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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 第三十六回 · 梁山泊吳用舉戴宗 揭陽嶺宋江逢李俊

箴曰:
上臨之以天鑑,下察之以地祇。
明有王法相繼,暗有鬼神相隨。
忠直可存於心,喜怒戒之在氣。
爲不節而亡家,因不廉而失位。
勸君自警平生,可嘆可驚可畏。
話說當時宋太公掇個梯子上牆頭來看時,只見火把叢中約有一百餘人。當頭兩個便是鄆城縣新添的都頭。卻是弟兄兩個:一個叫做趙能,一個叫做趙得。兩個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曉事的,便把兒子宋江獻出來,我們自將就他;若是隱藏不發教他出官時,和你這老子一發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幾時回來?”趙能道:“你便休胡說!有人在村口見他從張社長家店裏喫了酒歸來。亦有人跟到這裏。你如何說得過!”宋江在梯子邊說道:“父親,你和他論甚口!孩兒便挺身出了官,縣裏府上都有相識,明日便喫官司也不妨。已經赦宥的事了,必當減罪。求告這廝們做甚麼!趙家那廝是個刁徒,如今暴得做個都頭,知道甚麼義理!他又和孩兒沒人情,空自求他。不如出官,免得受這廝腌臢氣。”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兒!”宋江道:“父親休煩惱。官司見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兒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兒殺人放火的弟兄們,打在網裏,如何能勾見父親面。便斷配在他州外府,也須有程限。日後歸來務農時,也得早晚伏侍父親終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兒恁地說時,我自來上下使用,買個好去處。”
宋江便上梯來叫道:“你們且不要鬧。我的罪犯又不該死,今已赦宥,必已減等。且請二位都頭進敝莊少敘三杯,明日一同見官。”趙能道:“你休使見識賺我入來!”宋江道:“我如何連累父親兄弟。你們只顧進家裏來。”宋江便下梯子來,開了莊門,請兩個都頭到莊裏堂上坐下;連夜殺雞宰鵝,置酒相待。那一百土兵人等,都與酒食管待,送些錢物之類。取二十兩花銀,把來送與兩位都頭做好看錢。當夜,兩個都頭在宋江莊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縣前下處。等待天明,解到縣裏來時,知縣纔出升堂。只見都頭趙能、趙得押解宋江出官。知縣時文彬見了大喜,責令宋江供狀。當下宋江一筆供招:“不合於前年秋間,典贍到閻婆惜爲妾。爲因不良,一時恃酒,爭論鬥毆,致被誤殺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緝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無詞。”知縣看罷,且叫收禁牢裏監候。
滿縣人見說拿得宋江,誰不愛惜他,都替他去知縣處告說討饒,備說宋江平日的好處。“亦且閻婆惜家又沒了苦主,只是相公方便他則個。”知縣自心裏也有八分出豁他。當時依準了供狀,免上長枷手杻,只散禁在牢裏。宋太公自來買上告下,使用錢帛。那時閻婆已自身故了半年;這張三又沒了粉頭,不來做甚冤家。縣裏疊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滿,結解上濟州聽斷。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減罪。擬定得罪犯,將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認得宋江的,更兼他又有錢帛使用,名喚做斷杖刺配,又無苦主執證,衆人維持下來,都不甚深重。當廳帶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兩個防送公人,無非是張千、李萬。
當下兩個公人領了公文,監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親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裏等候,置酒相請管待兩個公人,齎發了些銀兩與他放寬。教宋江換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上麻鞋。宋太公喚宋江到僻靜處叮囑道:“我知江州是個好地面,魚米之鄉,特地使錢買將那裏去。你可寬心守奈,我自使四郎來望你,盤纏有便人常常寄來。你如今此去,正從梁山泊過。倘或他們下山來劫奪你入夥,切不可依隨他,教人罵做不忠不孝。此一節牢記於心。孩兒,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憐見,早得回來,父子團圓,弟兄完聚!”宋江灑淚拜辭了父親。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臨別時囑付兄弟道:“我的官司此去不要你們憂心。只有父親年紀高大,我又不能盡人子之道,累被官司纏擾,背井離鄉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爲我來江州來,棄撇父親,無人看顧。我自江湖上相識多,見的那一個不相助?盤纏自有對付處。天若見憐,有一日歸來也。”宋清灑淚拜辭了,自回家中去侍奉父親宋太公,不在話下。有詩爲證:
殺人亡命匿家山,暮夜追兵欲避難。
自此便從縲紲去,江州行見展雲翰。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公人上路。那張千、李萬已得了宋江家中銀兩,又因他是個好漢,中此於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個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飯喫,又買些酒肉請兩個公人。宋江對他說道:“實不瞞你兩個說,我們明日此去,正從梁山泊邊過。山寨上有幾個好漢聞我的名字,怕他下山來奪我,枉驚了你應付。我和稱兩個明日早起些,只揀小俺路里過去,寧可多走幾里不妨。”兩個公人道:“呷司,你不說,俺們如何得知我等自認得小路過去,定行得撞着他們。”當夜計議定了。次日,起個五更來打火。兩個公人和宋江離了客店,只從小路里走。約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見前面山坡背後轉出一夥人來。宋江看了,只叫得苦於。來的不是別人,爲頭的好漢正是赤發鬼劉唐,將領着三五十人,便來殺那兩個公人。這張千、李萬唬做一堆兒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殺誰?”劉唐道:“哥哥!不殺了這兩個男女,等甚麼!”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來我殺便了。”兩個人只叫得苦:“今番倒不好了。”劉唐把刀遞與宋江。宋江接過,問劉唐道:“你殺公人何意?”劉唐答道:“奉山上哥哥將令,特使人打聽得哥哥喫官司,直要來鄆城縣劫牢。卻知道哥哥不曾在牢裏,不曾受苦。今番打聽得斷配江州,只怕路上錯了路道,教大小頭領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便請上山。這兩個公人不殺瞭如何?”宋江道:“這個不是你們弟兄抬舉宋江,倒要陷我於不忠不孝之地,萬劫沉埋。若是如此來挾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劉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裏奪了刀。宋江道:“你弟兄們若是可憐見宋江時,容我去江州牢城,聽候限滿回來,那時卻得與你們相會。”劉唐道:“哥哥,小弟這話不敢主張。前面大路上有軍師吳學究同花知寨在那裏專等,迎迓哥哥,容小弟着小校請來商議。”宋江道:“我只是這句話,由你們怎地商量。”
小嘍囉去報,不多時,只見吳用、花榮兩騎馬在前,後面數十騎馬跟着,飛到面前下馬。敘禮罷,花榮便道:“如何不與兄長開了枷?”宋江道:“賢弟,是甚麼話!此是國家法度,如何敢擅動!”吳學究笑道:“我知兄長的意了。這個容易,只不留兄長在山寨便了。晁頭領多時不曾得與仁兄相會,今次也正要和兄長說幾句心腹的話。略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便送登程。”宋江聽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扶起兩個公人來,宋江道:“要他兩個放心,寧可我死,不可害他。”兩個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離了大路,來到蘆葦岸邊,已有船隻在彼。當時載過山前大路,卻把山轎教人抬了,直到斷金亭上歇了。叫小嘍囉四下裏去報請衆頭領都來聚會。迎接上山,到聚義廳上相見。晁蓋謝道:“自從鄆城救了性命,弟兄們到此,無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薦諸位豪傑上山,光輝草寨,恩報無門。”宋江答道:“小可自從別後,殺死淫婦,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長一面,偶然村店裏遇得石勇,捎寄家書,只說父親棄世,不想卻是父親恐怕宋江隨衆好漢入夥去了,因此詐寫書來喚我回家。雖然明喫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覷,不曾重傷。今配江州,亦是好處。適蒙呼喚,不敢不至。今來既見了尊顏,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辭。”詩曰:
方枷鐵鎖並臨頭,坐守行監不少休。
天與英雄逢水滸,劫囚行見出江州。
晁蓋道:“直如此忙?且請少坐。”兩個中間坐了。宋江便叫兩個公人只在交椅後坐,與他寸步不離。晁蓋叫許多頭領都來參拜了宋江,都兩行坐下。小頭目一面斟酒上來。先是晁蓋把盞了,向後軍師吳學究、公孫勝起,至白勝把盞下來。酒至數巡,宋江起身相謝道:“足見弟兄們衆位相愛之情!宋江是個得罪囚人,不敢久停,只此告辭。”晁蓋道:“仁兄直如此見怪?雖然賢兄不肯要壞兩個公人,多與他些金銀,發付他回去,只說我梁山泊搶擄了去,不道得治罪於他。”宋江道,“哥哥,你這話休題!這等不是抬舉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違了他的教訓,負累了他?前者一時乘興,與衆位來相投。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裏撞見在下,指引回家。父親說出這個緣故,情願教小可明喫了官司,急斷配出來,又頻頻囑付;臨行之時,又千叮萬囑,教我休爲快樂,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愴惶驚恐。因此父親明明訓教宋江,小可不爭隨順了哥哥,便是上逆天理,下違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雖生何益。如哥哥不肯放宋江下山,情願只就兄長手裏乞死。”說罷,淚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晁蓋、吳用、公孫勝一齊扶起。衆人道:“既是哥哥堅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請寬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裏喫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只和兩個公人同起同坐。當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堅心要行。吳學究道:“兄長聽稟;吳用有個至愛相識,見在江州充做兩院押牢節級,姓戴名宗,本處人稱爲戴院長。爲他有道術,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喚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義疏財。夜來小生修下一封書在此,與兄長去,到彼時可和本人做個相識。但有甚事,可教衆兄弟知道。”衆頭領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將二十兩銀子送與兩個公人。就與宋江挑了包裹,都送下山來。一個個都作別了。吳學究和花榮直送過渡,到大路二十里外,衆頭領回上山去。
只說宋江自和兩個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來。那個公人見了山寨裏許多人馬,衆頭領一個個都拜宋江,又得他那裏若干銀兩,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個人在路,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在路約行了半月之上,早來到一個去處,望見前面一座高嶺。兩個公人說道:“好了!過得這條揭陽嶺,便是潯陽江。到江州卻是水路,相去不遠。”宋江道:“天色暄熱,趁早涼過嶺去,尋個宿頭。”公人道:“押司說得是。”三個人廝趕着,奔過嶺來。行了半日,巴過嶺頭,早看見嶺腳邊一個酒店,背靠顛崖,門臨怪樹,前後都是草房,去那樹陰之下挑出一個酒旆兒來。宋江見了,心中歡喜,便與公人道:“我們肚裏正飢渴哩,原來這嶺上有個酒店,我們且買碗酒喫去了便走。”
三個人入酒店來,兩個公人把行李歇了,將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讓他兩個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個時辰,不見一個人出來。宋江叫道:“怎地不見主人家?”只聽得裏面應道:“來也,來也!”側首屋下走出一個大漢來。宋江看這漢子時,怎生模樣?但見:
赤色虯鬚亂撒,紅絲虎眼睜圓。
揭嶺殺人魔祟,酆都催命判官。
那人出來,頭上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布背心,露着兩臂,下面圍一條布手巾。看着宋江三個人唱個喏道:“拜揖!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們走得肚飢,你這裏有甚麼肉賣?”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渾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二斤熟牛肉來,打一角酒來。”那人道:“客人休怪說。我這裏嶺上賣酒,只是先交了錢,方纔喫酒。”宋江道:“這個何妨,倒是先還了錢喫酒,我也歡喜。等我先取銀子與你。”那人道:“恁地最好。”宋江便去打開包裹,取出些碎銀子。那人立在側邊偷眼睃着,見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內自有八分歡喜。接了宋江的銀子,便去裏面舀一桶酒,切一盤牛肉出來。放下三隻大碗,三雙箸,一面篩酒。三個人一頭喫,一面口裏說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萬千好漢着了道兒的。酒肉裏下了蒙汗藥,麻翻了,劫了財物,人肉把來做饅頭餡子。我只是不信,那裏有這話?”那賣酒的人笑道:“你三個說了,不要喫。我這酒和肉裏面,都有了麻藥。”宋江笑道:“這個大哥,瞧見我們說着麻藥,便來取笑。”兩個公人道:“大哥,熱喫一碗也好。”那人道:“你們要熱喫,我便將去蕩來。”那人蕩熱了將來,篩做三碗。正是飢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喫。三人各喫了一碗下去。只見兩個公人瞪了雙眼,口角邊流下涎水來,你揪我扯,望後便倒。宋江跳起來道:“你兩個怎地喫得三碗便恁醉了?”向前來扶他,不覺自家也頭暈眼花,撲地倒了。光着眼,都面面廝覷,麻木了動撣不得。酒店裏那人道:“慚愧!好幾日沒買賣,今日天送這三頭行貨來與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崖邊人肉作房裏,放在剝人凳上。又來把這兩個公人也拖了入去。那人再來,卻把包裹行李都提在後屋內,解開看時,都是金銀。那人自道:“我開了許多年酒店,不曾遇着這等一個囚徒!量這等一個罪人,怎地有許多財物,卻不是從天降下,賜與我的。”
那人看罷包裹,卻再包了,且去門前望幾個火家歸來開剝。立在門前看了一回,不見一個男女歸來,只見嶺下這邊三個人奔上嶺來。那人恰認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裏去來?”那三個內一個大漢應道:“我們特地上嶺來接一個人,料道是來的程途日期了。我每日出來,只在嶺下候,不見到,正不知在那裏擔閣了。”那人道:“大哥卻是等誰?”那大漢道:“等個奢遮的好男子。”那人問道:“甚麼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漢答道:“你敢也聞他的大名,便是濟州鄆城縣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說的山東及時雨宋公明?”那大漢道:“正是此人。”那人又問道:“他卻因甚打這裏過?”那大漢道:“我本不知。近日有個相識,從濟州來,說道:‘鄆城縣宋押司宋江,不知爲甚麼事發在濟州府,斷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從這裏過來,別處又無路過去。他在鄆城縣時,我尚且要去和他廝會;今次正從這裏經過,如何不結識他。因此在嶺下連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並不見有一個囚徒過來。我今日同這兩個兄弟,信步踱上嶺,來你這裏買碗酒喫,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裏買賣如何?”那人道:“不瞞大哥說,這幾個月裏好生沒買賣。今日謝天地,捉得三個行貨,又有些東西。”那大漢慌忙問道:“三個甚樣人?”那人道:“兩個公人和一個罪人。”那漢失驚道:“這囚徒莫不是黑矮肥胖的人?”那人應道:“真個不十分長大,面貌紫棠色。”那大漢連忙問道:“不曾動手麼?”那人答道:“方纔抱進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開剝。”那大漢道:“等我認他一認!”
當下四個人進山崖邊人肉作房裏,只見剝人凳上挺着宋江和兩個公人,顛倒頭放在地下。那大漢看見宋江,卻又不認得;相他臉上金印,又不分曉。沒可尋思處,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來,我看他公文便知。”那人道:“說得是。”便去房裏取過公人的包裹打開,見了一錠大銀,尚有若干散碎銀兩。解開文書袋來,看了差批,衆人只叫得“慚愧”。那大漢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嶺來,早是不曾動手,爭些兒誤了我哥哥性命。”正是:
冤仇還報難迴避,機會遭逢莫遠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那大漢便叫那人:“快討解藥來,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連忙調了解藥,便和那大漢去作房裏,先開了枷,扶將起來,把這解藥灌將下去。四個人將宋江扛出前面客位裏,那大漢扶住着,漸漸醒來,光着眼,看了衆人立在面前,又不認得。只見那大漢教兩個兄弟扶住了宋江,納頭便拜。宋江問道:“是誰?我不是夢中麼?”只見賣酒的那人也拜。宋江答禮道:“兩位大哥請起。這裏正是那裏?不敢動問二位高姓?”那大漢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貫廬州人氏。專在揚子江中撐船梢公爲生,能識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龍李俊便是。這個賣酒的是此間揭陽嶺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盡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這兩個兄弟是此間潯陽江邊人,專販私鹽來這裏貨賣,卻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駕得船,是弟兄兩個:一個喚做出洞蛟童威,一個叫做翻江蜃童猛。”兩個也拜了宋江四拜。宋江問道:“卻纔麻翻了宋江,如何卻知我姓名?”李俊道:“小弟有個相識,近日做買賣從濟州回來,說道哥哥大名,爲事發在江州牢城來。李俊未得拜識尊顏,往常思念,只要去貴縣拜識哥哥。只爲緣分淺薄,不能勾去。今聞仁兄來江州,必從這裏經過。小弟連連在嶺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見來。今日無心,天幸使令李俊同兩個弟兄上嶺來,就買杯酒喫,遇見李立,說將起來。因此小弟大驚,慌忙去作房裏看了,卻又不認得哥哥。猛可思量起來,取討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拜問仁兄,聞知在鄆城縣做押司,不知爲何事配來江州?”宋江把這殺了閻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書,回家事發,今次配來江州,備細說了一遍。四人稱歎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間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連累家中老父。此間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義士,必不肯胡行,你快救起那兩個公人來。”李立連忙叫了火家,已都歸來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裏來,把解藥灌將下去,救得兩個公人起來,面面廝覷,你看我,我看你,都對宋江說道:“此間店裏恁麼好酒,我們又喫不多,便恁醉了!記着他家,我們回來還在這裏買喫。”衆人聽了都笑。
當晚李立置酒管待衆人,在家裏過了一夜。次日,又安排了酒食管待了,送出包裹,還了宋江並兩個公人。當時相別了。宋江自和李俊、童威、童猛、兩個公人下嶺來,徑到李俊家歇下。置備酒食,殷勤相待,結拜宋江爲兄,留住家裏。過了數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銀兩齎發兩個公人。宋江再帶上行枷,收拾了包裹行李,辭別李俊、童威、童猛,離了揭陽嶺下,取路望江州來。
三個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時分。行到一個去處,只見人煙輳集,市井喧譁。正來到市鎮上,只見那裏一夥人圍住着看。宋江分開人叢,也挨入去看時,卻原是一個使槍棒賣膏藥的。宋江和兩個公人立住了腳,看他使了一回槍棒。那教頭放下手了中槍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槍棒拳腳!”那人卻拿起一個盤子來,口裏開呵道:“小人遠方來的人,投貴地特來就事。雖無驚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遠處誇稱,近方賣弄。如要筋重膏,當下取贖;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齎發咱家,休教空過了盤子。”那教頭盤子掠了一遭,沒一個出錢與他。那漢又道:“看官高抬貴手!”又掠了一遭,衆人都白着眼看,又沒一個出錢賞他。宋江見他惶恐,掠了兩遭沒人出錢,便叫公人取出五兩銀子來。宋江叫道:“教頭,我是個犯罪的人,沒甚與你。這五兩白銀權表薄意,休嫌輕微。”那漢子得了這五兩白銀,託在手裏,便收呵道:“恁地一個有名的揭陽鎮上,沒一個曉事的好漢抬舉咱家!難得這位恩官,本身見自爲事在官,又是過往此間,顛倒齎發五兩白銀!正是:‘當年卻笑鄭元和,只向青樓買笑歌。慣使不論家豪富,風流不在着衣多。’這五兩銀子強似別的五十兩,自家拜揖,願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傳揚。”宋江答道:“教師,量這些東西直得幾多,不須致謝。”
正說之間,只見人叢裏一條大漢分開人衆,搶近前來,大喝道:“兀那廝是甚麼鳥漢!那裏來的囚徒,敢來滅俺揭陽鎮上威風!教頭這廝,那裏學得這些槍棒,來我這裏逞強!俺已都分付了衆人,不許齎發他,如何敢來出尖!”搦着雙拳來打宋江。不因此起處相爭,有分教:潯陽江上,聚數籌攪海蒼龍的好漢;梁山泊中,添一夥巴山猛虎的英雄。直教殺人路口人頭滾,聚義場中熱血流。畢竟來打宋江的是甚麼樣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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