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 第七十回 · 沒羽箭飛石打英雄 宋公明棄糧擒壯士
詩曰: 龍虎山中降敕宣,鎖魔殿上散霄煙。 致令煞曜離金闕,故使罡星下九天。 戰馬頻嘶楊柳岸,徵旗佈滿藕花船。 只因肝膽存忠義,留得清名萬古傳。 話說宋江打了東平府,收軍回到安山鎮,正待要回山寨,只見白勝前來報說:“盧俊義去打東昌府,連輸了兩陣。城中有個猛將,姓張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騎出身,善會飛石打人,百發百中,人呼爲沒羽箭。手下兩員副將:一個喚做花項虎龔旺,渾身上刺着虎斑,脖項上吞着虎頭,馬上會使飛槍;一個喚做中箭虎丁得孫,面頰連項都有疤痕,馬上會使飛叉。盧員外提兵臨境,一連十日,不出廝殺。前日張清出城交鋒,郝思文出馬迎敵,戰無數合,張清便走,郝思文趕去,被他額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馬來。卻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張清戰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輸了一陣。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項充、李袞,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孫從肋窩裏飛出標叉,正中項充。因此又輸了一陣。二人見在船中養病。軍師特令小弟來請哥哥早去救應。”宋江見說了,嘆曰:“盧俊義直如此無緣!特地教吳學究、公孫勝幫他,只想要他見陣成功,山寨中也好眉目,誰想又逢敵手。既然如此,我等衆弟兄引兵都去救應。”當時傳令,便起三軍。諸將上馬,跟隨宋江直到東昌境界。盧俊義等接着,具說前事,權且下寨。 正商議間,小軍來報:“沒羽箭張清搦戰。”宋江領衆便起,向平川曠野擺開陣勢。大小頭領一齊上馬,隨到門旗下。宋江在馬上看對陣時,陣排一字,旗分五色。三通鼓罷,沒羽箭張清出馬。怎生打扮?有一篇《水調歌》,贊張清的英勇: 頭巾掩映茜紅纓,狼腰猿臂體彪形。錦衣繡襖,袍中微露透深青。雕鞍側坐,青玉勒馬輕迎。葵花寶鐙,振響熟銅鈴。倒拖雉尾,飛走四蹄輕。金環搖動,飄飄玉蟒撒朱纓。錦袋石子,輕輕飛動似流星。不用強弓硬弩,何須打彈飛鈴。但着處,命歸空。東昌馬騎將,沒羽箭張清。 宋江在門旗下見了喝采。張清在馬上蕩起征塵,往來馳走。門旗左邊閃出那個花項虎龔旺。有詩爲證: 手執標槍慣飛舞,蓋世英雄誠未睹。 斑爛錦體獸吞頭,龔旺名爲花項虎。 又見張清陣內門旗影裏,右邊閃出這個中箭虎丁得孫。亦有詩爲證: 虎騎奔波出陣門,雙腮連項露疤痕。 到處人稱中箭虎,手搦飛叉丁得孫。 三騎馬來到陣前。張清手指宋江罵道:“水窪草賊,願決一陣!”宋江問道:“誰可去戰張清?”傍邊惱犯這個英雄,忿怒躍馬,手舞鉤鐮槍,出到陣前。宋江看時,乃是金槍手徐寧。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對手!”徐寧飛馬直取張清,兩馬相交,雙槍並舉。鬥不到五合,張清便走,徐寧去趕。張清把左手虛提長槍,右手便向錦袋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覷得徐寧面門較近,只一石子,可憐悍勇徐寧,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馬。龔旺、丁得孫便來捉人。宋江陣上人多,早有呂方、郭盛,兩騎馬,兩枝戟,救回本陣。宋江等大驚,盡皆失色。再問:“那個頭領接着廝殺?”宋江言未盡,馬後一將飛出。看時,卻是錦毛虎燕順。宋江卻待阻當,那騎馬已自去了。燕順接住張清,鬥無數合,遮攔不住,撥回馬便走。張清望後趕來,手取石子,看燕順後心一擲,打在鏜甲護鏡上,錚然有聲,伏鞍而走。宋江陣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懼哉!”拍馬提槊飛出陣去。宋江看時,乃是百勝將韓滔,不打話便戰張清。兩馬方交,喊聲大舉。韓滔要在宋江面前顯能,抖擻精神,大戰張清。不到十合,張清便走。韓滔疑他飛石打來,不去追趕。張清回頭不見趕來,翻身勒馬便轉。韓滔卻待挺槊來迎,被張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韓滔鼻凹裏打中。只見鮮血迸流,逃回本陣。彭玘見了大怒,“量這等小輩,何足懼哉!”不等宋公明將令,手舞三尖兩刃刀,飛馬直取張清。兩個未曾交馬,被張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玘面額,丟了三尖兩刃刀,奔馬回陣。 宋江見輸了數將,心內驚惶,便要將軍馬收轉。只見盧俊義背後一人大叫:“今日將威折了,來日怎地廝殺!且看石子打得我麼!”宋江看時,乃是醜郡馬宣贊,拍馬舞刀,直奔張清。張清便道:“一個來,一個走!兩個來,兩個逃!你知我飛石手段麼?”宣贊道:“你打得別人,怎近得我!”說言未了,張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贊嘴邊,翻身落馬。龔旺、丁得孫卻待來捉,怎當宋江陣上人多,衆將救了回陣。 宋江見了,怒氣在心,掣劍在手,割袍爲誓:“我若不拿得此人,誓不回軍!”呼延灼見宋江說誓,便道:“兄長此言,要我們弟兄何用!”就拍踢雪烏騅,直臨陣前,大罵張清:“小兒得寵,一力一勇!認得大將呼延灼麼?”張清便道:“辱國敗將之人,也遭我毒手!”言未絕,一石子飛來。呼延灼見石子飛來,急把鞭來隔時,卻中在手腕上。早着一下,便使不動鋼鞭,迴歸本陣。 宋江道:“馬軍頭領,都被損傷。步軍頭領,誰敢捉這張清?”只見部下劉唐手拈朴刀,挺身出陣。張清見了大笑,罵道:“你那敗將,馬軍尚且輸了,何況步卒!”劉唐大怒,徑奔張清。張清不戰,跑馬歸陣。劉唐趕去,人馬相迎。劉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卻砍着張清戰馬。那馬後蹄直踢起來,劉唐面門上掃着馬尾,雙眼生花,早被張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急待掙扎,陣中走出軍來,橫拖倒拽,拿入陣中去了。宋江大叫:“那個去救劉唐?”只見青面獸楊志便舞刀直取張清。張清虛把槍來迎。楊志一刀刺去,張清鐙裏藏身,楊志卻砍了個空。張清手拿石子,喝聲道:“着!”石子從肋羅裏飛將過去。張清又一石子,錚的打在盔上,嚇得楊志膽喪心寒,伏鞍歸陣。宋江看了,轉轉尋思:“若是今番輸了銳氣,怎生回梁山泊!誰與我出得這口氣?”朱仝聽得,目視雷橫說道:“捉了劉唐去,卻值甚的!一個不濟事,我兩個同去夾攻。”朱仝居左,雷橫居右,兩條朴刀,殺出陣前。張清笑道:“一個不濟,又添一個!由你十個,更待如何!”全無懼色。在馬上藏兩個石子在手。雷橫先到,張清手起,勢如招寶七郎,石子來時,面門上怎生躲避,急待抬頭看時,額上早中一石子,撲然倒地。朱仝急來快救,脖項上又一石子打着。關勝在陣上看見中傷,大挺神威,輪起青龍刀,縱開赤兔馬,來救朱仝、雷橫。剛搶得兩個奔走還陣,張清又一石子打來。關勝急把刀一隔,正打着刀口,迸出火光。關勝無心戀戰,勒馬便回。 雙槍將董平見了,心中暗忖:“吾今新降宋江,若不顯我些武藝,上山去必無光彩。”手提雙槍,飛馬出陣。張清看見,大罵董平:“我和你鄰近州府,脣齒之邦,共同滅賊,正當其理。你今緣何反背朝廷?豈不自羞!”董平大怒,直取張清。兩馬相交,軍器並舉。兩條槍陣上交加,四雙臂環中撩亂。約鬥五七合,張清撥馬便走。董平道:“別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張清帶住槍桿,去錦袋中摸出一個石子,手起處真如流星掣電,石子來嚇得鬼哭神驚。董平眼明手快,撥過了石子。張清見打不着,再取第二個石子,又打將去,董平又閃過了。兩個石子打不着,張清卻早心慌。那馬尾相銜,張清走到陣門左側,董平望後心刺一槍來。張清一閃,鐙裏藏身,董平卻搠了空,那條槍卻搠將過來。董平的馬和張清的馬兩廝並着。張清便撇了槍,雙手把董平和槍連臂膊只一拖,卻拖不動。兩個攪做一塊。宋江陣上索超望見,輪動大斧,便來解救。對陣龔旺、丁得孫兩騎馬齊出,截住索超廝殺。張清、董平又分拆不開。索超、龔旺、丁得孫三匹馬攪做一團。林沖、花榮、呂方、郭盛四將,一齊盡出,兩條槍、兩枝戟來救董平、索超。張清見不是頭,棄了董平,跑馬入陣。董平不捨,直撞入去,卻忘了提備石子。張清見董平追來,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馬近,喝聲道:“着!”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過去了。董平便回。索超撇了龔旺、丁得孫,也趕入陣來。張清停住槍,輕取石子,望索超打來。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臉上。鮮血迸流,提斧回陣。 卻說林沖、花榮把龔旺截住在一邊,呂方、郭盛把丁得孫也截住在一邊。龔旺心慌,便把飛槍摽將來,卻摽不着花榮、林沖。龔旺先沒了軍器,被林沖、花榮活捉歸陣。這邊丁得孫不敢棄叉,死命抵敵呂方、郭盛,不提防浪子燕青在陣門裏看見,暗忖道:“我這裏被他片時連打了一十五員大將!”手中棄了杆棒,身邊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聲響,正中了丁得孫馬蹄,那馬便倒,卻被呂方、郭盛捉過陣來。張清要來救時,寡不敵衆,只得拿了劉唐,且回東昌府去。太守在城上看見張清前後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員大將,雖然折了龔旺、丁得孫,也拿得這個劉唐。回到州衙,先把劉唐長枷送獄,卻再商議。 張清神手撥天關,暗裏能將石子攀。 一十五人都打壞,腳瘸手跛奔梁山。 且說宋江收軍回寨,把龔旺、丁得孫先送上梁山泊。宋江再與盧俊義、吳用道:“我聞五代時,大梁王彥章,日不移影,連打唐將三十六員。今日張清無一時連打我一十五員大將,真是不在此人之下,也當是個猛將。”衆人無語。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龔旺、丁得孫爲羽翼。如今手足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獲此人。”吳用道:“兄長放心。小生見了此將出沒,已自安排定了。雖然如此,且把中傷頭領送回山寨,卻教魯智深、武松、孫立、黃信、李立,盡數引領水軍,安排車仗船隻,水陸並進,船騎相迎,賺出張清,便成大事。”吳用分撥已定。 再說張清在城內與太守商議道:“雖是贏得,賊勢根本未除,暗使人去探聽虛實,卻作道理。”只見探事人來回報:“寨後西北上,不知那裏將許多糧米,有百十輛車子,河內又有糧草船,大小約有五百餘隻。水陸並進,船馬同來。沿路有幾頭領監管。”太守道:“這廝們莫非有計?恐遭他毒手。再差人去打聽,端的果是糧草也不是。”次日,小軍回報說:“車上都是糧,尚且撒下米來。水中船隻,雖是遮蓋着,盡有米布袋露出將來。”張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車子,後去取他水中船隻。太守助戰,一鼓而得。”太守道:“此計甚妙,只可善覷方便。”叫軍漢飽餐酒食,盡行披掛,捎馱錦袋。張清手執長槍,引一千軍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滿天。行不到十里,望見一簇車子,旗上明寫“水滸寨忠義糧”。張清看了,見魯智深擔着禪杖,皁直裰拽紮起來,當頭先走。張清道:“這禿驢腦袋上着我一下石子!”魯智深擔着禪杖,此時自望見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顧走,卻忘了提防他石子。正走之間,張清在馬上喝聲:“着!”一石子正飛在魯智深頭上,打得鮮血迸流,望後便倒。張清軍馬一齊吶喊,都搶將來。武松急挺兩口戒刀,死去救回魯智深,撇了糧車便走。張清奪得糧車,見果是糧米,心中歡喜,不來追趕魯智深,且押送糧車,推入城來。太守見了大喜,自行收管。張清道:“再搶河中糧船。”太守道:“將軍善覷方便。”張清上馬,轉到南門。此時望見河港內糧船不計其數。張清便叫開城門,一齊吶喊,搶到河邊。只見陰雲佈滿,黑霧遮天,馬步軍兵回頭看時,你我對面不見。此是公孫勝行持道法。張清看見,心慌眼暗,卻待要回,進退無路。四下裏喊聲亂起,正不知軍兵從那裏來。林沖引鐵騎軍兵,將張清連人和馬都趕下水去了。河內卻是李俊、張橫、張順、三阮、兩童八個水軍頭領,一字兒擺在那裏。張清便有三頭六臂,也怎生掙扎得脫。被阮氏三雄捉住,繩纏索綁,送入寨中。水軍頭領飛報宋江。 吳用便催大小頭領連夜打城。太守獨自一個怎生支持得住。聽得城外四面炮響,城門開了,嚇得太守無路可逃。宋江軍馬殺入城中,先救了劉唐。次後便開倉庫,就將錢糧一分發送梁山泊,一分給散居民。太守平日清廉,饒了不殺。 宋江等都在州衙裏聚集,衆人會面。只見水軍頭領早把張清解來。衆多兄弟都被他打傷,咬牙切齒,盡要來殺張清。宋江見解將來,親自直下堂階迎接,便陪話道:“誤犯虎威,請勿掛意。”邀上廳來。說言未了,只見階下魯智深,使手帕包着頭,拿着鐵禪杖,徑奔來要打張清。宋江隔住,連聲喝退:“怎肯教你下手!”張清見宋江如此義氣,叩頭下拜受降。宋江取酒奠地,折箭爲誓:“衆弟兄若要如此報仇,皇天不祐,死於刀劍之下。”衆人聽了,誰敢再言。也是天罡星合當聚會,自然義氣相投。昔日老郎有一篇言語,贊張清道: 祖代英雄播英武,義膽忠肝鹹若古。 披堅自可爲干城,佐郡應須是公輔。 東昌驍將名張清,豪氣凌霄真可數。 陣雲冉冉飄徵旗,勁氣英英若癡虎。 龍鱗鐵甲披鳳毛,宮錦花袍明繡補。 坐騎一匹大宛駒,袖中暗器真難睹。 非鞭非簡亦非槍,陣上隕石如星舞。 飛來猛將不能逃,中處應令倒旗鼓。 感人義氣成大恩,此日歸心甘受虜。 天降罡星大泊中,燁燁英聲傳水滸。 宋江在東昌府州衙堂上折箭盟誓已罷,“衆弟兄勿得傷情!”衆皆大笑,人各聽令,盡皆歡喜。收拾軍馬,都要回山。只見張清在宋公明面前舉薦:“東昌府一個獸醫,複姓皇甫,名端。此人善能相馬,知得頭口寒暑病症,下藥用針,無不痊可,真有伯樂之才。原是幽州人氏。爲他碧眼黃鬚,貌若番人,以此人稱爲紫髯伯。梁山泊亦有用他處。可喚此人帶引妻小,一同上山。乞取鈞旨。”宋江聞言大喜:“我雖在中原,不曉其理。若果皇甫端肯去相聚,大稱予懷。”張清見宋江相愛甚厚,隨即便去喚到獸醫皇甫端來,拜見宋江並衆頭領。大小衆將看了,盡皆歡喜。有篇七言古風詩,道皇甫端醫術: 傳家藝術無人敵,安驥年來有神力。 回生起死妙難言,拯憊扶危更多益。 鄂公烏騅人盡誇,郭公駬來渥窪。 吐蕃棗騮號神駁,北地又羨拳毛。 驣驤駝皆經見,銜橛背鞍亦多變。 天閒十二舊馳名,手到病除能應驗。 古人已往名不刊,只今又見皇甫端。 解治四百零八病,雙瞳炯炯珠走盤。 天集忠良真有意,張清鶚薦誠良計。 梁山泊內添一人,號名紫髯伯樂裔。 宋江看了皇甫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虯鬚過腹。皇甫端見了宋江如此義氣,心中甚喜,願從大義。宋江大喜。 撫諭已了,傳下號令,諸多頭領,收拾車仗、糧食、金銀,一齊進發。鞍上將鞭敲金鐙響,步下卒齊唱凱歌聲。把這兩府錢糧,運回山寨。前後諸軍都起,於路無話。早回到梁山泊忠義堂上。宋江叫放出龔旺、丁得孫來,亦用好言撫慰。二人叩首拜降。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專工醫獸。董平、張清亦爲山寨頭領。宋江歡喜,忙叫排宴慶賀。都在忠義堂上,各依次席而坐。宋江看了衆多頭領,卻好一百單八員。宋江開言說道:“我等弟兄,自從上山相聚,但到處並無疏失,皆是上天護佑,非人之能。今來扶我爲尊,皆託衆弟兄英勇。一者合當聚義,二乃我再有句言語,煩你衆兄弟共聽。”吳用便道:“願請兄長約束,共聽號令。” 宋江對着衆頭領,開口說這個主意下來。正是,有分教:三十六天罡臨化地,七十二地煞鬧中原。畢竟宋公明說出甚麼主意,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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