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 第三十二回 · 武行者醉打孔亮 錦毛虎義釋宋江
詩曰: 風波世事不堪言,莫把行藏信手拈。 投藥救人翻致恨,當場排難每生嫌。 嬋娟負德終遭辱,譎詐行兇獨被殲。 列宿相逢同聚會,大施恩惠及閭閻。 當時兩個鬥了十數合,那先生被武行者賣個破綻,讓那先生兩口劍砍將入來,被武行者轉過身來,看得親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頭滾落在一邊,屍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裏婆娘出來!我不殺你,只問你個緣故。”只見庵裏走出那婦人來,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說這裏是甚麼去處?那先生卻是你的甚麼人?”那婦人哭着道:“奴是這嶺下張太公家女兒。這庵是奴家祖上墳庵。這先生不知是那裏人,來我家裏投宿,言說善習陰陽,能識風水。我家爹孃不合留他在莊上,因請他來這裏墳上觀看地理,被他說誘,又留他住了幾日。那廝一日見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兩個月,把奴家爹孃哥嫂都害了性命,卻把奴家強騙在此墳庵裏住。這個道童也是別處擄掠來的。這嶺喚做蜈蚣嶺。這先生見了這條嶺好風水,以此他便自號飛天蜈蚣王道人。”武行者道:“你還有親眷麼?”那婦人道:“親戚自有幾家,都是莊農之人,誰敢和他爭論。”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麼?”婦人道:“他已積蓄得一二百兩金銀。”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也。”那婦人道:“師父,你要酒肉喫麼?”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去喫。”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麼?”那婦人道:“奴有幾顆頭,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裏,見小窗邊桌子上擺着酒肉。武行者討大碗喫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裏面放起火來。那婦人捧着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武行者把那兩個屍首,都攛在火裏燒了,插了戒刀,連夜自過嶺來。迤邐取路,免不得飢餐渴飲,夜宿曉行,望着青州地面來。 又行了十數日,但遇村房道店,市鎮鄉城,果然都有榜文張掛在彼處,捕獲武松。到處雖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於路卻沒人盤詰他。時遇十一月間,天色好生嚴寒。當日武松一路上買酒買肉喫,只是敵不過寒威。上得一條土岡,早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險峻。武行者下土岡子來,走得三五里路,早見一個酒店,門前一道清溪,屋後都是顛石亂山。看那酒店時,卻是個村落小酒肆。但見: 門迎溪澗,山映茅茨。疏籬畔梅開玉蕊,小窗前松偃蒼龍。烏皮桌椅,盡列着瓦鉢磁甌;黃泥牆壁,都畫着酒仙詩客。一條青旆舞寒風,兩句詩詞招過客。端的是:走驃騎聞香須住馬,使風帆知味也停舟。 武行者過得那土岡子來,徑奔入那酒店裏坐下,便叫道:“酒店主人家,先打兩角酒來,肉便買些來喫。”店主人應道:“實不瞞師父說,酒卻有些茅柴白酒,肉卻都賣沒了。”武行者道:“且把酒來盪寒。”店主人便卻打兩角酒,大碗價篩來,教武行者喫,將一碟熟菜與他過口。片時間喫盡了兩角酒,又叫再打兩角酒來。店主人又打了兩角,大碗篩來。武行者只顧喫。比及過岡子時,先有三五分酒了,一發喫過這四角酒,又被朔風一吹,酒卻湧上。武松卻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個沒東西賣,你便自家喫的肉食,也回些與我喫了,一發還你銀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見了個出家人,酒和肉只顧要喫。卻那裏去取?師父,你也只好罷休!”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喫你的!如何不賣與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說過,只有這些白酒,那得別的東西賣!”正在店裏論口,只見外面走入一條大漢,引着三四人入店裏來。武行者看那大漢時,但見: 頂上頭巾魚尾赤,身上戰袍鴨頭綠。腳穿一對踢土靴,腰繫數尺紅搭膊。面圓耳大,脣闊口方。長七尺以上身材,有二十四五年紀。相貌堂堂強壯士,未侵女色少年郎。 那條大漢引着衆人入進店裏,主人笑容可掬,迎着道:“大郎請坐。”那漢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雞與肉都已煮熟了,只等大郎來。”那漢道:“我那青花甕酒在那裏?”店主人道:“有在這裏。”那漢引了衆人,便向武行者對席上頭坐了。那同來的三四人卻坐在肩下。店主人卻捧出一尊青花甕酒來,開了泥頭,傾在一個大白盆裏。武行者偷眼看時,卻是一甕窨下的好酒,被風吹過酒的香味來。武行者聞了那酒香味,喉嚨癢將起來,恨不得鑽過來搶喫。只見店主人又去廚下把盤子托出一對熟雞、一大盤精肉來,放在那漢面前,便擺下菜蔬,用杓子舀酒去蕩。武行者看了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兒熟菜,不由的不氣。正是眼飽肚中飢。武行者酒又發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來!你這廝好欺負客人!豈我不還你錢!”店主人連忙來問道:“師父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說。”武行者睜着雙眼喝道:“你這廝好不曉道理!這青花甕酒和雞肉之類如何不賣與我?我也一般還你銀子!”店主人道:“青花甕酒和雞肉都是那大郎家裏自將來的,只借我店裏坐地喫酒。”武行者心中要喫,那裏聽他分說,一片聲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見你這個出家人恁地蠻法!”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爺蠻法?我白喫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見出家人自稱‘老爺’!”武行者聽了,跳起身來,叉開五指,望店主人臉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個踉蹌,直撞過那邊去。 那對席的大漢見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時,打的半邊臉都腫了,半日掙扎不起。那大漢跳起身來,指定武松道:“你這個鳥頭陀好不依本分,卻怎地便動手動腳的!卻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幹你甚事!”那大漢怒道:“我好意勸你,你這鳥頭陀敢把言語傷我!”武行者聽得大怒,便把桌子推開,走出來喝道:“你那廝說誰?”那大漢笑道:“你這鳥頭陀要和我廝打,正是來太歲頭上動土!”那大漢便點手叫道:“你這賊行者出來!和你說話!”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搶搶到門邊。那大漢便閃出門外去。武行者趕到門外。那大漢見武松長壯,那裏敢輕敵,便做個門戶等着他。武行者搶入去,接住那漢手。那大漢卻待用力跌武松,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懷來,只一撥,撥將去,恰似放翻小孩兒的一般,那裏做得半分手腳。那三四個村漢看了,手顫腳麻,那裏敢上前來。武行者踏住那大漢,提起拳頭來,只打實落處,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來,望門外溪裏只一丟。那三四個村漢叫聲苦,不知高低,都下溪裏來救起那大漢,就攙扶着投南去了。這店主人喫了這一掌,打得麻了,動撣不得,自入屋後去躲避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們都去了,老爺卻喫酒肉!”把個碗去白盆內舀那酒來只顧喫。桌子上那對雞、一盤子肉,都未曾喫動。武行者且不用箸,雙手扯來任意喫。沒半個時辰,把這酒肉和雞都喫個八分。武行者醉飽了,把直裰袖結在背上,便出店門,沿溪而走。卻被那北風捲將起來。武行者捉腳不住,一路上搶將來。離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旁邊土牆裏走出一隻黃狗,看着武松叫。武行者看時,一隻大黃狗趕着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隻狗趕着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裏掣出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那隻黃狗繞着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將去,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斗倒撞下溪裏去,卻起不來。冬月天道,溪水正涸,雖是隻有一二尺深淺的水,卻寒冷的當不得。扒起來,淋淋的一身水。卻見那口戒刀浸在溪裏,武行者便低頭去撈那刀時,撲地又落下去了,只在那溪水裏滾。 岸上側首牆邊轉出一夥人來。當先一個大漢,頭戴氈笠子,身穿鵝黃紵絲衲襖,手裏拿着一條梢棒,背後十數個人跟着,都拿木杷白棍。數內一個指道:“這溪裏的賊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尋不見大哥哥,自引了二三十個莊客徑奔酒店裏捉他去了,他卻來到這裏!”說猶未了,只見遠遠地那個喫打的漢子,換了一身衣服,手裏提着一條朴刀,背後引着三二十個莊客,都是有名的漢子。怎見的?正是叫做: 長王三,矮李四,急三千,慢八百,笆上糞,屎裏蛆,米中蟲,飯內屁,鳥上刺,沙小生,木伴哥,牛筋等。 這一二十個盡是爲頭的莊客,餘者皆是村中搗子。都拖槍拽棒,跟着那個大漢吹風胡哨來尋武松。趕到牆邊見了,那漢指着武松,對那穿鵝黃襖子的大漢道:“這個賊頭陀正是打兄弟的。”那個大漢道:“且捉這廝,去莊裏細細拷打。”那漢喝聲:“下手!”三四十人一發上。可憐武松醉了,掙扎不得,急要爬起來,被衆人一齊下手,橫拖倒拽,捉上溪來。轉過側首牆邊,一所大莊院,兩下都是高牆粉壁,垂柳喬松,圍繞着牆院。衆人把武松推搶入去,剝了衣裳,奪了戒刀、包裹,揪過來綁在大柳樹上,教取一束藤條來,細細的打那廝。 卻纔打得三五下,只見莊裏走出一個人來,問道:“你兄弟兩個又打甚麼人?”只見這兩個大漢叉手道:“師父聽稟:兄弟今日和鄰莊三四個相識,去前面小路店裏喫三杯酒,叵耐這個賊行者來尋鬧,把兄弟痛打了一頓,又將來攛在水裏,頭臉都磕破了,險不凍死,卻得相識救了回來。歸家了換了衣服,帶了人再去尋他。那廝把我酒肉都喫了,卻大醉倒在門前溪裏,因此捉拿在這裏,細細的拷打。看起這賊頭陀來,也不是出家人,臉上見刺着兩個金印,這賊卻把頭髮披下來遮了,必是個避罪在逃的囚徒。問出那廝根原,解送官司理論。”這個喫打傷的大漢道:“問他做甚麼!這禿賊打得我一身傷損,不着一兩個月將息不起。不如把這禿賊一頓打死了,一把火燒了罷,才與我消得這口恨氣!”說罷,拿起藤條,恰待又打。只見出來的那人說道:“賢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這人也象是一個好漢。” 此時武行者心中,已自酒醒了,理會得,只把眼來閉了,由他打,只不做聲。那個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瘡,便道:“作怪!這模樣想是決斷不多時的疤痕。”轉過面前看了,便將手把武松頭髮揪起來,定睛看了,叫道:“這個不是我兄弟武二郎?”武行者方纔閃開雙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那人喝叫:“快與我解下來!這是我的兄弟。”那穿鵝黃襖子的並喫打的盡皆喫驚,連忙問道:“這個行者如何卻是師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時常和你們說的,那景陽岡上打虎的武松。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那弟兄兩個聽了,慌忙解下武松來,便討幾件乾衣服與他穿了,便扶入草堂裏來。武松便要下拜。那個人驚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還未醒,且坐一坐說話。”武松見了那人,歡喜上來,酒早醒了五分;討些湯水洗漱了,喫些醒酒之物,便來拜了那人,相敘舊話。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鄆城縣人氏,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莊上,卻如何來在這裏?兄弟莫不是和哥哥夢中相會麼?”宋江道:“我自從和你在柴大官人莊上分別之後,我卻在那裏住得半年。不知家中如何,恐父親煩惱,先發付兄弟宋清歸去。後卻收拾得家中書信,說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頭氣力,已自家中無事,只要緝捕正身。因此已動了個海捕文書,各處追獲。’這事已自慢了。卻有這裏孔太公屢次使人去莊上問信,後見宋清回家,說道宋江在柴大官人莊上,因此特地使人直來柴大官人莊上取我在這裏。此間便是白虎山,這莊便是孔太公莊上。恰纔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兒子,因他性急,好與人廝鬧,到處叫他做獨火星孔亮。這個穿鵝黃襖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兒子,人都叫他做毛頭星孔明。因他兩個好習槍棒,卻是我點撥他些個,以此叫我做師父。我在此間住半年了。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風寨走一遭,這兩日方欲起身。我在柴大官人莊上時,只聽得人傳說道,兄弟在景陽岡上打了大蟲;又聽知你在陽穀縣做了都頭;又聞鬥殺了西門慶。向後不知你配到何處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武松答道:“小弟自從柴大官人莊上別了哥哥去,到得景陽岡上打了大蟲,送去陽穀縣,知縣就抬舉我做了都頭。後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姦,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本縣,轉發東平府。後得陳府尹一力救濟,斷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見張青、孫二孃;到孟州怎地會施恩,怎地打了蔣門神,如何殺了張都監一十五口,又逃在張青家,母夜叉孫二孃教我做了頭陀行者的緣故;過蜈蚣嶺,試刀殺了王道人;至村店喫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從頭備細告訴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兩個聽了大驚,撲翻身便拜。武松慌答禮道:“卻纔甚是衝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兩個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覷武松時,卻是與我烘焙度牒書信,並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兩口戒刀,這串數珠。”孔明道:“這個不須足下掛心,小弟已自着人收拾去了,整頓端正拜還。”武行者拜謝了。宋江請出孔太公,都相見了。孔太公置酒設席管待,不在話下。 當晚宋江邀武松同榻,敘說一年有餘的事,宋江心內喜悅。武松次日天明起來,都洗漱罷,出到中堂,相會喫早飯。孔明自在那裏相陪;孔亮捱着疼痛,也來管待。孔太公便叫殺羊宰豬,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幾家街坊親戚都來相探,又有幾個門下人亦來謁見。宋江心中大喜。當日筵宴散了,宋江問武松道:“二哥今欲要往何處去安身立命?”武松道:“昨日已對哥哥說了,菜園子張青寫書與我,着兄弟投二龍山寶珠寺花和尚魯智深那裏入夥;他也隨後便上山來。”宋江道:“也好。我不瞞你說。我家近日有書來,說道清風寨知寨小李廣花榮他知道我殺了閻婆惜,每每寄書來與我,千萬教我去寨裏住幾時。此間又離清風寨不遠,我這兩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見天氣陰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裏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裏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便是跟着哥哥去。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榮山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祐。若如此行,不可苦諫。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自此兩個在孔太公莊上,一住過了十日之上,宋江與武松要行,相辭孔太公父子。孔明、孔亮那裏肯放,又留住了三五日。宋江堅執要行,孔太公苦留不住,只得安排筵席送行了。次日,將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皁布直裰,並帶來的度牒、書信、戒箍、數珠、戒刀、金銀之類,交還武松。又各送銀五十兩,權爲路費。宋江推卻不受。孔太公父子那裏肯,只顧將來拴縛在包裹裏。宋江整頓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帶上鐵戒箍,掛了人頂骨數珠,跨了兩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裏。宋江提了朴刀,懸口腰刀,帶上氈笠子,辭別了孔太公。孔明、也亮叫莊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餘里路,拜辭了宋江、武行者兩個。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說道:“不須莊客遠送,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別,自和莊客歸家,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和武松兩個在路上行着,於路說些閒話,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夥又行。兩個喫罷飯,又走了四五十里,卻來到一市鎮上,地名喚做瑞龍鎮,卻是個三岔路口。宋江借問那裏人道:“小人們欲投二龍山、清風寨上,不知從那條路去?”那鎮上人答道:“這兩處不是一條路去了。這裏要投二龍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風鎮去,須用投東落路,過了清風山便是。”宋江聽了備細,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這裏喫三杯相別。”詞寄《浣溪沙》,單題別意: 握手臨期話別難,山林景物正闌珊,壯懷寂寞客衣單。旅次愁來魂欲斷,郵亭宿處鋏空彈,獨憐長夜苦漫漫。 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卻回來。”宋江道:“不須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兄弟,你只顧自己前程萬里,早早的到了彼處。入夥之後,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楊志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廕子,久後青史上留得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爲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兄弟,你如此英雄,決定得做大官。可以記心,聽愚兄之言,圖個日後相見。”武行者聽了。酒店上飲了數杯,還了酒錢,二人出得店來,行到市鎮梢頭三貧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灑淚,不忍分別,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愚兄之言,少戒酒性。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記話頭,武行者自來二龍山投魯智深、楊志入夥了,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別了武松,轉身投東,望清風山路上來,於路只憶武行者。又自行了幾日,卻早遠遠的望見清風山。看那山村,但見: 八面嵯峨,四圍險峻。古怪喬松盤翠蓋,杈枒老樹掛藤蘿。瀑布飛流,寒氣逼人毛髮冷;巔崖直下,清光射目夢魂驚。澗水時聽,樵人斧響;峯巒倒卓,山鳥聲哀。麋鹿成羣,狐狸結黨,穿荊棘往來跳躍,尋野食前後呼號。佇立草坡,一望並無商旅店;行來山坳,週迴盡是死屍坑。若非佛祖修行處,定是強人打劫場。 宋江看了前面那座高山生得古怪,樹木稠密,心中歡喜,觀之不足,貪走了幾程,不曾問的宿頭。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內心驚慌,肚裏尋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亂在林子裏歇一夜。卻恨又是仲冬天氣,風霜正冽,夜間寒冷,難以打熬。倘或走出一個毒蟲虎豹來時,如何抵當?卻不害了性命。”只顧望東小路里撞將去,約莫走了也是一更時分,心裏越慌,看不見地下,踩了一條絆腳索。樹林裏銅鈴響,走出十四五個伏路小嘍囉來,發聲喊,把宋江捉翻,一條麻索縛了,奪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將宋江解上山來。宋江只得叫苦。卻早押到山寨裏。宋江在火光下看時,四下裏都是木柵,當中一座草廳,廳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後面有百十間草房。小嘍囉把宋江捆做糉子相似,將來綁在將軍柱上。有幾個在廳上的小嘍囉說道:“大王方纔睡,且不要去報。等大王酒醒時,卻請起來,剖這牛子心肝做醒酒湯,我們大家喫塊新鮮肉。”宋江被綁在將軍柱上,心裏尋思道:“我的造物只如此偃蹇!只爲殺了一個煙花婦人,變出得如此之苦!誰想這把骨頭卻落在這裏,斷送了殘生性命。”只見小嘍囉點起燈燭熒煌。宋江已自凍得身體麻木了,動撣不得,只把眼來四下裏張望,低了頭嘆氣。 約有二三更天氣,只見廳背後走出三五個小嘍囉來,叫道:“大王起來了!”便去把廳上燈燭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時,見那個出來的大王,頭上綰着鵝梨角兒,一條紅絹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領棗紅紵絲衲襖,便來坐在當中虎皮交椅上。看那大王時,生得如何?但見: 赤發黃須雙眼圓,臂長腰闊氣沖天。 江湖稱作錦毛虎,好漢原來去姓燕。 那個好漢祖貫山東萊州人氏,姓燕名順,別號錦毛虎。原是販羊馬客人出身,因爲消折了本錢,流落在綠林叢內打劫。那燕順酒醒起來,坐在中間交椅上,問道:“孩兒們那裏拿得這個牛子?”小嘍囉答道:“孩兒們正在後山伏路,只聽得樹林裏銅鈴響。原來這個牛子獨自個背些包裹,撞了繩索,一跤絆翻,因此拿得來獻與大王做醒酒湯。”燕順道:“正好。快去與我請得二位大王來同喫。”小嘍囉去不多時,只見廳側兩邊走出兩個好漢來。左邊一個五短身材,一雙光眼,怎生打扮?但見: 駝褐衲襖錦繡補,形貌崢嶸性粗鹵。 貪財好色最強梁,放火殺人王矮虎。 這個好漢祖貫兩淮人氏,姓王名英。爲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腳虎。原是車家出身,爲因半路里見財起意,就勢劫了客人,事發到官,越獄走了,上清風山,和燕順佔住此山,打家劫舍。左邊這個生的白淨面皮,三牙掩口髭鬚,瘦長膀闊,清秀模樣,也裹着頂絳紅頭巾。怎地結束?但見: 綠衲襖圈金翡翠,錦徵袍滿縷紅雲。 江湖上英雄好漢,鄭天壽白麪郎君。 這個好漢祖貫浙西蘇州人氏,姓鄭,雙名天壽。爲他生得白淨俊俏,人都號他做白麪郎君。原是打銀爲生,因他自小好習槍棒,流落在江湖上,因來清風山過,撞着王矮虎,和他鬥了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因此燕順見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 當下三個頭領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兒們,正好做醒酒湯。快動手取下這牛子心肝來,造三分醒酒酸辣湯來。”只見一個小嘍囉掇一大銅盆水來,放在宋江面前;又一個小嘍囉捲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那個掇水的小嘍囉便雙手潑起水來,澆那宋江心窩裏。原來但凡人心都是熱血裹着,把這冷水潑散了熱血,取出心肝來時,便跪了好喫。那小嘍囉把水直潑到宋江臉上。宋江嘆口氣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親耳聽得“宋江”兩字,便喝住小嘍囉道:“且不要潑水!”燕順問道:“他那廝說甚麼‘宋江’?”小嘍囉答道:“這廝口裏說道:‘可惜宋江死在這裏!’”燕順便起身來問道:“兀那漢子,你認得宋江?”宋江道:“只我便是宋江。”燕順走近跟前又問道:“你是那裏的宋江?”宋江答道:“我是濟州鄆城縣做押司的宋江。”燕順道:“你莫不是山東及時雨宋公明,殺了閻婆惜,逃出江湖上的宋江麼?”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三郎。”燕順聽罷,喫了一驚,便奪過小嘍囉手內尖刀,把麻索都割斷了,便把自身上披的棗紅紵絲衲襖脫下來,裹在宋江身上,抱在中間虎皮交椅上,喚起王矮虎、鄭天壽快下來,三人納頭便拜。 宋江滾下來答禮,問道:“三位壯士何故不殺小人,反行重禮?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個好漢一齊跪下。燕順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原來不識好人,一時間見不到處,少問個緣由,爭些兒壞了義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說出大名來,我等如何得知仔細!小弟在江湖上綠林叢中走了十數年,也只久聞得賢兄仗義疏財、濟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緣分淺薄,不能拜識尊顏。今日天使相會,真乃稱心滿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掛心錯愛。”燕順道:“仁兄禮賢下士,結納豪強,名聞寰海,誰不欽敬!梁山泊近來如此興旺,四海皆聞,曾有人說道,盡出仁兄之賜。不知仁兄獨自何來,今卻到此?”宋江把這救晁蓋一節,殺閻婆惜一節,卻投柴進,向孔太公許多時,並今次要往清風寨尋小李廣花榮這幾件事,一一備細說了。三個頭領大喜,隨即取套衣服與宋江穿了。一面叫殺牛宰馬,連夜筵席。當夜直喫到五更,叫小嘍囉伏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來,訴說路上許多事務,又說武松如此英雄小得,三個頭領拊髀長嘆道:“我們無緣!若得他來這裏,十分是好。卻恨他投那裏去了!”話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風山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話下。 當時臘月初旬。山東人年例,臘日上墳。只見小嘍囉山下報上來說道:“大路上有一乘轎,七八個人跟着,挑着兩個盒子去墳頭化紙。”王矮虎是個好色之徒,見報了,想此轎子必是婦人,便點起三五十小嘍囉,便要下山。宋江、燕順那裏攔當得住。綽了槍刀,敲一棒銅鑼,下山去了。宋江、燕順、鄭天壽三人自在寨中飲酒。那王矮虎去了約有三兩個時辰,遠探小嘍囉報將來說道:“王頭領直趕到半路里,七八個軍漢都走了,拿得轎子裏抬着的一個婦人。只有一個銀香盒,別無物件財帛。”燕順問道:“那婦人如今抬在那裏?”小嘍囉道:“王頭領已自抬在山後房中去了。”燕順大笑。宋江道:“原來王英兄弟要貪女色,不是好漢的勾當。”燕順道:“這個兄弟諸般都肯向前,只是這些毛病。”宋江道:“二位和我同去勸他。”燕順、鄭天壽便引了宋江,直來到後山王矮虎房中。推開房門,只見王矮虎正摟住那婦人求歡。見了三位入來,慌忙推開那婦人,讓三位坐。宋江看那婦人時,但見: 身穿縞素,腰繫孝裙。不施脂粉,自然體態妖嬈;懶染鉛華,生定天姿秀麗。雲鬟半整,有沉魚落雁之容!星眼含愁,有閉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離月殿,渾如織女下瑤池。 宋江看見那婦人,便問道:“娘子,你是誰家宅眷?這般時節出來閒走,有甚麼要緊?”那婦人含羞向前,深深地道了三個萬福,便答道:“侍兒是清風寨知寨的渾家。爲因母親棄世,今得小祥,特來墳前化紙。那裏敢無事出來閒走。告大王垂救性命!”宋江聽罷,喫了一驚,肚裏尋思道:“我正來投奔花知寨,莫不是花榮之妻?我如何不救?”宋江問道:“你丈夫花知寨如何不同你出來上墳?”那婦人道:“告大王,侍兒不是花知寨的渾家。”宋江道:“你恰纔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那婦人道:“大王不知,這清風寨如今有兩個知寨,一文一武。武官便是知寨花榮,文官便是侍兒的丈夫知寨劉高。”宋江尋思道:“他丈夫既是和花榮同僚,我不救時,明日到那裏須不好看。”宋江便對王矮虎說道:“小人有句話說,不知你肯依麼?”王英道:“哥哥有話,但說不妨。”宋江道:“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我看這娘子說來,是個朝廷命官的恭人。怎生看在下薄面並江湖上大義兩字,放他下山回去,教他夫妻完聚如何?”王英道:“哥哥聽稟。王英自來沒個押寨夫人做伴,況兼如今世上都是那大頭巾弄得歹了。哥哥管他則甚!胡亂容小弟這些個。”宋江便跪一跪道:“賢弟若要壓寨夫人時,日後宋江揀一個停當好的,在下納財進禮,娶一個伏侍賢弟。只是這個娘子,是小人友人同僚正官之妻,怎地做得人情,放了他則個。”燕順、鄭天壽一齊扶住宋江道:“哥哥且請起來,這個容易。”宋江又謝道:“恁地時,重承不阻。”燕順見宋江堅意要救這婦人,因此不顧王矮虎肯與不肯,燕順喝令轎伕抬了去。那婦人聽了這話,插燭也似拜謝宋江,一口一聲叫道:“謝大王!”宋江道:“恭人,你休謝我。我不是山寨裏大王,我自是鄆城縣客人。”那婦人拜謝了下山,兩個轎伕也得了性命,抬着那婦人下山來,飛也似走,只恨爺孃少生了兩隻腳。 這王矮虎又羞又悶,只不做聲。被宋江拖出前廳,勸道:“兄弟,你不要焦躁。宋江日後好歹要與兄弟完娶一個,教你歡喜便了。小人並不失信。”燕順、鄭天壽都笑起來。王矮虎一時被宋江以禮義縛了,雖不滿意,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自同宋江在山寨中喫筵席。不在話下。 且說清風寨軍人一時間被擄了恭人去,只得回來,到寨裏報與劉知寨,說道:“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劉高聽了大怒,喝罵去的軍人不了事,“如何撇了恭人!”大棍打那去的軍漢。衆人分說道:“我們只有五七個,他那裏三四十人,如何與他敵得?”劉高喝道:“胡說!你們若不去奪得恭人回來時,我都把你們下在牢裏問罪!”那幾個軍人喫逼不過,沒奈何只得央浼本寨內軍健七八十人,各執槍棒,用意來奪。不想來到半路,正撞見兩個轎伕抬得恭人飛也似來了。衆軍漢接見恭人,問道:“怎地能勾下山?”那婦人道:“那廝捉我到山寨裏,見我說道是劉知寨的夫人,唬得那廝慌拜我,便叫轎伕送我下山來。”衆軍漢道:“恭人可憐見我們,只對相公說我們打奪得恭人回來,權救我衆人這頓打。”那婦人道:“我自有道理說便了。”衆軍漢拜謝了,簇擁着轎子便行。衆人見轎伕走得快,便說道:“你兩個閒常在鎮上抬轎時,只是鵝行鴨步,如今卻怎地這等走的快?”那兩個轎伕應道:“本是走不動,卻被背後老大栗暴打將來。”衆人笑道:“你莫不見鬼?背後那得人。”轎伕方纔敢回頭,看了道:“哎也!是我走的慌了,腳後跟只打着腦杓子。。”衆人都笑,簇着轎子,回到寨中。劉知寨見了大喜,便問恭人道:“你得誰人救了你回來?”那婦人道:“便是那廝們擄我去,不從奸騙,正要殺我;見我說是知寨的恭人,不敢下手,慌忙拜我。卻得這許多人來搶奪得我回來。”劉高聽了這話,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衆人,不在話下。 且說宋江自救了那婦人下山,又在山寨中住了五七日,思量要來投奔花知寨,當時作別要下山。三個頭領苦留不住,做了送路筵席餞行,各送些金寶與宋江,打縛在包裹裏。當日宋江早起來,洗漱罷,喫了早飯,拴束了行李,作別了三位頭領下山。那三個好漢將了酒果餚饌,直送到山下二十餘里官道旁邊,把酒分別。三人不捨,叮囑道:“哥哥去清風寨回來,是必再到山寨相會幾時。”宋江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說道:“再得相見。”唱個大喏,分手去了。若是說話的同時生,並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宋公明只因要來投奔花知寨,險些兒死無葬身之地。只教:青州城外,出幾籌好漢英雄;清風寨中,聚六個丈夫豪傑。正是:遭逢龍虎皆天數,際會風雲豈偶然。畢竟宋江來尋花知寨撞着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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