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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 · 第四十一回 · 宋江智取無爲軍 張順活捉黃文炳

《念奴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瑜赤壁。亂石崖,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昔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後,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話說這篇詞,乃《念奴嬌》,是這故宋時東坡先生題詠赤壁懷古。漢末三分,曹操起兵百萬之衆,水陸並進。被周瑜用火,孔明祭風,跨江一戰,殺得血染波紅,屍如山疊。爲何自家引這一段故事,將大比小?說不了江州城外白龍廟中,梁山泊好漢小聚義,劫了法場,救得宋江、戴宗。正是晁蓋、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劉唐、燕順、杜遷、宋萬、朱貴、王矮虎、鄭天壽、石勇、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白勝,共是一十七人,領帶着八九十個悍勇壯健小嘍囉;潯陽江上來接應的好漢,張順、張橫、李俊、李立、穆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九籌好漢,也帶四十餘人,都是江面上做私商的火家,撐駕三隻大船,前來接應;城裏黑旋風李逵引衆人殺至潯陽江邊,兩路救應,通共有一百四五十人,都在白龍廟裏聚義。只聽得小嘍囉報道:“江州城裏軍兵,擂鼓搖旗,鳴鑼發喊,追趕到來。”
那黑旋風李逵聽得,大吼了一聲,提兩把板斧,先出廟門。衆好漢吶聲喊,都挺手中軍器,齊出廟來迎敵。劉唐、朱貴先把宋江、戴宗護送上船,李俊同張順、三阮整頓船隻。就江邊看時,見城裏出來的官軍約有五七千:馬軍當先,都是頂盔衣甲,全副弓箭,手裏都使長槍;背後步軍簇擁,搖旗吶喊,殺奔前來。這裏李逵當先輪着板斧,赤條條地飛奔砍將入去;背後便是花榮、黃信、呂方、郭盛四將擁護。花榮見前面的馬軍都扎住了槍,只怕李逵着傷,偷手取弓箭出來,搭上箭,拽滿弓,望着爲頭領的一個馬軍,颼地一箭,只見翻筋斗射下馬去。那一夥馬軍喫了一驚,各自奔命,撥轉馬頭便走,倒把步軍先衝倒了一半。這裏衆多好漢們一齊衝突將去,殺得那官軍屍橫遍野,血染江紅,直殺到江州城下。城上策應官軍早把擂木炮石打將下來。官軍慌忙入城,關上城門。
衆多好漢拖轉黑旋風,回到白龍廟前下船。晁蓋整點衆人完備,都叫分頭下船,開江便走。卻值順風,拽起風帆,三隻大船載了許多人馬頭領,卻投穆太公莊上來。一帆順風,早到岸邊埠頭。一行衆人都上岸來,穆弘邀請衆好漢到莊內學堂上,穆太公出來迎接。宋江等衆人都相見了。太公道:“衆頭領連夜勞神,且請客房中安歇,將息貴體。”各人且去房裏暫歇將養,整理衣服器械。當日穆弘叫莊客宰了一頭黃牛,殺了十數個豬羊,雞鵝魚鴨,珍餚異饌,排下筵席,管待衆頭領。飲酒中間,說起許多情節。晁蓋道:“若非是二哥衆位把船相救,我等皆被陷於縲紲!”穆太公道:“你等如何卻打從那條路上來?”李逵道:“我自只揀人多處殺將去,他們自要跟我來,我又不曾叫他!”衆人聽了都大笑。
宋江起身與衆人道:“小人宋江、戴院長,若無衆好漢相救時,皆死於非命。今日之恩,深於滄海,如何報答得衆位!只恨黃文炳那廝,無中生有,要害我們,這冤仇如何不報!怎地啓請衆位好漢,再做個天大人情,去打了無爲軍,殺得黃文炳那廝,也與宋江消了這口無窮之恨。那時回去如何?”晁蓋道:“賢弟衆人在此,我們衆人偷營劫寨,只可使一遍,如何再行得?似此奸賊,已有提備,不若且回山寨去聚起大隊人馬,一發和學究、公孫二先生,並林沖、秦明都來報仇,也未爲晚矣。”宋江道:“若是回山去了,再不能勾得來。一者山遙路遠,二乃江州必然申開明文,幾時得來,不要癡想。只是趁這個機會,便好下手。不要等他做了準備,難以報仇。”花榮道:“哥哥見得是。然雖如此,只是無人識得路徑,不知他地理如何。可先得個人去那裏城中探聽虛實,也要看無爲軍出沒的路徑去處,就要認黃文炳那賊的住處了,然後方好下手。”薛永便起身說道:“小弟多在江湖上行,此處無爲軍最熟。我去探聽一遭如何?”宋江道:“若得賢弟去走一遭,最好。”薛永當日別了衆人,自去了。
只說宋江自和衆頭領在穆弘莊上商議要打無爲軍一事,整頓軍器槍刀,安排弓弩箭矢,打點大小船隻等項提備,衆人商量已了。只見薛永去了五日回來,帶將一個人回到莊上來,拜見宋江。宋江看那人時,但見:
黑廋身材兩眼鮮,智高膽大性如綿。
荊湖第一裁縫手,侯健人稱通臂猿。
宋江並衆頭領看見薛永引這個人來,宋江便問道:“兄弟,這位壯士是誰?”薛永答道:“這人姓侯名健,祖居洪都人氏。江湖上人稱他第一手裁縫,端的是飛針走線;更兼慣習槍棒,曾拜薛永爲師。人都見他瘦,因此喚他做通臂猿。見在這無爲軍城裏黃文炳家做生活。因見了小弟,就請在此。”宋江大喜,便教同坐商議。那人也是一座地煞星之數,自然義氣相投。宋江便問江州消息,無爲軍路徑如何。薛永說道:“如今蔡九知府計點官軍百姓,被殺死有五百餘人,帶傷中箭者不計其數,見今差人星夜申奏朝廷去了。城門日中後便關,出入的好生盤問得緊。原來哥哥被害一事,倒不幹蔡九知府事,都是黃文炳那廝三回五次點撥知府,教害二位。如今見劫了法場,城中甚慌,曉夜提備。小弟又去無爲軍打聽,正撞見侯健這個兄弟出來食飯,因是得知備細。”
宋江道:“侯兄何以知之?”侯健道:“小人自幼只愛習學槍棒,多得薛師父指教,因此不敢忘恩。近日黃通判特取小人來無爲軍他家做衣服,因出來行食,遇見師父,題起仁兄大名,說出此一節事來。小人要結識仁兄,特來報知備細。這黃文炳有個嫡親哥哥,喚做黃文燁,與這文炳是一母所生二子。這黃文燁平生只是行善事,修橋補路,塑佛齋僧,扶危濟困,救拔貧苦,那無爲軍城中都叫他黃佛子。這黃文炳雖是罷閒通判,心裏只要害人。勝如己者妒之,不如己者害之。只是行歹事,無爲軍都叫他做黃蜂刺。他弟兄兩個分開做兩處住,只在一條巷內出入,靠北門裏便是他家。黃文炳貼着城住,黃文燁近着大街。小人在他那裏做生活,打聽得黃通判回家來說:‘這件事,蔡九知府已被瞞過了,卻是我點撥他,教知府先斬瞭然後奏去。’黃文燁聽得說時,只在背後罵,說道:‘又做這等短命促掐的事!於你無干,何故定要害他?倘或有天理之時,報應只在目前,卻不是反招其禍。’這兩日聽得劫了法場,好生喫驚。昨夜去江州探望蔡九知府,與他計較,尚未回來。”宋江道:“黃文炳隔着他哥哥家多少路?”侯健道:“原是一家分開的,如今只隔着中間一個菜園。”宋江道:“黃文炳家多少人口?有幾房頭?”侯健道:“男子婦人通有四十五口。”宋江道:“天教我報仇,特地送這個人來。雖是如此,全靠衆弟兄維持。”衆人齊聲應道:“當以死向前。正要驅除這等贓濫奸惡之人,與哥哥報仇雪恨,當效死力!”宋江又道:“只恨黃文炳那賊一個,卻與無爲軍百姓無干。他兄既然仁德,亦不可害他。休教天下人罵我等不仁。衆弟兄去時,不可分毫侵害百姓。今去那裏,我有一計,只望衆人扶助扶助。”衆頭領齊聲道:“專聽哥哥指教。”宋江道:“有煩穆太公對付八九十個叉袋,又要百十束蘆柴,用着五隻大船,兩隻小船。央及張順、李俊駕兩隻小船,在江面上與他如此行。五隻大船上,用着張橫、三阮、童威和識水的人護船。此計方可。”穆弘道:“此間蘆葦、油柴、布袋都有,我莊上的人都會使水駕船。便請哥哥行事。”宋江道:“卻用侯家兄弟引着薛永並白勝,先去無爲軍城中藏了。來日三更二點爲期,只聽門外放起帶鈴鵓鴿,便教白勝上城策應。先插一條白絹號帶,近黃文炳家,便是上城去處。再又教石勇、杜遷扮做丐者,去城門邊左近埋伏,只看火起爲號,便下手殺把門軍士。李俊、張順只在江面上往來巡綽,等候策應。”
宋江分撥已定,薛永、白勝、侯健先自去了。隨後再是石勇、杜遷扮做丐者,身邊各藏了短刀暗器,也去了。這裏是一面扛抬沙土布袋和蘆葦油柴上船裝載。衆好漢至期,各各拴縛了,身上都準備了器械。船艙裏埋伏軍漢。衆頭領分撥下船:晁蓋、宋江、花榮在童威船上,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在張橫船上,戴宗、劉唐、黃信在阮小二船上,呂方、郭盛、李立在阮小五船上,穆弘、穆春、李逵在阮小七船上。只留下朱貴、宋萬在穆太公莊,看理江州城裏消息。先使童猛棹一隻打漁快船,前去探路。小嘍囉並軍健都伏在艙裏,大衆莊客水手撐駕船隻,當夜密地望無爲軍來。那條大江周接三江,潯陽江、揚子江從四川只到大海,一派本計九千三百里,作呼爲萬里長江。中間通着多少去處。有名的是雲夢澤,鄰接着洞庭湖。古人有詩爲證:
萬里長江水似傾,重湖七澤共流行。
滔滔駭浪應知險,渺渺洪濤誰不驚。
千古戰爭思晉宋,三分割據想英靈。
乾坤草昧生豪傑,搔動貔貅百萬兵。
當夜五隻棹船裝載許多人伴,徑奔無爲軍來。此時正是七月盡天氣,夜涼風靜,月白江清,水影山光,上下一碧。昔日參寥子有首詩,題這江景,道是:
驚濤滾滾煙波杳,月淡風清九江曉。
欲從舟子問如何,但覺廬山眼中小。
是夜初更前後,大小船隻都到無爲江岸邊,揀那有蘆葦深處,一字兒纜定了船隻。只見童猛回船來報道:“城裏並無些動靜。”宋江便叫手下衆人,把這沙土布袋和蘆葦乾柴,都搬上岸,望城邊來。聽那更鼓時,正打二更。宋江叫小嘍囉各各馱了沙土布袋並蘆柴,就城邊堆垛了。衆好漢各挺手中軍器。只留張橫、三阮、兩童守船接應,其餘頭領都奔城邊來。望城上時,約離北門有半里之路。宋江便叫放起帶鈴鵓鴿。只見城上一條竹竿,縛着白號帶,風飄起來。宋江見了,便叫軍士就這城邊堆起沙土布袋。分付軍漢,一面挑擔蘆葦油柴上城。只見白勝已在那裏接應等候,把手指與衆軍漢道:“只那條巷便是黃文炳住處。”宋江問白勝道:“薛永、侯健在那裏?”白勝道:“他兩個潛入黃文炳家裏去了,只等哥哥到來。”宋江又問道:“你曾見石勇、杜遷麼?”白勝道:“他兩個在城門邊左近伺候。”宋江聽罷,引了衆好漢下城來,徑到黃文炳門前,卻見侯健閃在房檐下。宋江喚來,附耳低言道:“你去將菜園門開了,放他軍士把蘆葦油柴堆放裏面。可教薛永尋把火來點着,卻去敲黃文炳門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什物搬來寄頓。’敲得門開,我自有擺佈。”
宋江教衆好漢分幾個把住兩頭。侯健先去開了菜園門,軍漢把蘆柴搬來堆在裏面。侯健就討了火種,遞與薛永,將來點着。侯健便閃出來,卻去敲門,叫道:“間壁大官人家失火,有箱籠搬來寄頓。快開門則個!”裏面聽得,便起來看時,望見隔壁火起,連忙開門出來。晁蓋、宋江等吶聲喊殺將入去。衆好漢亦各動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把黃文炳一門內外大小四五十口盡皆殺了,不留一人。只不見了文炳一個。衆好漢把他從前酷害良民,積攢下許多傢俬金銀,收拾俱盡。大哨一聲,衆多好漢都扛了箱籠家財,卻奔城上來。
且說石勇、杜遷見火起,各掣出尖刀,便殺把門軍人。又見前街鄰舍,拿了水桶梯子,都來救火。石勇、杜遷大喝道:“你那百姓休得向前!我們是梁山泊好漢數千在此,來殺黃文炳一門良賤,與宋江、戴宗報仇,不干你百姓事。你們快回家躲避了,休得出來閒管事!”衆百姓還有不信的,立住了腳看。只見黑旋風李逵輪起兩把板斧,着地卷將來。衆鄰舍方纔吶聲喊,抬了梯子水桶,一鬨都走了。這邊後巷也有幾個守門軍漢,帶了些人,馱了麻搭火鉤,都奔來救火。早被花榮張起弓,當頭一箭,射翻了一個,大喝道:“要死的便來救火!”那夥軍漢一齊都退去了。只見薛永拿着火把,便就黃文炳家裏,前後點着,亂亂雜雜火起。看那火時,但見:
黑雲匝地,紅焰飛天。焠律律走萬道金蛇,焰騰騰散千團火塊。狂風相助,雕樑畫棟片時休;炎焰漲空,大廈高堂彈指沒。驪山頂上,多應褒姒戲諸侯;赤壁坡前,有若周瑜施妙計。丙丁神忿怒,踏翻回祿火車;南陸將施威,鼓動祝融爐冶。咸陽宮殿焚三月,即墨城池縱萬牛。馮夷卷雪罔施功,神術欒巴實難救。
當時石勇、杜遷已殺倒把門軍士,李逵砍斷了鐵鎖,大開了城門。一半人從城上出去,一半人從城門下出去。張橫、三阮、兩童都來接應,合做一處,扛抬財物上船。無爲軍已知江州被梁山泊好漢劫了法場,殺死無數的人,如何敢出來追趕。只得迴避了。這宋江一行人衆好漢,只恨拿不着黃文炳。都上了船去,搖開江,自投穆弘莊上來。不在話下。
卻說江州城裏望見無爲軍火起,蒸天價紅,滿城中講動,只得報知本府。這黃文炳正在府裏議事,聽得報說了,慌忙來稟知府道:“敝鄉失火,急欲回家看覷!”蔡九知府聽得,忙叫開城門,差一隻官船相送。黃文炳謝了知府,隨即出來,帶了從人,慌速下船,搖開江面,望無爲軍來。看見火勢猛烈,映得江面上都紅。梢公說道:“這火只是北門裏火。”黃文炳見說了,心裏越慌。看看搖到江心裏,只見一隻小船,從江面上搖過去了。不多時,又是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卻不徑過,望着官船直撞將來。從人喝道:“甚麼船,敢如此直撞來!”只見那小船上一個大漢跳起來,手裏拿着撓鉤,口裏應道:“去江州報失火的船。”黃文炳便鑽出來,問道:“那裏失火?”那大漢道:“北門裏黃通判家,被梁山泊好漢殺了一家人口,劫了傢俬,如今正燒着哩。”黃文炳失口叫聲苦,不知高低。那漢聽了,一撓鉤搭住了船,便跳過來。黃文炳是個乖覺的人,早瞧了八分,便奔船梢而走,望江裏踊身便跳。忽見江面上一隻船,水底下早鑽過一個人,把黃文炳劈腰抱住,攔頭揪起,扯上船來。船上那個大漢,早來接應,便把麻索綁了。水底下活捉了黃文炳的便是浪裏白跳張順,船上把撓鉤的便是混江龍李俊。兩個好漢立在船上,那搖官船的梢公只顧下拜。李俊說道:“我不殺你們,只要捉黃文炳這廝!你們自回去,說與那蔡九知府賊驢知道:“俺梁山泊好漢們權寄下他那顆驢頭,早晚便要來取!”梢公道:“小人去說!”李俊、張順拿了黃文炳過自己的船上,放那官船去了。
兩個好漢棹了兩隻快船,徑奔穆弘莊上來。早搖到岸邊,望見一行頭領都在岸上等候,搬運箱籠上岸。見說道拿得黃文炳,宋江不勝之喜。衆好漢一齊心中大喜,說:“正要此人見面。”李俊、張順早把黃文炳帶上岸來。衆人看了,監押着離了江岸,到穆太公莊上來。朱貴、宋萬接着。衆人入到莊裏草廳上坐下。宋江把黃文炳剝了溼衣服,綁在柳樹上,請衆頭領團團坐定。宋江叫取一壺酒來,與衆人把盞。上自晁蓋,下至白勝,共是三十位好漢,都把遍了。宋江大罵:“黃文炳!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如何只要害我?三回五次,教唆蔡九知府殺我兩個。你既讀聖賢之書,如何要做這等毒害的事?我又不與你有殺父之仇,你如何定要謀我?你哥哥黃文燁與你這廝一母所生,他怎恁般修善,扶危濟困,救貧拔苦,久聞你那城中都稱他做黃佛子,我昨夜分毫不曾侵犯他。你這廝在鄉中只是害人,交結權勢之人,浸潤官長,欺壓良善。勝如你的你便要妒他,不如你的你又要害他。我知道無爲軍人民都叫你做黃蜂刺,我今日且替你拔了這個‘刺’!”黃文炳告道:“小人已知過失,只求早死!”晁蓋喝道:“你那賊驢!怕你不死!你這廝早知今日,悔莫當初!”宋江便問道:“那個兄弟替我下手?”只見黑旋風李逵跳起身來,說道:“我與哥哥動手割這廝!我看他肥胖了,倒好燒喫。”晁蓋道:“說得是。教取把尖刀來,就討盆炭火來,細細地割這廝,燒來下酒,與我賢弟消這怨氣!”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黃文炳笑道:“你這廝在蔡九知府後堂,且會說黃道黑,撥置害人,無中生有攛掇他!今日你要快死,老爺卻要你慢死!”便把尖刀先從腿上割起,揀好的就當面炭火上炙來下酒。割一塊,炙一塊,無片時,割了黃文炳。李逵方纔把刀割開胸膛,取出心肝,把來與衆頭領做醒酒湯。衆多好漢看割了黃文炳,都來草堂上與宋江賀喜。有詩爲證:
文炳趨炎巧計乖,卻將忠義苦擠排。
奸謀未遂身先死,難免剜心炙肉災。
只見宋江先跪在地下,衆頭領慌忙都跪下,齊道:“哥哥有甚事,但說不妨。兄弟們敢不聽!”宋江便道:“小可不才,自小學吏,初世爲人,便要結識天下好漢。奈緣是力薄才疏,家貧不能接待,以遂平生之願。自從刺配江州,經過之時,多感晁頭領並衆豪傑苦苦相留。宋江因見父命嚴訓,不曾肯住。正是天賜機會,於路直至潯陽江上,又遭際許多豪傑。不想小可不才,一時間酒後狂言,險累了戴院長性命。感謝衆位豪傑,不避兇險,來虎穴龍潭,力救殘生。又蒙協助報了冤仇,恩同天地。今日如此犯下大罪,鬧了兩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衆位意下若何?如是相從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願去的,一聽尊命。只恐事發,反遭負累。煩可尋思。”說言未絕,李逵跳將起來便叫道:“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喫我一鳥斧,砍做兩截便罷!”宋江道:“你這般粗鹵說話!全在各人弟兄們心肯意肯,方可同去。”衆人議論道:“如今殺死了許多官軍人馬,鬧了兩處州郡,他如何不申奏朝廷?必然起軍馬來擒獲。今若不隨哥哥去,同死同生,卻投那裏去?”宋江大喜,謝了衆人。當日先叫朱貴和宋萬前回山寨裏去報知,次後分作五起進程:頭一起便是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第二起便是劉唐、杜遷、石勇、薛永、侯健,第三起便是李俊、李立、呂方、郭盛、童威、童猛,第四起便是黃信、張橫、張順、阮家三弟兄,第五起便是燕順、王矮虎、穆弘、穆春、鄭天壽、白勝。五起二十八個頭領,帶了一干人等,將這所得黃文炳家財,各各分開,裝載上車子。穆弘帶了穆太公並家小人等,將應有家財金寶,裝載車上。莊客數內有不願去的,都齎發他些銀兩,自投別主去傭工;有願去的,一同便往。前四起陸續去了,已自行動。穆弘收拾莊內已了,放起十數個火把,燒了莊院,撇下了田地,自投梁山泊來。
且不說五起人馬登程,節次進發,只隔二十里而行。先說第一起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五騎馬,帶着車仗人等,在路行了三日,前面來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黃山門。宋江在馬上與晁蓋說道:“這座山生得形勢怪惡,莫不有大夥在內?可着人催趲後面人馬上來,一同過去。”說猶未了,已見前面山嘴上鑼鳴鼓響。宋江道:“我說麼!且不要走動,等後面人馬到來,好和他廝殺。”花榮便拈弓搭箭在手,晁蓋、戴宗各執朴刀,李逵拿着雙斧,擁護着宋江,一齊趲馬向前。只見山坡邊閃出三五百個小嘍囉,當先簇擁出四籌好漢,各挺軍器在手,高聲喝道:“你等大鬧了江州,劫掠了無爲軍,殺害了許多官軍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個等你多時!會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饒了你們性命!”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傑,救了宋江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抬貴手,饒恕殘生!”那四籌好漢見了宋江跪在前面,都慌忙滾鞍下馬,撇了軍器,飛奔前來,拜倒在地下,說道:“俺弟兄四個,只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大名,想殺也不能勾見面!俺聽知哥哥在江州爲事喫官司,我弟兄商議定了,正要來劫牢,只是不得個實信。前日使小嘍囉直到江州來探望,回來說道:‘已有多少好漢鬧了江州,劫了法場,救出往揭陽鎮去了。後又燒了無爲軍,劫掠黃通判家。’料想哥哥必從這裏來,節次使人路中來探望,不期今日得見仁兄之面。小寨裏略備薄酒粗食,權當接風。請衆好漢同到敝寨,盤桓片時。別當拜會。”
宋江大喜,扶起四位好漢,逐一請問大名。爲頭的那人姓歐名鵬,祖貫是黃州人氏。守把大江軍戶,因惡了本官,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熬出這個名字,喚做摩雲金翅。有詩爲證:
黃州生下英雄士,力壯身強武藝精。
行步如飛偏出衆,摩雲金翅是歐鵬。
第二個好漢姓蔣名敬,祖貫是湖南潭州人氏。原是落科舉子出身,科舉不第,棄文就武,頗有謀略,精通書算,積萬累千,纖毫不差。亦能刺槍使棒,佈陣排兵。因此人都喚他做神算子。有詩爲證:
高額尖峯智慮精,先明何處可屯兵。
湖南秀氣生豪傑,神算人稱蔣敬名。
第三個好漢姓馬名麟,祖貫是南京建康人氏。原是小番子閒漢出身,吹得雙鐵笛,使得好大滾刀,百十人近他不得。因此人都喚他做鐵笛仙。有詩爲證:
鐵笛一聲山石裂,銅刀兩口鬼神驚。
馬麟形貌真奇怪,人道神仙再降生。
第四個好漢姓陶名宗旺,祖貫是光州人氏。莊家田戶出身,慣使一把鐵鍬,有的是氣力,亦能使槍輪刀。因此人都喚做九尾龜。有詩爲證:
五短身材黑麪皮,鐵鍬敢掘泰山基。
光州莊戶陶宗旺,古怪人稱九尾龜。
這四籌好漢接住宋江,小嘍囉早捧過果盒,一大壺酒,兩大盤肉,託過來把盞。先遞晁蓋、宋江,次遞花榮、戴宗、李逵。與衆人都相見了,一面遞酒。沒兩個時辰,第二起頭領又到了,一個個盡都相見。把盞已遍,邀請衆位上山。兩起十位頭領,先來到黃門山寨內。那四籌好漢便叫椎牛宰馬管待,卻教小嘍囉陸續下山接請後面那三起十八位頭領上山來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漢已都來到了,盡在聚義廳上筵席相會。宋江飲酒中間,在席上開話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義。未知四位好漢肯棄了此處,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個好漢齊答道:“若蒙二位義士不棄貧賤,情願執鞭墜鐙。”宋江、晁蓋大喜,便說道:“既是四位肯從大義,便請收拾起程。”衆多頭領俱各歡喜。在山寨住了一日,過了一夜。次日,宋江、晁蓋仍舊做頭一起下山,進發先去。次後依例而行,只隔着二十里遠近而來。四籌好漢收拾起財帛金銀等項,帶領了小嘍囉三五百人,便燒燬了寨柵,隨作第六起登程。宋江又合得這四個好漢,心中甚喜。於路在馬上對晁蓋說道:“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卻也結識得這許多好漢。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回只得死心踏地與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說着閒話,不覺早來到朱貴酒店裏了。
且說四個守山寨的頭領吳用、公孫勝、林沖、秦明和兩個新來的蕭讓、金大堅,已得朱貴、宋萬先回報知,每日差小頭目棹船出來酒店裏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灘上岸。擂鼓吹笛,衆好漢們都乘馬轎,迎上寨來。到得關下,軍師吳學究等六人把了接風酒,都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晁蓋便請宋江爲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裏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衆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卻讓不才坐?若要堅執如此相讓,宋江情願就死!”晁蓋道:“賢弟如何這般說?當初若不是賢弟擔那血海般干係,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衆?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誰坐?”宋江道:“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衆人齊道:“哥哥言之極當。”左邊一帶,是林沖、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右邊一帶,論年甲次序,互相推讓。花榮、秦明、黃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蕭讓、王矮虎、薛永、金大堅、穆春、李立、歐鵬、蔣敬、童威、童猛、馬麟、石勇、侯健、鄭天壽、陶宗旺,共是四十人頭領坐下了。大吹大擂,且喫慶喜筵席。
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謠言一事,說與衆人:“叵耐黃文炳那廝,事又不干他己,卻在知府面前胡言亂道,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着個木字,不是個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水着個工字,不是個江字。這個正應宋江身上。那後兩句道:‘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合主宋江造反在山東,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長又傳了假書,以此黃文炳那廝攛掇知府,只要先斬後奏。若非衆好漢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將起來道:“好!哥哥正應着天上的言語!雖然喫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喫我殺得快活。放着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裏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裏!”戴宗慌忙喝道:“鐵牛,你這廝胡說!你今日既到這裏,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兒,須要聽兩位頭領哥哥的言語號令,亦不許你胡言亂語,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這顆頭來爲令,以警後人!”李逵道:“噯也!若割了我這顆頭,幾時再長的一個出來?我只喫酒便了。”衆多好漢都笑。晁蓋先叫安頓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過黃文炳的家財,賞勞了衆多出力的小嘍囉。取出原將來的信籠,交還戴院長收用。戴宗那裏肯要,定教收放庫內公支使用。晁蓋叫衆多小嘍囉參拜了新頭領李俊等,都參見了。連日山寨裏殺牛宰馬,作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晁蓋教向山前山後各撥定房屋居住。山寨裏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對衆頭領說道:“宋江還有一件大事,正要稟衆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數日,未知衆位肯否?”晁蓋便問道:“賢弟今欲要往何處?幹甚麼大事?”
宋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去處。有分教:槍刀林裏,再逃一遍殘生;山嶺邊傍,傳授千年勳業。正是:只因玄女書三卷,留得清風史數篇。畢竟宋公明要往何處去走一遭,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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