子將了帖子,徑來縣東街陳三郎家,取了一具棺材,回家發送了當,兀自餘剩下五六兩銀子。孃兒兩個把來盤纏,不在話下。
忽一朝,那閻婆因來謝宋江,見他下處沒有一個婦人家面。回來問間壁王婆道:“宋押司下處不見一個婦人面,他曾有娘子也無?”王婆道:“只聞宋押司家裏在宋家村住,不曾見說他有娘子。在這縣裏做押司,只是客居。常常見他散施棺材藥餌,極肯濟人貧苦。敢怕是未有娘子。”閻婆道:“我這女兒長得好模樣,又會唱曲兒,省得諸般耍笑。從小兒在東京時,只去行院人家串,那一個行院不愛他。有幾個上行首要問我過房幾次,我不肯。只因我兩口兒無人養老,因此不過房與他。不想今來倒苦了他。我前日去謝宋押司,見他下處無娘子,因此央你與我對宋押司說:他若要討人時,我情願把婆惜與他。我前日得你作成,虧了宋押司救濟,無可報答他,與他做個親眷來往。”王婆聽了這話,次日來見宋江,備細說了這件事。宋江初時不肯,怎當這個婆子撮合山的嘴,攛掇宋江依允了。就縣西巷內,討了一所樓房,置辦些家火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孃兒兩個在那裏居住。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遍體金玉。正是:
花容嫋娜,玉質娉婷。髻橫一片烏雲,眉掃半彎新月。金蓮窄窄,湘裙微露不勝情;玉筍纖纖,翠袖半籠無限意。星眼渾如點漆,酥胸真似截肪。韻度若風裏海棠花,標格似雪中玉梅樹。金屋美人離御苑,蕊珠仙子下塵寰。
宋江又過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干頭面衣服,端的養的婆惜豐衣足食。初時宋江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向後漸漸來得慢了。卻是爲何?原來宋江是個好漢,只愛學使槍棒,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這閻婆惜水也似後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
一日,宋江不合帶後司貼書張文遠來閻婆惜家喫酒。這張文遠卻是宋江的同房押司,那廝喚做小張三,生得眉清目秀,齒白脣紅。平昔只愛去三瓦兩舍,飄蓬浮蕩,學得一身風流俊俏,更兼品竹彈絲,無有不會。這婆惜是個酒色娼妓,一見張三,心裏便喜,倒有意看上他。那張三見這婆惜有意,以目送情。等宋江起身淨手,倒把言語來嘲惹張三。常言道:風不來,樹不動。船不搖,水不渾。那張三亦是個酒色之徒,這事如何不曉得。因見這婆娘眉裏眼去,十分有情,記在心裏。向後宋江不在時,這張三便去那裏,假意兒只做來尋宋江。那婆娘留住喫茶,言來語去,成了此事。誰想那婆娘自從和那張三兩勾搭識上了,打得火塊一般熱。亦且這張三又是慣會弄此事的。豈不聞古人之言:一不將,二不帶。只因宋江千不合,萬不合,帶這張三來他家裏喫酒,以此看上他。自古道: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正犯着這條款。閻婆惜是個風塵娼妓的性格,自從和那小張三兩個搭上了,他並無半點兒情分在那宋江身上。宋江但若來時,只把言語傷他,全不兜攬他些個。這宋江是個好漢胸襟,不以這女色爲念,因此半月十日去走得一遭。那張三和這婆惜,如膠如漆,夜去明來。街坊上人也都知了,卻有些風聲吹在宋江耳朵裏。宋江半信不信,自肚裏尋思道:“又不是我父母匹配的妻室,他若無心戀我,我沒來由惹氣做甚麼。我只不上門便了。”自此有個月不去。閻婆累使人來請,宋江只推事故,不上門去。
忽一日晚間,卻好見那閻婆趕到縣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縣裏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這個使不得。我女兒在家裏,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宋江道:“端的忙些個。明日準來。”閻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我孃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着押司,外人說的閒是閒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張主。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
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這裏。”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裏自有告訴。”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喫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道:“直恁地這等!”兩個廝跟着來到門前。有詩爲證: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直饒今日能知悔,何不當初莫去爲。
宋江立住了腳。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裏,終不成不入去了!”宋江進到裏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自古道,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只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閻婆惜倒在牀上,對着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口裏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孃先打兩個耳刮子着。”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裏張時,堂前玻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再上樓去了,依前倒在牀上。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裏,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牀上應道:“這屋裏不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她。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這賤人真個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心裏自有五分不自在。被這婆子一扯,勉強只得上樓去。原來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臺桌凳,後半間鋪着臥房。貼裏安一張三面棱花的牀,兩邊都是欄杆,上掛着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衣架,搭着手巾,這邊放着個洗手盆。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臺,邊廂兩個杌子。正面壁上,掛一幅仕女。對牀排着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裏去。宋江便望杌子上朝着牀邊坐了。閻婆就牀上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裏。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傷觸了他,惱得押司不上門,閒時卻在家裏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婆惜把手拓開,說那婆子:“你做甚麼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掇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你兩個多時不見,也說一句有情的話兒。”那婆娘那裏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時,也別轉了臉。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麼道場。老身有一瓶兒好酒在這裏,買些果品來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喫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我隨後也走了。”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竈前點起個燈,竈裏見成燒着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子,鮮魚嫩雞肥鮓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裏,舀半旋子,在鍋裏蕩熱了,傾在酒壺裏。收拾了數盤菜蔬,三隻酒盞,三雙箸,一桶盤託上樓來,放在春臺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在桌子上。看宋江時,只低着頭。看女兒時,也朝着別處。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婆惜道:“你們自喫,我不耐煩。”婆子道:“我兒,爺孃手裏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面上須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盞便怎地我!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喫盞兒酒。”婆惜只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喫了一盞。婆子道:“押司莫要見責。閒話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裏,多少乾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飲酒。”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孩兒的性,胡亂喫一盞酒。”婆惜道:“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喫不得。”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喫盞酒使得。”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裏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奈煩相伴這廝!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喫了半盞。婆子笑道:“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喫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盞。婆子也連連飲了幾盞,再下樓去盪酒。那婆子見女兒不喫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迴心喫酒,歡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惱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竈前喫了三大錘酒,覺道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喫。旋了大半旋,傾在注子裏,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着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着臉弄裙子。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裏只不做聲,肚裏好生進退不得。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採我,指望老孃一似閒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卻不耍!”那婆子喫了許多酒,口裏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裏張家長,李家短,白說綠道。有詩爲證:
假意虛脾卻似真,花言巧語弄精神。
幾多伶俐遭他陷,死後應知拔舌根。
卻有鄆城縣一個買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江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裏不見他。”衆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裏宋押司。”衆人道:“我方纔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着。”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着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喫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喫。”一徑奔到閻婆門前,見裏面燈明,門卻不關。入到胡梯邊,聽的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唐牛兒捏腳捏手,上到樓上,板壁縫裏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着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裏七十三八十四隻顧嘈。唐牛兒閃將入來,看着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的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兒是個乖的人,便瞧科,看着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裏喫酒耍。好喫得安穩!”宋江道:“莫不是縣裏有甚麼要緊事?”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着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裏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樓。喫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段。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孃,正是魯般手裏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喫酒取樂,有甚麼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只好瞞魍魎,老孃手裏說不過去。”唐牛兒便道:“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會說謊。”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孃一雙眼,卻似琉璃葫蘆兒一般。卻纔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裏,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裏叉下樓來。唐牛兒道:“你做甚麼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這婆子乘着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連打兩掌,直攧出簾子外去。婆子便扯簾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裏只顧罵。那唐牛兒喫了這兩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麪皮,教你這屋裏粉碎,教你雙日不單日着。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着胸,大罵了去。
婆子再到樓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沒事採那乞丐做甚麼。那廝一地裏去搪酒喫,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喫這婆子一篇道着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裏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喫這杯。我猜着你兩個多時不見,以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婆子又勸宋江喫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竈下去。宋江在樓上自肚裏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裏半信不信,眼裏不曾見真實。待要去來,只道我村。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與我情分如何?”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那婆娘應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樓來,口裏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竈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卻說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時,先來偎倚陪話,胡亂又將就幾時。誰想婆惜心裏尋思道:“我只思量張三,喫他攪了,卻似眼中釘一般。那廝倒直指望我一似先時前來下氣,老孃如今卻不要耍。只見說撐船就岸,幾曾有撐岸就船。你不來採我,老孃倒落得。”看官聽說,原來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戀你時。身上便有刀劍水火也攔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無心戀你時,你便身坐在金銀堆裏,他也不採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紅粉無心浪子村。宋公明是個勇烈大丈夫,爲女色的手段卻不會。這閻婆惜被那張三小意兒百依百隨,輕憐重惜,賣俏迎奸,引亂這婆娘的心,如何肯戀宋江。當夜兩個在燈下坐着,對面都不做聲,各自肚裏躊躇,卻似等泥幹掇入廟。看看天色夜深,只見窗上月光。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雁聲嘹亮,孤眠才子夢魂驚;蛩韻淒涼,獨宿佳人情緒苦。譙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催;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檐間叮噹鐵馬,敲碎旅客孤懷;銀臺上閃爍清燈,偏照離人長嘆。貪淫妓女心如鐵,仗義英雄氣似虹。
當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嘆口氣。約莫也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牀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裏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賤人全不採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喫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裏解下鑾帶,上有一把壓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牀邊欄干子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牀去那婆娘腳後睡了。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裏氣悶,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桶裏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裏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着,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忿那口氣,便下樓來。
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牀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拽上門。”宋江出得門來,就拽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碗燈明,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濃濃地奉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喫。宋江喫了,驀然想起道:“如常喫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前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裏,“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裏,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裏。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終之資,若何?”王公道:“恩主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子今世報答不得押司,後世做驢做馬報答官人。”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喫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牀頭欄干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裏。這幾兩金子直得甚麼,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着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燬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來爲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又誰想王婆佈施棺材,就成了這件事,一向蹉跎忘了。昨夜晚正記起來,又不曾燒得,卻被閻婆纏將我去,因此忘在這賤人家裏牀頭欄干子上。我時常見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裏,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着,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裏來。正是:
合是英雄命運乖,遺前忘後可憐哉。
循環莫謂天無意,醞釀原知禍有胎。
且說這閻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裏自言語道:“那廝攪了老孃一夜睡不着。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孃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孃自和張三過得好,誰奈煩採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裏說着,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牀面前燈卻明亮,照見牀頭欄干子上拖下條紫羅鑾帶。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喫喝不盡,忘了鑾帶在這裏。老孃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裏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拿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喫。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着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裏,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裏。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隻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裏。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孃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插在招文袋裏。“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婆子問道:“是誰?”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就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話,一徑奔上樓來。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慌忙把鑾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裏,緊緊靠了牀裏壁,只做齁齁假睡着。宋江撞到房裏要,徑去牀頭欄干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着,只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孃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曉的是我,假做甚麼。”婆惜扭轉身道:“黑三,你說甚麼?”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裏交付與我手裏,卻來問我討?”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干上。這裏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着被子睡,以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婆惜只是不與。正是:
雨意雲情兩罷休,無端懊惱觸心頭。
重來欲索招文袋,致使鴛幃血漫流。
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孃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孃不是賊哩。”宋江見這話,心裏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孃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閒常也只嗔老孃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孃牢牢地收着,若要饒你時,只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閻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宋江道:“這個依得。”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裏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宋江道:“這個也依得。”閻婆惜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裏的款狀。”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喫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直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謊。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將傢俬變賣一百兩金子你。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我這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裏按納得住,睜着眼道:“你還也不還?”那婦人道:“你恁地狠,我便還你不迭!”宋江道:“你真個不還?”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住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鑾帶頭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卻在這裏。”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娘那裏肯放。宋江在牀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裏。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嗓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宋江怕人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但見:
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死城中.緊閉星眸,直挺挺屍橫席上;半開檀口,溼津津頭落枕邊。小院初春,大雪壓枯金線柳;寒生庚嶺,狂風吹折玉梅花。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紅粉不知歸何處?芳魂今夜落誰家?
宋江一時怒氣,殺了閻婆惜,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繫上鑾帶,走出樓來。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着在意裏。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撞。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麼鬧?”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婆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兇,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取笑老身。”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裏看。我真個殺了!”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只見血泊裏挺着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婆子道:“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家豈無珍羞百味,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過半世。”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牀上,怎地斷送?”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仵作行人入殮時,我自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婆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批子與你去取。”閻婆道:“批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宋江道:“也說得是。”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裏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
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纔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結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裏!”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裏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兇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裏。”原來宋江爲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正在那裏沒個解救,卻好唐牛兒託一盤子洗淨的糟姜,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裏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凳子上,鑽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麼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那裏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裏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裏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們。”衆做公的只礙宋江面皮,不肯動的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擱。衆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拽,直推進鄆城縣裏來。
古人云:禍福無門,惟人自招;披麻救火,惹焰燒身。正是:三寸舌爲誅命劍,一張口是葬身坑。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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