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 · 第一百一十回 · 燕青秋林渡射雁 宋江東京城獻俘
話說當下宋江問降將胡俊,有何計策,去取東川、安德兩處城池。胡俊道:“東川城中守將,是小將的兄弟胡顯。小將蒙李將軍不殺之恩,願往東川招兄弟胡顯來降。剩下安德孤城,亦將不戰而自降矣。”宋江大喜,仍令李俊同去。一面調遣將士,提兵分投去招撫所屬未復州縣;一面差戴宗齎表申奏朝廷,請旨定奪,並領文申呈陳安撫,及上宿太尉書札。宋江令將士到王慶宮中,搜擄了金珠細軟,珍寶玉帛。將違禁的龍樓鳳閣,翠屋珠軒,及違禁器仗衣服,盡行燒燬。又差人到雲安,教張橫等將違禁行宮器仗等項,亦皆燒燬。 卻說戴宗先將申文到荊南,申呈陳安撫。陳安撫也寫了表文,一同上達。戴宗到東京,將書札投遞宿太尉,並送禮物。宿太尉將表進呈御覽。徽宗皇帝龍顏大喜,即時降下聖旨,行到淮西,將反賊王慶解赴東京,候旨處決。其餘擒下僞妃、僞官等衆從賊,都就淮西市曹處斬,梟示施行。淮西百姓遭王慶暴虐,準留兵餉若干,計戶給散,以贍窮民。其陣亡有功降將,俱從厚贈蔭。淮西各州縣所缺正佐官員,速推補赴任交代。各州官多有先行被賊協從,以後歸正者,都着陳瓘分別事情輕重,便宜處分。其征討有功正偏將佐,俱俟還京之日,論功升賞。敕命一下,戴宗先來報知。那陳安撫等,已都到南豐城中了。那時胡俊已是招降了兄弟胡顯,將東川軍民版籍戶口,及錢糧冊籍,前來獻納聽罪。那安德州賊人,望風歸降。雲安、東川、安德三處,農不離其田業,賈不離其肆宅,皆李俊之功。王慶佔據的八郡八十六州縣,都收復了。 自戴宗從東京回到南豐十餘日,天使捧詔書馳驛到來。陳安撫與各官接了聖旨,一一奉行。次早,天使還京。陳瓘令監中取出段氏、李助及一行叛逆從賊,判了斬字,推出南豐市曹處斬。將首級各門梟示訖。段三娘從小不循閨訓,自家擇配,做下迷天大罪,如今身首異處,又連累了若干眷屬。其父段太公先死於房山寨。 話不絮繁,卻說陳安撫、宋先鋒,標錄李俊、胡俊、瓊英、孫安功次,出榜去各處招撫,以安百姓。八十六州縣,復見天日,復爲良民。其餘隨從賊徒,不傷人者,撥還產業,復爲鄉民。西京守將喬道清、馬靈,已有新官到任,次第都到南豐。各州縣正佐貳官,陸續都到。李俊、二張、三阮、二童已將州務交代,盡到南豐相敘。陳安撫衆官及宋江以下一百單八個頭領,及河北降將,都在南豐,設太平宴,慶賀衆將官僚,賞勞三軍將佐。 宋江教公孫勝、喬道清主持醮事,打了七日七夜醮事,超度陣亡軍將,及淮西屈死冤魂。醮事方完,忽報孫安患暴疾卒於營中。宋江悲悼不已,以禮殯殮,葬於龍門山側。喬道清因孫安死了,十分痛哭,對宋江說道:“孫安與貧道同鄉,又與貧道最厚。他爲父報仇,因而犯罪,陷身於賊。蒙先鋒收錄他,指望日後有個結果。不意他中道而死。貧道得蒙先鋒收錄,亦是他來指迷。今日他死,貧道何以爲情!喬某蒙二位先生厚恩,銘心鏤骨,終難補報。願乞骸骨歸田野,以延殘喘。”馬靈見喬道清要去,也來拜辭宋江:“懇求先鋒允放馬某,與喬法師同往。”宋江聽說,慘然不樂。因二人堅意要去,十分挽留不住,宋江只得允放。乃置酒餞別。公孫勝在傍,只不做聲。喬道清、馬靈拜辭了宋江、公孫勝,又去拜徉了陳安撫。二人飄然去了。後來喬道清、馬靈都到羅真人處從師學道,以終天年。 陳安撫招撫賑濟淮西諸郡軍民已畢。那淮西乃淮瀆之西,因此宋人叫宛州、南豐等處是淮西。陳安撫傳令教先鋒頭目收拾朝京。軍令傳下,宋江一面先發中軍軍馬,護送陳安撫、侯參謀、羅武諭起行,一面着令水軍頭領乘駕船隻,從水路先回東京,駐紮聽調。宋江教蕭讓撰文,金大堅鐫石勒碑,以記其事,立石於南豐城東龍門山下。至今古蹟尚存。降將胡俊、胡顯置酒餞別宋先鋒。後來宋江入朝,將胡俊、胡顯反邪歸正,招降二城之功,奏過天子。特授胡俊、胡顯爲東川水軍團練之職。此是後話。 當下宋江將兵馬分作五起進發,剋日起行。軍士除留下各州縣鎮守外,其間亦有乞歸田裏者。見今兵馬共十餘萬,離了南豐,取路望東京來。軍有紀律,所過地方,秋毫無犯。百姓香花燈燭價拜送。在路行了數日,五軍前進,到一個去處,地名雙林渡。宋江在馬上,正行之間,仰觀天上,見空中數行塞雁,不依次序,高低亂飛,都有驚鳴之意。宋江見了,心疑作怪。又聽的前軍喝采。使人去問緣由,飛馬回報,原來是浪子燕青初學弓箭,向空中射雁,箭箭不空。卻纔須臾之間,射下十數只鴻雁。因此諸將驚訝不已。 宋江都喚燕青飛馬前來。這燕青頭戴着白范陽遮塵氈笠兒,身穿着鵝黃紵絲衲襖,騎一疋五明紅沙馬,彎弓插箭,飛馬而來。背後馬上,捎帶死雁數只,來見宋江。下馬離鞍,立在一邊。宋公明問道:“恰纔你射雁來?”燕青答道:“小弟初學弓箭,見空中羣雁而來,無意射之。不想箭箭皆中。誤射了十數只雁。” 宋江道:“爲軍的人學射弓箭,是本等的事。射的親,是你能處。我想賓鴻避寒,離了天山,銜蘆度關,趁江南地暖,求食稻粱,初春方回。此賓鴻仁義之禽,或數十,或三五十隻,遞相謙讓。尊者在前,卑者在後,次序而飛,不越羣伴。遇晚宿歇,亦有當更之報。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不失其意。此禽仁、義、禮、智、信,五常俱備。空中遙見死雁,盡有哀鳴之意。失伴孤雁,並無侵犯,此爲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爲義也。依次而飛,不越前後,此爲禮也。預避鷹鵰,銜蘆過關,此爲智也。秋南春北,不越而來,此爲信也。此禽五常足備之物,豈忍害之。天上一羣鴻雁,相呼而過,正如我等弟兄一般。你卻射了那數只,比俺弟兄中失了幾個。衆人心內如何?兄弟,今後不可害此禮義之禽。”燕青默默無語,悔罪不及。宋江有感於心,在馬上口占一首詩道: “山嶺崎嶇水渺茫,橫空雁陣兩三行。忽然失卻雙飛伴,月冷風清也斷腸。” 宋江吟詩罷,不覺自己心中悽慘,睹物傷情。當晚屯兵於雙林渡口。宋江在帳中,因復感歡燕青射雁之事,心中納悶。叫取過紙筆,作詞一首: “楚天空闊,雁離羣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草枯沙淨,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的想思一點。暮日空濠,曉煙古塹,訴不盡許多哀怨。揀盡蘆花無處宿,嘆何時玉關重見!嘹嚦憂愁鳴咽,恨江渚難留戀。請觀他春晝歸來,畫梁雙燕。” 宋江寫畢,遞與吳用、公孫勝看。詞中之意,甚是有悲哀憂戚之思。宋江心中鬱鬱不樂。當夜吳用等設酒備餚,飲酌盡醉方休。次早天明,俱各上馬,望南而行。路上行程,正值暮冬,景物淒涼。宋江於路,此心終有所感。不則一日,回到京師。屯駐軍馬於陳橋驛,聽候聖旨。 且說先是陳安撫並侯參謀中軍人馬入城,已將宋江等功勞奏聞天子。報說宋先鋒等諸將兵馬,班師回京,已到關外。陳安撫前來啓奏,說宋江等諸將,征戰勞苦之事。天子聞奏,大加稱讚。陳瓘、侯蒙、羅戩各封升官爵,欽賞銀兩段疋。傳下聖旨,命黃門侍郎,宣宋江等面君朝見,都教披掛入城。有詩爲證: 去時三十六,回來十八雙。縱橫千萬裏,談笑卻還鄉。 且說宋江等從將一百八人,遵奉聖旨,本身披掛,戎裝革帶,頂盔掛甲,身穿錦襖,懸帶金銀牌面,從東華門而入,都至文德殿,朝見天子。拜舞起居,山呼萬歲。皇上看了宋江等衆將英雄,盡是錦袍金帶。惟有吳用、公孫勝、魯智深、武松身着本身服色。天子聖意大喜。乃曰:“寡人多知卿等徵進勞苦,剿寇用心,中傷者多,寡人甚爲憂戚。”宋江再拜奏道:“託聖上洪福齊天,臣等衆將雖有金傷,俱各無事。今元兇授首,淮西平定,實陛下威德所致。臣等保勞之有!”再拜稱謝。奏道:“臣等奉旨,將王慶獻俘闕下,候旨定奪。”天子降旨,着法司會官,將王慶凌遲處決。宋江將蕭嘉穗用奇計克復城池,保全生靈,有功不伐,超然高舉。天子稱獎道:“皆卿等忠誠感動。”命省院官訪取蕭嘉穗,赴京擢用。宋江叩頭稱謝。那些省院官,那個肯替朝廷出力,訪問賢良。此是後話。 是日,天子特命省院等官計議封爵。太師蔡京、樞密童貫商議奏道:“目今天下尚未靜平,不可升遷。且加宋江爲保義郎,帶御器械,正受皇城使。副先鋒盧俊義加爲宣武郎,帶御器械,行營團練使。吳用等三十四員,加封爲正將軍。朱武等七十二員,加封爲偏將軍。支給金銀,賞賜三軍人等。”天子准奏,仍敕與省院衆官,加封爵祿,與宋江等支給賞賜。宋江等就於文德殿頓首謝恩。天子命光祿寺在設御宴。怎見的好宴?但見: 香焚寶鼎,花插金瓶。掛蝦鬚織錦簾櫳,懸翡翠銷金帳幕。武英宮裏,屏幃畫舞鶴飛鸞。文德殿中,御座描盤龍走鳳。屏開孔雀,列華筵君臣共樂。褥隱芙蓉,設御宴文武同歡。珊瑚碟仙桃異果,玳瑁盤鳳髓龍肝。鱗鱗膾切銀絲,細細茶烹玉蕊。七珍嵌箸,好似碧玉琉璃。八寶裝匙,有如紅絲瑪璃。玻璃碗滿泛馬乳羊羔,琥珀杯淺酌瑤池玉液。合殿金花翠葉,滿筵錦繡綺羅。仙音院聽唱新詞,教坊司吹彈歌曲。幾多食味烹金鼎,無限香醪瀉玉壺。黃金殿上,君王親賜紫霞杯。白玉階前,臣子承恩沾御酒。將軍邊塞久勞心,今日班師朝聖主。佳人齊賀昇平曲,畫鼓頻敲得勝回。 當日天子親賜御宴已罷,欽賞宋江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疋。盧俊義等賞賜,盡於內府關支。宋江與衆將謝恩已罷,盡出宮禁,都到西華門外,上馬回營。一行衆將,出的城來,直至行營安歇,聽候朝廷委用。 當日法司奉旨會官,寫了犯由牌,打開囚車,取出王慶,判了“剮”字,擁到市曹。看的人壓肩疊背。也有唾罵的,也有嗟嘆的。那王慶的父王砉,及前妻丈人等諸親眷屬,已於王慶初反時,收捕誅夷殆盡。今日只有王慶一個,簇擁在刀劍林中,兩聲破鼓響,一棒碎鑼鳴,槍刀排白雪,皁纛展烏雲。劊子手叫起惡殺都來。恰好午時三刻,將王慶押到十字路頭。讀罷犯由,如法凌遲處列。看的人都道: 此是惡人榜樣,到底駢首戕身。若非犯着十惡,如何受此極刑。 當下監斬官將王慶處決了當,梟首施行,不在話下。 再說宋江衆人受恩回營。次日,只見公孫勝直至行營中軍帳內,與宋江等衆人打了稽首,便稟宋江道:“向日本師羅真人囑付小道,已曾預稟仁兄,令小道送兄長還京師畢日,便回山中學道。今日兄長功成名遂,貧道亦難久處。就今拜別仁兄,辭了衆位,即今日便歸山中,從師學道,侍養老母,以終天年。”宋江見公孫勝說起前言,不敢翻悔,潸然淚下。便對公孫勝道:“我想昔日弟兄相聚,如花方開。今日弟兄分別,如花零落。吾雖不敢負汝前言,中心豈忍分別!”公孫勝道:“若是小道半途撇了仁兄,便是貧道寡情薄意。今來仁兄功成名遂,此去非貧道所趨,仁兄只得曲允。”宋江再四挽留不住,便乃設一筵宴,令衆弟兄相別。筵上舉杯,衆皆嘆息,人人灑淚。各以金帛相贐。公孫勝推卻不受。衆弟兄只顧打拴在包裏。次日,衆皆相別。公孫勝穿上麻鞋,背了包裹,打個稽首,望北登程去了。宋江連日思憶,淚如雨下,鬱鬱不樂。有詩爲證: 數年相與建奇功,斡運玄機妙莫窮。一旦浩然思舊隱,飄然長往入山中。 時下又值正旦節相近,諸官准備朝賀。蔡太師恐宋江人等都來朝賀,天子見之,必當重用,隨即奏聞天子,降下聖旨,使人當住。只教宋江、盧俊義兩個有職人員,隨班朝賀。其餘出征官員,俱系白身,恐有驚御,盡皆免禮。是日正旦,天子設朝,百官朝賀。宋江、盧俊義俱各公服,都在待漏院伺候早朝,隨班行禮。天子殿上簪纓玉帶,文武大臣。是日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罷。宋江、盧俊義隨班拜罷,於兩班侍下,不能上殿。仰觀殿上玉簪珠履,紫綬金章,往來稱觴獻壽。自天明直至午牌,方始得沾謝恩御酒。百官朝散,天子駕起。宋江、盧俊義出內,卸了公服幞頭,上馬回營,面有愁顏赧色。吳用等接着。 衆將見宋江面帶憂容,心悶不樂,都來賀節。百餘人拜罷,立於兩邊。宋江低首不語。吳用問道:“兄長今日朝賀天子回來,何以愁悶?”宋江嘆口氣道:“想我生來八字淺薄,年命蹇滯。破遼平寇,東征西討,受了許多勞苦,今日連累衆弟兄無功。我自職小官微,因此愁悶。”吳用答道:“兄長既知造化未通,何故不樂。萬事分定,不必多憂。”黑旋風李逵道:“哥哥好沒尋思!當初在梁山泊裏,不受一個的氣。卻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討得招安了,卻惹煩惱!放着兄弟們都在這裏,再上梁山泊去,卻不快活!”宋江大喝道:“這黑禽獸又來無禮!如今做了國家臣子,都是朝廷良臣。你這廝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李逵又應道:“哥哥不聽我說,明朝有的氣受裏!”衆人都笑。且捧酒與宋江添壽。是日,只飲到二更,各自散了。 次日,引十數騎馬入城,到宿太尉、趙樞密並省院官各處賀節。往來城中,觀看者甚衆。就裏有人對蔡京說知此事。次日奏過天子,傳旨教省院出榜禁約,於各城門上張掛。但凡一應有出征官員,將軍頭目,許於城外下營屯紮,聽候調遣。非奉上司明文呼喚,不許擅自入城。如違定依軍令擬罪施行。差人齎榜,徑來陳橋門外張掛榜文。有人看了,徑來報知宋江。宋江轉添愁悶。衆將得知,亦皆焦燥,盡有反心。只礙宋江一個。 且說水軍頭領特地來請軍師吳用商議事務。吳用去到船中,見了李俊、張橫、張順、阮家三昆仲,俱對軍師說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權,閉塞賢路。俺哥哥破了大遼,剿滅田虎,如今又平了王慶。止得個皇城使做,又未曾升賞我等衆人。如今倒出榜文。來禁約我等不許入城。我想那夥奸臣,漸漸的待要拆散我們弟兄,各調開去。今請軍師自做個主張。和哥哥商量,斷然不肯。就這裏殺將起來,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只是落草倒好。” 吳用道:“宋公明兄長斷然不肯。你衆人枉費了力。箭頭不發,努折箭杆。自古蛇無頭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張。這話須是哥哥肯時,方纔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張,你們要反也反不出去。”六個水軍頭領見吳用不敢主張,都做聲不得。吳用回至中軍寨中來,與宋江閒話,計較軍情。便道:“仁兄,往常千自由,百自在。衆多弟兄亦皆快活。今來受了招安,爲國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弟兄產都有怨心。”宋江聽罷,失驚道:“莫不誰在你行說甚來?”吳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說。古人云:'富與貴人之所欲,貧與賤人之所惡。'觀形察色,見貌知情。”宋江道:“軍師,若是有弟兄們但要異心,我當死於九泉,忠心不改!” 次日早起,會集諸將,商議軍機。大小人等都到帳前。宋江開話道:“俺是鄆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賴你衆弟兄扶持,尊我爲頭。今日得爲臣子。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雖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汝諸將士,無故不得入城。我等山間林下,鹵莽軍漢極多。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卻又壞了聲名。如今不許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你們衆人若嫌拘束,但有異心,先當斬我首級,然後你們自去行事。不然,吾亦無顏居世,必當自刎而死,一任你們自爲。”衆人聽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淚,設誓而散。有詩爲證: 堪羨公明志操堅,矢心忠鯁少欹偏。不知當日秦長腳,可愧黃泉自刎言。 宋江諸將,自此之後,無事也不入城。看看上元節至,東京年倒,大張燈火,慶賞元宵。諸路盡做燈火,於各衙門點放。 且說宋江營內浪子燕青,自與樂和商議:“如今東京點放華燈火戲,慶賞豐年。今上天子與民同樂。我兩個更換些衣服,潛地入城,看了便回。”只見有人說道:“你們看燈,也帶挈我則個!”燕青看見,卻是黑旋風李逵。李逵道:“你們瞞着我商量看燈,我已聽了多時。”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緊,只喫你性子不好,必要惹出事來。見今省院出榜,禁治我們,不許入城。倘或和你入城去看燈,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計。”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着你行。”燕青道:“明日換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李逵大喜。 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不期樂和潛與時遷先入城去了。燕青灑脫不開,只得和李逵入城看燈。不敢從陳橋門入去,大寬轉卻從封丘門入城。兩個手廝挽着,正投桑家瓦來。來到瓦子前,聽的勾欄內鑼響。李逵定要入去。燕青只得和他挨在人叢裏,聽的上面說評話。正說《三國志》。說到關雲長刮骨療毒:“當時有云長左臂中箭,箭毒入骨,醫人華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銅柱,上置鐵環,將臂膊穿將過去,用索拴牢,割開皮肉,去骨三分,除卻箭毒。卻用油線縫攏,外用敷藥貼了,內用長託之劑。不過半月,可以平復如初。因此極難治療。” 關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懼,何況隻手!不用銅柱鐵環,只此便割何妨。”隨即叫取棋盤,與客奕棋。伸起左臂,命華陀刮骨取毒,面不改色,對客談笑自若。”正說到這裏,李逵在人叢中高叫道:“這個正是好男子!”衆人失驚,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攔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構欄瓦舍,如何使的大驚小怪這等叫!”李逵道:“說到這裏,不由人不喝采。”燕青拖了李逵便走。 兩個離了桑家瓦,轉過串道,只見一個漢子飛磚擲瓦,去打一戶人家。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散了二次,不肯還錢,顛倒打我屋裏!”黑旋風聽了,路見不平,便要去勸。燕青務死抱住。李逵睜着雙眼,要和他廝打的意思。那漢子便道:“俺自和他有帳討錢,幹你甚事。即日要跟張招討下江南出徵去,你休惹我。到那裏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廝打。死在這裏,也得一口好棺材。”李逵道:“卻是什麼下江南?不曾聽的點軍調將。”燕青且勸開了鬧。兩個廝挽着,轉出串道。離了小巷,見一個小小茶肆。兩個入去裏面,尋付座頭坐了喫茶。對席有個老者,便請會茶,閒口論閒話。燕青道:“請問丈丈,卻纔巷口一個軍漢廝打。他說道要跟張招討下江南,早晚要去出征。請問端的那裏去出征?”那老人道:“客人原來不知。如今江南草寇方臘反了,佔了八州二十五縣,從睦州起直至潤州,自號爲一國。早晚來打揚州。因此朝廷已差下張招討、劉都督去剿捕。” 燕青、李逵聽了這話,慌忙還了茶錢,離了小巷,徑奔出城,回到營中,來見軍師吳學究,報知此事。吳用見說,心中大喜。來對宋先鋒說知:“江南方臘造反,朝廷已遣張招討領兵。”宋江聽了道:“我等軍馬諸將,閒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於天子前保奏,我等情願起兵前去徵進。”當時會集諸將商議,盡皆歡喜。有詩爲證: 屏跡行營思不勝,相攜城內看花燈。偶從茶肆傳消息,虎噬狼吞事又興。 次日,宋江換了些衣服,帶領燕青,自來說此一事。徑入城中,直至太尉府前下馬。正值太尉在府,令人傳報。太尉聞知,即忙教請進。宋江來到堂上,再拜起居。宿太尉道:“將軍何事更衣而來?”宋江稟道:“近因省院出榜,但凡出征官軍,非奉呼喚,不敢擅自入城。今日小將私步至此,上告恩相。聽的江南方臘造反,佔據州郡,擅改年號,侵至潤州,早晚渡江,來打揚州。宋江等人馬久閒在此,屯紮不宜。某等情願部領兵馬,前去征剿,盡忠報國。望恩相於天子前題奏則個。”宿太尉聽了,大喜道:“將軍之言,正合吾意。此乃爲國爲民之盛事。下官當以一力保奏,有何不可。將軍請回。來早宿某具本奏聞天子,必當重用。”宋江辭了太尉,自回營寨,與衆弟兄說知。 卻說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內,見天子在披香殿與百官文武計事,正說江南方臘作耗,佔據八州二十五縣,改年建號,如此作反,自霸稱尊。目今早晚,兵犯揚州。天子乃曰:“已命張招討、劉光世徵進,未見次第。”宿太尉越班奏曰:“想此草寇既成大患,陛下已遣張總兵、劉都督,再差徵西得勝宋先鋒,這兩支軍馬爲前部,可去剿除,必幹大功。”天子聞奏大喜。”卿之所言,正合朕意。”急令使臣宣省院官聽聖旨。當下張招討,從、耿二參謀,亦行保奏,要調宋江這一干人馬爲前部先鋒。省院官到殿,領了聖旨,隨即宣取宋先鋒、盧先鋒,直到披香殿下,朝見天子。拜舞已畢,天子降敕,封宋江爲平南都總管,征討方臘正先鋒,封盧俊義爲兵馬副總管,平南副先鋒,各賜金帶一條,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騎,採段二十五表裏。其餘正偏將佐,各賜段疋銀兩。待有功次,照名升賞,加受官爵。三軍頭目,給賜銀兩。都就於內府關支,定限目下,出師起行。宋江、盧俊義領了聖旨,就辭了天子。皇上乃曰:“卿等數內有個能鐫玉石印信金大堅,又有個能識良馬皇甫端。留此二人,駕前聽用。”宋江、盧俊義承旨再拜,仰睹天顏,謝恩出內,上馬回營。 宋江、盧俊義兩個,在馬上歡喜,並馬而行。出的城來,只見街市上一個漢子,手裏登拿着一件東西,兩條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牽動,那物便響。宋江見了,卻不識的。使軍士喚那漢子問道:“此是何物?”那漢子答道:“此是胡敲也。用手牽動,自然有聲。”宋江乃作詩一首: “一聲低了一聲高,嘹亮聲音透碧霄。空有許多雄氣力,無人提處謾徒勞。” 宋江在馬上與盧俊義笑道:“這胡敲正比着我和你。空有沖天的本事,無人提挈,何能振響。”叫左右取些碎銀,賞了調胡敲的自去。兩個並馬閒話。宋江餘意不盡,在馬上再作詩一首: “玲瓏心地最虛鳴,此是良工巧製成。若是無人提挈處,到頭終久沒聲名。” 盧俊義道:“兄長何故發此言?據我等胸中學識,不在古今名將之下。如無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宋江道:“賢弟差矣。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勾天子重用,聲名冠世,爲人不可忘本。”盧俊義自覺失言,不敢回話。 兩個回到營寨,升帳而坐。當時會集諸將,除女將瓊英因懷孕染病留下東京,着葉清夫婦伏侍,請醫調治外,其餘將佐,儘教收拾鞍馬衣甲,準備起身,征討方臘。後來瓊英病痊,彌月產下一個面方耳大的兒子,取名叫做張節。次後聞得丈夫被賊將厲天閏殺死於獨松關,瓊英哀慟昏絕,隨即同葉清夫婦,親自到獨松關,扶柩到張清故鄉彰德府安葬。葉清又因病故。瓊英同安氏老嫗,苦守孤兒。張節長大,跟吳玠大敗金兀朮於和尚原,殺得兀朮亟鬄鬚髯而遁。因此張節得封官爵,歸家養母,以終天年。奏請表揚其母貞節。此是瓊英等貞節孝義的結果。 話休絮繁。再說宋江於奉詔討方臘的次日,於內府關到賞賜段疋銀兩,分俵諸將,給散三軍頭目,便就起送金大堅、皇甫端去御前聽用。宋江一面調撥戰船先行,着令水軍頭領,自去整頓篙櫓風帆,撐駕望大江進發。傳令與馬軍頭領,整頓弓箭槍刀,衣袍鎧甲,水陸並進,船騎同行,收拾起程。只見蔡太師差府幹到營,索要聖手書生蕭讓。次日,王都尉自來,問宋江求要鐵叫子樂和。”聞此人善能歌唱,要他府裏使令。”宋江只得依允。隨即又起送了二人去訖。宋江自此去了五個弟兄心中好生鬱鬱不樂。當與盧俊義計議定了,號令諸軍,準備出師。 卻說這江南方臘,造反已久,即漸而成,不想弄到許大事業。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去溪邊淨手,水中照見自己頭戴平天冠,身穿袞龍袍。以此向人道他有天子福分。因而造反。就清溪縣內,幫源洞中,起造寶殿,內苑宮闕。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宮。仍設文武職臺,省院官僚,內相外將,一應大臣。睦州即今時建德,宋改爲嚴州。歙州即今時婺源,宋改爲徽州。這方臘直從這裏,佔到潤州,今鎮江是也。共該八州二十五縣。那八州?歙州、睦州、杭州、蘇州、常州、湖州、宣州、潤州。那二十五縣?都是這八州管下。此時嘉興、松江、崇德、海寧,皆是縣治。方臘自爲國主。仍設三省六部臺院等官,非同小可,不比嘯聚山林之輩。原來方臘上應天書,《推背圖》上道:“自是十千加一點,冬盡始稱尊。縱橫過浙水,顯跡在吳興。”那十千乃萬也,頭加一點,乃方字也。冬盡乃臘也。稱尊者,乃南面爲君也。正應方臘二字,佔據江南八郡。又比遼國差多少來去。 再說宋江選日出師,相辭了省院諸官。當有宿太尉、趙樞密,親來送行,賞勞三軍。水軍頭領已把戰船從泗水入淮河,望淮安軍壩,俱到揚州取齊。宋江、盧俊義謝了宿太尉、趙樞密,。將軍馬分作五起,取旱路投揚州來。於路無話。前軍已到淮安縣屯紮。當有本州官員,置筵設席,等接宋先鋒到來,請進城中管待。訴說:“方臘賊兵浩大,不可輕敵。前面便是揚子大江。九千三百餘里,奔流入海,此是江南第一個險隘去處。隔江卻是潤州。如今是方臘手下樞密呂師囊,並十二個統制官守把住江岸。若不得潤州爲家,難以抵敵。”宋江聽了,便請軍師吳用計較良策。”即目前大江攔截,作何可渡?破遼國時,都是旱路。水軍頭領,不曾建的功勞。今次要渡江南,須用水軍船隻向前。”吳用道:“揚子江中有金焦二山,靠着潤州城郭。可叫幾個弟兄,前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用何船隻,可以渡江?”宋江傳令,教喚水軍頭領,前來聽令。”你衆弟兄,誰人與我先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用何良策,可以進兵?”只見帳下轉過四員戰將,盡皆願往。 不是這幾個人來探路,有分教:橫屍似北固山高,流血染揚子江赤。潤州城內,直須鬼哭神嚎;金山寺中,從使天翻地覆。直教大軍飛渡烏龍嶺,戰艦平吞白雁灘。畢竟宋江軍馬怎地去收方臘?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辭別歸山三員將佐(內有河北降將二員): 公孫勝,喬道清,馬靈。 京師留下六員將佐(內有河北降將二員): 金大堅,皇甫端,蕭讓,樂和,瓊英,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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