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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鑑 · 卷十一 · 漢紀三

起屠維大淵獻,盡重光赤奮若,凡三年。
太祖高皇帝中五年(己亥,公元前二零二年)
冬,十月,漢王追項羽至固陵,與齊王信、魏相國越期會擊楚;信、越不至,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復堅壁自守,謂張良曰:“諸侯不從,奈何?”對曰:“楚兵且破,二人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天下,可立致也。齊王信之立,非君王意,信亦不自堅;彭越本定梁地,始,君王以魏豹故拜越爲相國,今豹死,越亦望王,而君王不早定。今能取睢陽以北至穀城皆以王彭越,從陳以東傅海與齊王信。信家在楚,其意欲復得故邑。能出捐此地以許兩人,使各自爲戰,則楚易破也。”漢王從之。於是韓信、彭越皆引兵來。
十一月,劉賈南渡淮,圍壽春,遣人誘楚大司馬周殷。殷畔楚,以舒屠六,舉九江兵迎黥布,並行屠城父,隨劉賈皆會。
十二月,項王至垓下,兵少,食盡,與漢戰不勝,入壁;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項王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則夜起,飲帳中,悲歌慷慨,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於是項王乘其駿馬名騅,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才百餘人。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復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未嘗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爲諸君快戰,必潰圍,斬將,刈旗,三勝之,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以爲四隊,四鄉。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爲公取彼一將。”令四面騎馳下,期山東爲三處。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郎中騎楊喜追項王,項王瞋目而叱之,喜人馬俱驚,辟易數里。項王與其騎會爲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爲三,復圍之。項王乃馳,復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復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於是項王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艤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爲!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以所乘騅馬賜亭長,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示中郎騎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爲若德。”乃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楊喜、呂馬童及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戶,封五人皆爲列侯。楚地悉定,獨魯不下;漢王引天下兵欲屠之。至其城下,猶聞弦誦之聲,爲其守禮義之國,爲主死節,乃持項王頭以示魯父兄,魯乃降。漢王以魯公禮葬項王於穀城,親爲發哀,哭之而去。諸項氏枝屬皆不誅。封項伯等四人皆爲列侯,賜姓劉氏;諸民略在楚者皆歸之。
太史公曰:羽起隴畮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揚子《法言》:或問:“楚敗垓下,方死,曰‘天也!’諒乎?”曰:“漢屈羣策,羣策屈羣力;楚憞羣策而自屈其力。屈人者克,自屈者負。天曷故焉!”
漢王還,至定陶,馳入齊王信壁,奪其軍。
臨江王共尉不降,遣盧綰、劉賈擊虜之。
春,正月,更立齊王信爲楚王,王淮北,都下邳。封魏相國建城侯彭越爲梁王,王魏故地,都定陶。
令曰:“兵不得休八年,萬民與苦甚。今天下事畢,其赦天下殊死以下。”
諸侯王皆上疏請尊漢王爲皇帝。二月甲午,王即皇帝位於汜水之陽。更王后曰皇后,太子曰皇太子;追尊先媼曰昭靈夫人。詔曰:“故衡山王吳芮,從百粵之兵,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諸侯立以爲王,項羽侵奪之地,謂之番君。其以芮爲長沙王。”又曰:“故粵王無諸,世奉粵祀;秦侵奪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諸侯伐秦,無諸身率閩中兵以佐滅秦,項羽廢而弗立。今以爲閩粵王,王閩中地。”
帝西都洛陽。
夏,五月,兵皆罷歸家。
詔:“民前或相聚保山澤,不書名數。今天下已定,令各歸其縣,復故爵、田宅;吏以文法教訓辨告,勿笞辱軍吏卒;爵及七大夫以上,皆令食邑,非七大夫已下,皆復其身及戶,勿事。”
帝置酒洛陽南宮,上曰:“徹侯、諸將毋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曰:“陛下使人攻城略地,因以與之,與天下同其利;項羽不然,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此其所以失天下也。”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衆,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者皆人傑,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爲我禽也。”羣臣說服。
韓信至楚,召漂母,賜千金。召辱己少年令出胯下者,以爲中尉,告諸將相曰:“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此。”
彭越既受漢封,田橫懼誅,與其徒屬五百餘人入海,居島中。帝以田橫兄弟本定齊地,齊賢者多附焉;今在海中,不取,後恐爲亂。乃使使赦橫罪,召之。橫謝曰:“臣烹陛下之使酈生,今聞其弟商爲漢將;臣恐懼,不敢奉詔,請爲庶人,守海島中。”使還報,帝乃詔衛尉酈商曰:“齊王田橫即至,人馬從者敢動搖者,致族夷!”乃復使使持節具告以詔商狀,曰:“田橫來,大者王,小者乃侯耳;不來,且舉兵加誅焉!”橫乃與其客二人乘傳詣洛陽。未至三十里,至屍鄉廄置。橫謝使者曰:“人臣見天子,當洗沐。”因此留,謂其客曰:“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爲天子,而橫乃爲亡虜,北面事之,其恥固已甚矣。且吾烹人之兄,與其弟並肩而事主,縱彼畏天子之詔不敢動,我獨不愧於心乎!且陛下所以欲見我者,不過欲一見吾面貌耳。今斬吾頭,馳三十里間,形容尚未能敗,猶可觀也。”遂自剄,令客奉其頭,從使者馳奏之。帝曰:“嗟乎!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豈不賢哉!”爲之流涕,而拜其二客爲都尉;發卒二千人,以王者禮葬之。既葬,二客穿其冢傍孔,皆自剄,下從之。帝聞之,大驚。以橫客皆賢,餘五百人尚在海中,使使召之;至,則聞田死,亦皆自殺。
初,楚人季布爲項籍將,數窘辱帝。項籍滅,帝購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三族。布乃髡鉗爲奴,自賣於朱家。朱家心知其季布也,買置田舍,身之洛陽見藤公,說曰;“季布何罪!臣各爲其主用,職耳;項氏臣豈可盡誅邪?今上始得天下,而以私怨求一人,何示不廣也!且以季布之賢,漢求之急,此不北走胡,南走越耳。夫忌壯士以資敵國,此伍子胥所以鞭荊平之墓也。君何不從容爲上言之!”滕公待間言於上,如朱家指。上乃赦布,召拜郎中,朱家遂不復見之。布母弟丁公,亦爲項羽將,逐窘帝彭城西。短兵接,帝急,顧謂丁公曰:“兩賢相厄哉!”丁公引兵而還。及項王滅,丁公謁見。帝以丁公徇軍中,曰:“丁公爲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也。”遂斬之,曰:“使後爲人臣無效丁公也!”
臣光曰:高祖起豐、沛以來,罔羅豪桀,招亡納叛,亦已多矣。及即帝位,而丁公獨以不忠受戮,何哉?夫進取之與守成,其勢不同。當羣雄角逐之際,民無定主,來者受之,固其宜也。及貴爲天子,四海之內,無不爲臣;苟不明禮義以示之,使爲臣者,人懷貳心以徼大利,則國家其能久安乎!是故斷以大義,使天下曉然皆知爲臣不忠者無所自容;而懷私結恩者,雖至於活己,猶以義不與也。戮一人而千萬人懼,其慮事豈不深且遠哉!子孫享有天祿四百餘年,宜矣!
齊人婁敬戍隴西,過洛陽,脫輓輅,衣羊裘,因齊人虞將軍求見上。虞將軍欲與之鮮衣,婁敬曰:“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終不敢易衣。”於是虞將軍入言上,上召見,問之。婁敬曰:“陛下都洛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婁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異。周之先,自後稷封邰,積德累善,十有餘世,至於太王、王季、文王、武王而諸侯自歸之,遂滅殷爲天子。及成王即位,周公相焉,乃營洛邑,以爲此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故周之盛時,天下和洽,諸侯、四夷莫不賓服,效其貢職。及其衰也,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唯其德薄也,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滎陽、成皋之間,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未絕,傷夷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時,臣竊以爲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爲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立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鬥,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案秦之故地,此亦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帝問羣臣,羣臣皆山東人,爭言:“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即亡。洛陽東有成皋,西有殽、澠,倍河,鄉伊、洛,其固亦足恃也。”上問張良。良曰:“洛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婁敬說是也。”上即日車駕西,都長安。拜婁敬爲郎中,號曰奉春君,賜姓劉氏。
張良素多病,從上入關,即道引,不食穀,杜門不出,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爲韓報讎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爲帝者師,封萬戶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遊耳。”
臣光曰:夫生之有死,譬猶夜旦之必然;自古及今,固未嘗有超然而獨存者也。以子房之明辨達理,足以知神仙之爲虛詭矣;然其欲從赤松子遊者,其智可知也。夫功名之際,人臣之所難處。如高帝所稱者,三傑而已。淮陽誅夷,蕭何繫獄,非以履盛滿而不止耶!故子房託於神仙,遺棄人間,等功名於外物,置榮利而不顧,所謂明哲保身者,子房有焉。
六月,壬辰,大赦天下。
秋,七月,燕王臧荼反;上自將徵之。
趙景王耳、長沙文王芮皆薨。
九月,虜藏荼。壬子,立太尉長安侯盧綰爲燕王。綰家與上同里閈,綰生又與上同日;上寵幸綰,羣臣莫敢望,故特王之。
項羽故將利幾反,上自擊破之。
後九月,治長樂宮。
項王將鍾離昧,素與楚王信善。項王死後,亡歸信。漢王怨昧,聞其在楚,詔楚捕昧。信初之國,行縣邑,陳兵出入。
太祖高皇帝中六年(庚子,公元前二零一年)
冬,十月,人有上書告楚王信反者。帝以問諸將,皆曰:“亟發兵,坑豎子耳!”帝默然。又問陳平。陳平曰:“人上書言信反,信知之乎?”曰:“不知。”陳平曰:“陛下精兵孰與楚?”上曰:“不能過。”平曰:“陛下諸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將不及,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竊爲陛下危之。”上曰:“爲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有巡狩,會諸侯。陛下第出,僞遊雲夢,會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遊,其勢必無事而郊迎謁;謁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帝以爲然,乃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南遊雲夢。”上因隨以行。楚王信聞之,自疑懼,不知所爲。或說信曰:“斬鍾離昧以謁上,上必喜,無患。”信從之。十二月,上會諸侯於陳,信持昧首謁上;上令武士縛信,載後車。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繫信以歸,因赦天下。
田肯賀上曰:“陛下得韓信,又治秦中。秦,形勝之國也,帶河阻山,地勢便利;其以下兵於諸侯,譬猶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夫齊,東有琅邪、即墨之饒,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濁河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萬,此東西秦也,非親子弟,莫可使王齊者。”上曰:“善!”賜金五百斤。
上還,至洛陽,赦韓信,封爲淮陰侯。信知漢王畏惡其能,多稱病,不朝從;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嘗過樊將軍噲,噲跪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爲伍!”上嘗從容與信言諸將能將兵多少。上問曰:“如我能將幾何?”信曰:“陛下不過能將十萬。”上曰:“於君何如?”曰:“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爲爲我禽?”信曰:“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爲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謂天授,非人力也。”
甲申,始剖符封諸功臣爲徹侯。蕭何封酇侯,所食邑獨多。功臣皆曰:“臣等身被堅執銳,多者百餘戰,小者數十合。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顧反居臣等上,何也?”帝曰:“諸君知獵乎?夫獵,追殺獸兔者,狗也;而發縱指示獸處者,人也。今諸君徒能得走獸耳,功狗也;至如蕭何,發縱指示,功人也。”羣臣皆不敢言。張良爲謀臣,亦無戰鬥功;帝使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爲留侯。封陳平爲戶牖侯。平辭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謀計,戰勝克敵,非功而何?”平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上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乃復賞魏無知。帝以天下初定,子幼,昆弟少,懲秦孤立而亡,欲大封同姓以填撫天下。
春,正月,丙午,分楚王信地爲二國,以淮東五十三縣立從兄將軍賈爲荊王,以薛郡、東海、彭城三十六縣立弟文信君交爲楚王。壬子,以雲中、雁門、代郡五十三縣立兄宜信侯喜爲代王;以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陽、城陽郡七十三縣立微時外婦之子肥爲齊王,諸民能齊言者皆以與齊。
上以韓王信材武,所王北近鞏、洛,南迫宛、葉,東有淮陽,皆天下勁兵處;乃以太原郡三十一縣爲韓國,徙韓王信王太原以北,備禦胡,都晉陽。信上書曰:“國被邊,匈奴數入寇;晉陽去塞遠,請治馬邑。”上許之。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洛陽南宮,從複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爲天子,而所封皆故人所親愛,所誅皆平生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爲之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羣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爲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則羣臣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爲什方侯;而急趨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羣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爲侯,我屬無患矣!”
臣光曰:張良爲高帝謀臣,委以心腹,宜其知無不言;安有聞諸將謀反,必待高帝目見偶語,然後乃言之邪?蓋以高帝初得天下,數用愛憎行誅賞,或時害至公,羣臣往往有觖望自危之心,故良因事納忠以變移帝意,使上無阿私之失,下無猜懼之謀,國家無虞,利及後世。若良者,可謂善諫矣。
列侯畢已受封,詔定元功十八人位次。皆曰:“平陽侯曹參,身被七十創,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謁者、關內侯鄂千秋進曰:“羣臣議皆誤。夫曹參雖有野戰略地之功,此特一時之事耳。上與楚相距五歲,失軍亡衆,跳身遁者數矣,然蕭何常從關中遣軍補其處,非上所詔令召,而數萬衆會。上之乏絕者數矣。又軍無見糧,蕭何轉漕關中,給食不乏。陛下雖數亡山東,蕭何常全關中以待陛下。此萬世之功也。今雖無曹參等百數,何缺於漢;漢得之,不必待以全。奈何欲以一旦之功而加萬世之功哉!蕭何第一,曹參次之。”上曰:“善!”於是乃賜蕭何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上曰:“吾聞進賢受上賞。蕭何功雖高,得鄂君乃益明。”於是因鄂千秋故所食邑,封爲安平侯。是日,悉封何父子兄弟十餘人,皆有食邑;益封何二千戶。上歸櫟陽。
夏,五月,丙午,尊太公爲太上皇。
初,匈奴畏秦,北徙十餘年。及秦滅,匈奴復稍南渡河。單于頭曼有太子曰冒頓。後有所愛閼氏,生少子,頭曼欲立之。是時,東胡強而月氏盛,乃使冒頓質於月氏。既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頭曼以爲壯,令將萬騎。冒頓乃作鳴鏑,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冒頓乃以鳴鏑自射其善馬,既又射其愛妻;左右或不敢射者,皆斬之。最後以鳴鏑射單于善馬,左右皆射之。於是冒頓知其可用。從頭曼獵,以鳴鏑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遂殺頭曼,盡誅其後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爲單于。東胡聞冒頓立,乃使使謂冒頓:“欲得頭曼時千里馬。”冒頓問羣臣,羣臣皆曰:“此匈奴寶馬也,勿與!”冒頓日;“奈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遂與之。居頃之,東胡又使使謂冒頓:“欲得單于一閼氏。”冒頓復問左右,左右皆怒曰:“東胡無道,乃求閼氏!請擊之!”冒頓曰:“奈何與人鄰國愛一女子乎!”遂取所愛閼氏予東胡。東胡王愈益驕。東胡與匈奴中間有棄地莫居,千餘裏,各居其邊,爲甌脫。東胡使使謂冒頓:“此棄地,欲有之。”冒頓問羣臣,羣臣或曰:“此棄地,予之亦乎,勿與亦可!”於是冒頓大怒曰:“地者,國之本也,奈何予之!”諸言予之者,皆斬之。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後出者斬!”遂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不爲備;冒頓遂滅東胡。既歸,又西擊走月氏,南並樓煩、白羊河南王,遂侵燕、代,悉收蒙恬所奪匈奴故地與漢關故河南塞至朝那、膚施。是時,漢兵方與項羽相距,中國罷於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強,控弦之士三十餘萬,威服諸國。秋,匈奴圍韓王信於馬邑。信數使使胡,求和解。漢發兵救之。疑信數間使,有二心,使人責讓信。信恐誅,九月,以馬邑降匈奴。匈奴冒頓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晉陽。
帝悉去秦苛儀法,爲簡易。羣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帝益厭之。叔孫通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徵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帝曰:“得無難乎?”叔孫通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爲之節文者也。臣願頗採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爲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者爲之。”於是叔孫通使徵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爲公所爲。公去矣,無污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遂與所微三十人西,及上左右爲學者與其弟子百餘人,爲綿蕞,野外習之。月餘,言於上曰:“可試觀矣。”上使行禮,曰:“吾能爲此。”乃令羣臣習肄。
太祖高皇帝中七年(辛丑,公元前二零零年)
冬,十月,長樂宮成,諸侯羣臣皆朝賀。先平明,謁者治禮,以次引入殿門,陳東、西鄉。衛官俠陛及羅立廷中,皆執兵,張旗幟。於是皇帝傳警,輦出房;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復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置酒”,御史執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讙譁失禮者。於是帝曰:“吾乃今日知爲皇帝之貴也!”乃拜叔孫通爲太常,賜金五百斤。初,秦有天下,悉內六國禮儀,採擇其尊君、抑臣者存之。及通制禮,頗有所增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宮室、官名,少所變改。其書,後與律、令同錄,藏於理官。法家又復不傳,民臣莫有言者焉。
臣光曰:禮之爲物大矣!用之於身,則動靜有法而百行備焉;用之於家,則內外有別而九族睦焉;用之於鄉,則長幼有倫而俗化美焉;用之於國,則君臣有敘而政治成焉;用之於天下,則諸侯順服而紀綱正焉;豈直几席之上、戶庭之間得之而不亂哉!夫以高祖之明達,聞陸賈之言而稱善,睹叔孫通之儀而嘆息;然所以不能比肩於三代之王者,病於不學而已。當是之時,得大儒而佐之,與之以禮爲天下,其功烈豈若是而止哉!惜夫,叔孫生之爲器小也!徒竊禮之糠粃,以依世、諧俗、取寵而已,遂使先王之禮淪沒而不振,以迄於今,豈不痛甚矣哉!是以揚子譏之曰:“昔者魯有大臣,史失其名,曰:‘何如其大也!’曰:‘叔孫通欲制君臣之儀,召先生於魯,所不能致者二人。’曰:‘若是,則仲尼之開跡諸侯也非邪?”曰:‘仲尼開跡,將以自用也。如委己而從人,雖有規矩、準繩,焉得而用之!’”善乎揚子之言也!夫大儒者,惡肯毀其規矩、準繩以趨一時之功哉!
上自將擊韓王信,破其軍於銅鞮,斬其將王喜。信亡走匈奴;白土人曼丘臣、王黃等立趙苗裔趙利爲王,復收信敗散兵,與信及匈奴謀攻漢。匈奴使左、右賢王將萬餘騎,與王黃等屯廣武以南,至晉陽,漢兵擊之,匈奴輒敗走,已復屯聚,漢兵乘勝追之。會天大寒,雨雪,士卒墮指者什二三。
上居晉陽,聞冒頓居代谷,欲擊之。使人覘匈奴,冒頓匿其壯士、肥牛馬,但見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皆言匈奴可擊。上覆使劉敬往使匈奴,未還;漢悉兵三十二萬北逐之,逾句注。劉敬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誇矜,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瘠、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爲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已業行,上怒,罵劉敬曰:“齊虜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軍!”械繫敬廣武。帝先至平城,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帝於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帝用陳平祕計,使使間厚遺閼氏。閼氏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于終非能居之也。且漢主亦有神靈,單于察之!”冒頓與王黃、趙利期,而黃、利兵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乃解圍之一角。會天大霧,漢使人往來,匈奴不覺。陳平請令強弩傅兩矢,外鄉,從解角直出。帝出圍,欲驅;太僕滕公固徐行。至平城,漢大軍亦到,胡騎遂解去。漢亦罷兵歸,令樊噲止定代地。上至廣武,赦劉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斬前使十輩矣。”乃封敬二千戶爲關內侯,號爲建信侯。帝南過曲逆,曰:“壯哉縣!吾行天下,獨見洛陽與是耳。”乃更封陳平爲曲逆侯,盡食之。平從帝征伐,凡六出奇計,輒益封邑焉。
十二月,上還,過趙。趙王敖執子婿禮甚卑,上箕倨慢罵之。趙相貫高、趙午等皆怒,曰:“吾王,孱王也!”乃說王曰:“天下豪桀並起,能者先立。今王事帝甚恭,而帝無禮;請爲王殺之!”張敖齧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誤!先人亡國,賴帝得復,德流子孫;秋豪皆帝力也。願君無復出口!”貫高、趙午等皆相謂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長者,不倍德;且吾等義不辱。今帝辱我王,故欲殺之,何洿王爲!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
匈奴攻代。代王喜棄國自歸,赦爲郃陽侯。辛卯,立皇子如意爲代王。
春,二月,上至長安。蕭何治未央宮,上見其壯麗,甚怒,謂何曰:“天下匈匈,苦戰數歲,成敗未可知,是何治宮室過度也!”何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宮室。且夫天子以四海爲家,非壯麗無以重威,且無令後世有以加也。”上說。
臣光曰:王者以仁義爲麗,道德爲威,未聞其以宮室填服天下也。天下未定,當克己節用以趨民之急;而顧以宮室爲先,豈可謂之知所務哉!昔禹卑宮室而桀爲傾宮。創業垂統之君,躬行節儉以示子孫,其末流猶入於淫靡,況示之以侈乎!乃雲“無令後世有以加”,豈不謬哉!至於孝武,卒以宮室罷敝天下,未必不由酇侯啓之也!
上自櫟陽徙都長安。
初置宗正官,以序九族。
夏,四月,帝行如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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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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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句

  •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

翻譯

漢紀三漢高帝五年(己亥,公元前202年)
冬季,十月,漢王劉邦追擊項羽到達固陵,與齊王韓信、魏國的相國彭越約定日期合擊楚軍。但是韓信、彭越的軍隊沒有來,楚軍攻打漢軍,大敗了漢軍。漢王於是重又堅固營壘加強防守,並對張良說:“諸侯不遵守信約,怎麼辦啊?”張良答道:“楚軍即將被打敗,而韓信、彭越二人沒有分得確定的領地,因此他們不應約前來會合,原來是應當的。君王您如果能與他們一起共分天下,就可以立即把他們召來。齊王韓信的封立,並不是您的本意,韓信自己也不放心。彭越本來平定了梁地,當初您爲了魏豹的緣故,封彭越爲魏國相國。而今魏豹已死,彭越也想自己稱王,但您卻不早作決定。現在,您可以把從睢陽以北到城的地區都封給彭越,把從陳縣以東到沿海地區的區域劃給韓信。韓信的家鄉在楚地,他的意思也是想要重新得到自己故鄉的土地。您如果能拿出以上地區許給他們兩人,讓他們各自爲自己的利益而戰,那麼楚國就很容易攻破了。”漢王聽從了這一建議。於是韓信、彭越都率軍前來。
十一月,劉邦的堂兄劉賈南渡淮河,包圍了壽春,派人去誘降楚國的大司馬周殷。周殷即反叛楚國,用舒地的兵力屠滅了六地,並調發九江的部隊迎接黥布,一同去屠滅了城父,接着便隨同劉賈等人一齊會合。
十二月,項羽到了垓下,兵少糧盡,與漢軍交戰未能取勝,便退入營壘固守。這時漢軍和諸侯的軍隊將項羽的軍營重重包圍了起來。項羽在晚上聽到漢軍四面都唱起楚歌,就大驚道:“漢軍已經全部得到楚國的土地了嗎?是什麼原因楚人這麼多呀!”便連夜起身,在帳中飲酒,慷慨悲歌,淚下數行,侍從人員見狀也都紛紛哭泣,全不忍心抬頭觀看。項羽於是騎上他的名叫騅的駿馬,部下的壯士騎馬相隨的有八百多人,當夜即突圍往南奔馳。天大亮時,漢軍才發覺,便命令騎將灌嬰率五千名騎士追趕。項羽渡過淮河,相隨的騎兵能跟得上他的才一百多人。到達陰陵後,項羽一行人迷了路,就向一個農夫問路,農夫騙他說“往左”。但是項羽等往左走,卻陷進了大沼澤地中。漢軍因此便追上了他們。
項羽於是又領兵向東奔走,到達東城,相隨的只有二十八個騎兵了。而這時漢軍騎兵追逐前來的有好幾千人。項羽自己料想是不能脫身了,便對他的騎崐兵們說:“我從起兵到現在,已經八年了,身經七十多次戰鬥,不曾失敗過,這才霸有了天下。但是今天終於被困在這裏,這是上天要滅亡我啊,並不是我用兵有什麼過錯!今天定要一決生死,願爲你們痛快地打一仗,一定突破重圍,斬殺敵將、砍倒漢旗,接連三次取勝,讓你們知道是天要亡我,而不是我用兵的過錯。”隨即把他的人馬分爲四隊,向四個方向衝殺。但漢軍已將他們重重包圍。項羽便對他的騎兵們說:“看我爲你們斬殺他一員將領!”就命令騎士們從四面奔馳而下,約定在山的東邊分三處會合。接着項羽便大聲呼喝着策馬飛奔而下,漢軍隨即都潰敗散亂,項羽就斬殺了一員漢將。這時,郎中騎楊喜追擊項羽,項羽瞪着雙眼厲聲呵叱他,楊喜人馬都受到驚嚇,退避了好幾裏地。項羽便與他的騎兵們分三處相會合,漢軍不知道項羽究竟在哪裏,於是分兵三路,重又把他們包圍了起來。項羽隨即奔馳衝殺,又斬殺了漢軍的一名都尉,殺掉了漢軍百十來人,重新聚攏了他的騎兵,至此不過僅損失了兩名騎士罷了。項羽就對他的騎兵們說:“怎麼樣啊?”騎兵們都敬服地說:“正像大王您所說的一樣!”
這時項羽就想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把船停泊在岸邊等着他,並對項羽說:“江東雖然狹小,土地方圓千里,民衆幾十萬人,卻也足夠用以稱王的了。望大王您火速渡江!現在只有我有船,漢軍到來,無船渡江。”項羽笑着說:“上天要滅亡我,我還要渡江做什麼呀!況且我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而今沒有一個人歸還,縱使江東父老憐愛我,仍然以我爲王,我又有什麼臉面去見他們啊!即便他們不說什麼,難道我就不感到心中有愧嗎!”於是就把自己所騎的駿馬騅送給了亭長,命令他的騎兵都下馬步行,手持短兵器與漢軍交戰。僅項羽一人就殺死了漢軍幾百人,項羽自己也身受十多處傷。這時項羽回頭看見了漢軍騎司馬呂馬童,就說:“你不是我的老朋友嗎?”呂馬童背過臉,指給中郎騎王翳說:“這就是項王!”項羽便說道:“我聽說漢王懸賞千金買我的頭顱,分給萬戶的封地,我就留給你一些恩德吧!”即自刎而死。王翳隨即取下項羽的頭顱。其餘的騎兵便相互踐踏着爭搶項羽的軀體,互爲殘殺的有幾十個人。到了最後,楊喜、呂馬童和郎中呂勝、楊武各奪得項羽的一部分肢體。五個人把項羽的肢體會合拼湊到一起,都對得上,因此便分割原來懸賞的萬戶封地,將五人都封爲列侯。
楚地全部平定了,唯獨魯縣仍不投降。漢王劉邦率領天下的兵馬,打算屠滅它。大軍抵達城下,仍然能聽到城中禮樂弦誦的聲音,由於魯縣是信守禮義的故國,爲自己的君主盡忠守節,漢軍便拿出項羽的頭顱給魯縣的父老看,魯縣這才投降。漢王用葬魯公的禮儀把項羽葬在城,並親自爲項羽發喪舉哀,哭了一陣後離去。對項羽的家族親屬都不加殺害,還把項伯等四人都封爲列侯,賜他們姓劉,將過去被擄掠到楚國來的百姓們仍歸他們統治。
太史公司馬遷曰:項羽起于田野民間,才三年就率領着齊、趙、韓、魏、崐燕五諸侯國的軍隊滅亡了秦朝,分割天下而封授王侯,政令全由項羽發佈,他的王位雖然未獲終結,卻也是近古以來所不曾有過的了!待到項羽背棄關中而懷戀楚國故土,放逐義帝而自立爲王,這時怨恨諸侯王們背叛自己,可就很難說得通了!還自我誇耀戰功,一味逞個人小聰明而不效法古人,認爲霸王的功業,就是要用武力征伐來經營治理天下。結果只五年的時間,終於失掉了自己的國家,自身死在東城,卻還不覺悟、不責備自己,反倒藉口“上天要滅亡我,而並非我用兵的過錯”,這難道不是荒謬之極嗎!
揚雄《法言》曰:有人問:“楚王兵敗垓下,將要死的時候說道:‘是上天亡我!’可以相信這種說法嗎?”回答說:“漢王劉邦儘量發揮、利用衆人的計謀,這些計謀調動了衆人的力量。楚王項羽憎惡採用衆人的計謀,只發揮個人的作用。而善於發揮、利用衆人智謀和力量的人就能取得勝利,只憑一己的智謀和力量的人就必定失敗,這與上天有什麼關係啊!”
漢王回軍到達定陶縣,奔入齊王韓信的營壘,接管了他的部隊。
臨江王共尉仍不歸降,漢王便派盧綰、劉賈攻打併俘獲了他。
春季,正月,漢王改封齊王韓信爲楚王,統轄淮河以北地區,都城設在下邳。封魏相國建城侯彭越爲梁王,統轄魏國故地,都城設在定陶。
漢王下令說:“軍隊得不到休整已經八年了,萬民飽受戰亂之苦。現在奪取天下的大事已經完成,赦免天下判斬刑以下的所有罪犯。”
諸侯王一致上疏,請求推尊漢王爲皇帝。二月甲午(初三),漢王便在水北面登上帝位。改稱王后爲皇后,王太子爲皇太子;追尊先母爲昭靈夫人。
頒佈詔書說:“原衡山王吳芮,率領百粵部族之兵,協助諸侯軍,誅滅殘暴的秦王朝,建有大功,諸侯立他爲王,但項羽卻侵奪了他的封地,稱他作番君。現在改封吳芮爲長沙王。”又說:“原粵王無諸,世代供奉粵國的祖宗。秦王朝侵奪了他的土地,使粵國的社稷不能再享受祭祀。諸侯征伐秦朝,無諸親自率領閩中的軍隊相協助,攻滅了秦王朝,項羽卻將他廢黜不予封立。現在封無諸爲閩粵王,統轄閩中一帶。”
高帝劉邦向西建都洛陽。
夏季,五月,士兵們都復員回家。
高帝劉邦頒佈詔書:“百姓中以前有的人相聚安守在深山大澤中躲避戰亂,未登記入戶籍中。如今天下已經平定,詔令這些百姓各自返回他們的所在縣,恢復他們過去的爵位和田地住宅;官吏應依據法律義理進行教誨,處理糾紛,不得鞭笞侮辱軍中官兵;凡爵位至七大夫以上的,都讓他們享用封地民戶的賦稅收入,非七大夫爵位及其以下的,都免除其個人及一戶之內的賦稅徭投,不予徵收。”
高帝劉邦在洛陽南宮舉行酒宴,高帝說道:“各位列侯、各位將軍,不要對朕隱瞞,都來說說這個道理:我之所以能取得天下的原因是什麼?項羽之所以失掉天下的原因又是什麼呀?”高起、王陵回答說:“陛下派人攻城掠地,攻取了城邑、土地就分封給他,與大家同享利益;項羽卻不是這樣,他對有功的人嫉恨,對賢能的人猜疑,這就是他失去天下的原因。”高帝說:“你們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談到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不如張良;鎮守國家,安撫百姓,供給糧餉,保持運糧道路暢通無阻,我不如蕭何;統率百萬大軍,戰必勝,攻必克,我不如韓信。這三位都是人中英傑,而我能夠任用他們,這就是我所以能取得天下的原因。項羽雖然有一個范增,卻不能信任使用他,這便是項羽所以被我捕捉打敗的原因了。”羣臣都心悅誠服。
韓信到了楚地,召見曾經分給自己飯喫的那位漂洗絲綿的老婦,賜給她一千金。又召見曾經羞辱自己、叫自己從胯下爬過去的那個人,任命他爲楚國的中尉;並告訴將相們說:“這是位壯士啊。當他侮辱我時,我難道就不能殺了他嗎?只是殺他沒有名義,所以忍了下來,才達到了今天這樣的成就。”
彭越已受漢封梁王,田橫怕被殺掉,與他的部下五百多人進入大海,居住在島上。高帝劉邦認爲田橫兄弟幾人本來曾平定了齊地,齊地賢能的人大都歸附了他,今流亡在海島中,如不加以招撫,以後恐怕會作亂。於是就派使者去赦免田橫的罪過,召他前來。田橫推辭說:“我曾煮殺了陛下的使臣酈食其,現在聽說他的弟弟酈商是漢的將領,我很害怕,不敢奉詔前往,只請求做個平民百姓,留守在海島中。”使者回報,高帝便詔令衛尉酈商說:“齊王田橫即將到來,有敢動一動他的隨從人馬的人,即誅滅家族!”隨即再派使者拿着符節把高帝詔令酈商的情況對田橫一一講明,並說道:“田橫若能前來,高可以封王,低也是個侯哇。如果不來,便要發兵加以誅除了。”
田橫便和他的兩個賓客乘坐驛站的傳車去到洛陽。離洛陽還有三十里,到達屍鄉驛站。田橫向使者道歉說:“爲人臣子的人覲見天子時,應當沐浴。”隨即住下來,對他的賓客說:“我起初與漢王一道面朝南稱王,而今漢王做了天子,我卻是作爲敗亡的臣虜,面北稱臣伺候他,這恥辱本來已非常大了。何況我還煮死了人家的兄長,又同被煮人的弟弟並肩侍奉他們的君主呢。即便這位弟弟畏懼天子的詔令不敢動我,我難道內心就不感到慚愧嗎?!況且陛下想要見我的原因,不過是想看一看我的容貌罷了。現在斬下我的頭顱,奔馳三十里地送去,神態容貌還不會變壞,仍然可以看的。”於是就用刀割自己的脖子崐,並讓賓客捧着他的頭顱,隨同使者疾馳洛陽奏報。高帝說:“唉呀!從平民百姓起家,兄弟三人相繼爲王,這難道不是很賢能的嗎!”爲田橫流下了眼淚。接着授給田橫的兩個賓客都尉的官職,調撥士兵二千人,按葬侯王的禮儀安葬了田橫。下葬以後,那兩位賓客在田橫的墳墓旁挖了個坑,都自刎而死,倒進坑裏陪葬田橫。高帝聽說了這件事,大爲震驚,認爲田橫的賓客都很賢能,餘下的五百人還在海島上,便派使者去招撫他們。使者抵達海島,這五百人聽說田橫已死,也都自殺了。
當初,楚地人季布是項羽手下的將領,曾多次窘困羞辱漢王。項羽滅亡後,高帝劉邦懸賞千金捉拿季布,下令說有敢收留窩藏季布的,罪連三族。季布於是剃去頭髮,用鐵箍卡住脖子當奴隸,把自己賣給魯地的大俠朱家。朱家心裏明白這個人是季布,就將他買下安置在田莊中。朱家隨即到洛陽去進見滕公夏侯嬰,勸他道:“季布有什麼罪啊!臣僚各爲他的君主效力,這是常理。項羽的臣下難道可以全都殺掉嗎?如今皇上剛剛取得天下,便借私人的怨恨去尋捕一個人,怎麼這樣來顯露自己胸襟的狹窄呀!況且根據季布的賢能,朝廷懸賞尋捕他如此急迫,這是逼他不向北投奔胡人,便往南投靠百越部族啊!忌恨壯士而以此資助敵國,這是伍子胥所以要掘墓鞭打楚平王屍體的緣由呀。您爲什麼不從容地向皇上說說這些道理呢?”滕公於是就待有機會時,按照朱家的意思向高帝進言,高帝便赦免了季布,並召見他,授任他爲郎中。朱家從此也就不再見季布。
季布的舅父丁公,也是項羽手下的將領,曾經在彭城西面追困過高帝劉邦。短兵相接,高帝感覺事態危急,便回頭對丁公說:“兩個好漢難道要相互爲難困鬥嗎!”丁公於是領兵撤還。等到項羽滅亡,丁公來謁見高帝。高帝隨即把丁公拉到軍營中示衆,說道:“丁公身爲項王的臣子卻不忠誠,是使項王失掉天下的人啊!”就把他殺了,並說:“讓後世爲人臣子的人不要效法丁公!”
臣司馬光曰:漢高祖劉邦從豐、沛起事以來,網羅強橫有勢力的人,招納逃亡反叛的人,也已經是相當多的了。待到登上帝位,唯獨丁公因爲不忠誠而遭受殺戮,這是爲什麼啊?是由於進取與守成,形勢不同的緣故呀。當羣雄並起爭相取勝的時候,百姓沒有確定的君主,誰來投奔就接受誰,本來就該如此。待到貴爲天子,四海之內無不臣服時,如果不明確禮義以顯示給人,致使身爲臣子的人,人人懷有二心以圖求取厚利,那麼國家還能長治久安嗎!因此漢高祖據大義作出決斷,使天下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身爲臣子卻不忠誠的人沒有自己可以藏身的地方,懷揣個人目的佈施恩惠給人的人,儘管他甚至於救過自己的命,依照禮義仍不予寬容。似此殺一人而使千萬人畏懼,考慮事情難道不是既深刻又遠廣嗎!漢高帝的子孫享有上天賜予的祿位四百多年,應當的啊!
故齊國人婁敬去防守隴西,經過洛陽,解下綁在車前牽引的橫木,穿着羊皮襖,通過齊人虞將軍求見高帝劉邦。虞將軍想要給他穿華麗鮮亮的衣服,婁敬說:“我若穿的是絲綢,就身着絲綢去謁見;若穿的是粗毛麻布,就身着粗毛麻布去謁見,終究不敢冒昧地更換衣服。”這時虞將軍便進去向高帝報告。高帝即召見婁敬,並詢問他。婁敬說:“陛下定都洛陽,難道是想與周王朝一比隆盛威勢嗎?”高帝道:“是啊。”婁敬說:“陛下奪取天下的途徑與周朝不同。周朝的祖先,從后稷被唐堯封在邰地起,積累德政善行十多代,以至於到太王、王季、文王、武王時期,諸侯自行歸附,終於滅掉殷商作了天子。到了周成王登位,周公輔佐他,才營建洛邑,因爲認爲這裏是天下的中心,各地諸侯前往交納土貢和賦稅,所走的道路里程相等。君主有德行就容易靠此統治天下,沒有德行就容易由此而亡國。所以周王朝強盛的時候,天下和睦,諸侯、四方外族沒有不臣服,奉上他們的貢賦的。待到周王朝衰弱時,天下沒有誰前來朝貢,周王朝也已無法駕馭制約了。這不僅是由於它的德行微薄,而且是由於形勢衰弱了的緣故。如今陛下從豐、沛起兵抗秦,席捲蜀郡、漢中郡,平定秦地雍、塞、翟三國,與項羽在滎陽、成皋之間作戰,經過大戰七十次,小戰四十次,使天下百姓肝腦塗地慘遭殺戮,老老少少的屍骨暴露在荒野之中,數都數不過來,哭泣的悲聲還未斷絕,傷殘的人員還不能行走,就想與周成王康王時代的隆盛威勢相比美,我私下裏認爲這是很不相稱的。況且秦地依靠華山瀕臨黃河,四面都有險要關隘爲屏障,如果突然有緊急情況發生,百萬軍隊可以立即就調動停當。依靠秦地原有的基礎,憑藉那裏富饒肥沃的土地,這即是所謂的天然府庫的優勢啊。陛下入函谷關在那裏建都,崤山以東地區就算是亂了,秦國的舊地也仍然可以完整地據有。同別人爭鬥,不卡住他的咽喉,從後背拍擊他,是不能大獲全勝的。現在陛下如果能佔據秦國的故地,這也即是扼住了天下的咽喉且又攻擊它的後背了。”高帝詢問羣臣。羣臣都是崤山以東地區的人,便搶着發言:“周朝統治了幾百年,而秦朝經歷兩代就滅亡了。洛陽東有成皋,西有崤山、澠池,背靠黃河,面向伊、洛二河,它的堅固也是足可依賴的了。”高帝又問張良。張良說:“洛陽雖然有這樣穩固的地勢,但它的中心地區狹小,方圓不過幾百里,田地貧瘠,四面受敵,因此這裏不是用武之地。而關中地區東有崤山、函谷關,西有隴山、蜀地的岷山,沃野千里,南有巴、蜀的富饒資源,北有胡地草場畜牧的地利。倚仗三面險要的地形防守,只用東方一面來控制諸侯。倘若諸侯安定,即可通過黃河、渭河水路轉運天下的糧食,西上供給京都;如若諸侯發生變故,也可順流而下,足夠用以轉運物資。這就是所謂的堅固的城牆千里之長,富庶的天然府庫之國啊。婁敬的建議是對的。”高帝當天就起駕動身向西進發,定都長安,並授任婁敬爲郎中,崐稱爲奉春君,賜姓劉。
張良向來多病,隨從高帝進入函谷關,就靜居行氣,不喫糧食,閉門不出,說道:“我家的人世代做韓國的宰相,及至韓國滅亡,我不吝惜萬金資財,爲韓國向強大的秦王朝報仇,使天下震動。如今憑藉三寸之舌成爲皇帝的軍師,被封爲萬戶侯,這已是一個平民所能享有的最高待遇了,對我來說足夠啦。我只望拋開人間俗事,將追隨仙人赤松子去雲遊罷了。”
臣司馬光曰:大凡有生就有死,猶如黑夜過後是白天一樣的必然。自古至今,原本就沒有超越自然而獨立存在的事物。按張良的明辨是非通曉事理而論,他是完全知道神仙不過是些虛幻奇異的東西罷了。但他卻要隨同赤松子遠遊,他的聰明智慧是可以知道的了。功勳和名位之間,正是爲人臣子的人所難於長久立足之處。即如高帝劉邦所稱道的,不過只三個才能出衆的人罷了。但是淮陰侯韓信被誅除,相國蕭何被拘禁到獄中,這不就是由於功名已達到巔峯卻還不止步的緣故嗎!所以張良借與神仙交遊相推脫,遺棄人間凡事,視功名如同身外之物,把榮譽利祿拋在腦後,所謂“明哲保身”者,張良即是個榜樣。
六月,壬辰(初三),高帝大赦天下。
秋季,七月,燕王臧荼反叛,高帝親自率軍征討臧荼。
趙景王張耳、長沙王吳芮都去世了。
九月,高帝俘獲了臧荼。壬子(二十六日),封太尉長安侯盧綰爲燕王。盧綰家與高帝是同鄉,盧綰又與高帝同一天出生,高帝寵幸盧綰,羣臣沒有敢埋怨的,因此就特立盧綰爲王。
項羽過去的將領利幾反叛,高帝又親自帶兵擊敗了他。
閏九月,高帝改修長樂宮。
項羽手下的將領鍾離昧,向來跟楚王韓信友好。項羽死後,他就逃出來歸附了韓信。漢王劉邦很怨恨鍾離昧,聽說他在楚國,就詔令楚王逮捕他。這時韓信剛到他的封國,巡視所轄縣邑,出入都有成隊軍隊護衛。
六年(庚子,公元前201年)
冬季,十月,有人上書告發楚王韓信謀反。高帝便徵求將領們的意見,大家都說:“趕快發兵,把這小子活埋罷了!”高帝默然不語。接着又詢問崐陳平,陳平道:“有人上書告韓信謀反,這事情韓信知道嗎?”高帝說:“不知道。”陳平說:“陛下的精銳部隊與楚王的相比誰更厲害呢?”高帝道:“超不過他的。”陳平說:“陛下的將領們,用兵之纔有能比過韓信的嗎?”高帝道:“沒有趕得上他的。”陳平說:“現在軍隊不如楚國的精銳,將領又比不上韓信,卻要舉兵攻打他,這是促使他起兵反抗呀。我私下裏爲陛下感到危險!”高帝說:“那該怎麼辦呢?”陳平說:“古時候天子有時巡視諸侯鎮守的地方,會見諸侯。陛下只管出來視察,假裝巡遊雲夢,在陳地會見諸侯。而陳地在楚國的西部邊界,韓信聽說天子懷着友好會見諸侯的心意出遊,必定是全國安穩無事,便會到郊外迎接謁見陛下。拜見時陛下就趁機捉拄他,這不過是一個力士即能辦到的事罷了。”高帝認爲說得不錯,便派出使者去通告諸侯到陳地聚會,說:“我將南遊雲夢”。高帝隨即起程南行。
楚王韓信聞聽這個消息後,自己頗爲疑心害怕,不知怎麼辦纔好。這時有人勸韓信說:“殺了鍾離昧去謁見皇上,皇上必定歡喜,如此就不會有什麼禍患了。”韓信聽從了他的建議。十二月,高帝在陳地會見諸侯,韓信提着鍾離昧的頭顱拜見高帝。高帝即命武士將韓信捆綁起來,裝載到隨皇帝車駕出行的副車上。韓信說:“果然如同人們所說:‘狡猾的兔子死了,奔跑的獵狗就遭煮殺;高飛的鳥兒沒了,優良的弓箭就被收藏;敵對的國家攻破了,謀臣就要滅亡。’如今天下已經平定,我本來就應當被煮殺了!”高帝說:“有人告發你謀反。”隨即用鐐銬枷鎖鎖住韓信而歸,接着大赦天下。
田肯前來向高帝祝賀說:“陛下拿住了韓信;又在關中建都。秦地是形勢險要能夠制勝的地方,以河爲襟帶山爲屏障,地勢便利,從這裏向諸侯用兵,就好像在高屋脊上傾倒瓶中的水那樣居高臨下而勢不可擋了。若說齊地,東有琅邪、即墨的富饒物產,南有泰山的峭峻堅固,西有濁河的險阻制約,北有渤海的漁鹽利益,土地方圓二千里,擁有兵力百萬,可以算作是東方的秦國了,因而不是陛下嫡親的子弟,就沒有可以去統治齊地的。”高帝說:“對啊!”隨即便賞給田肯五百斤黃金。
高帝歸還,到了洛陽,就赦免了韓信,封他爲淮陰侯。韓信知道漢王劉邦害怕並厭惡他的才能,於是就多次聲稱有病,不參加朝見和隨侍出行。平日在家總是悶悶不樂,爲與絳侯周勃、將軍灌嬰這樣的人處於同等地位感到羞恥。韓信曾去拜訪將軍樊噲。樊噲用跪拜的禮節送迎,口稱臣子,說道:“大王竟肯光臨我這裏!”韓信出門後,訕笑着說:“我活着竟然要和樊噲等人爲伍了!”
高帝曾與韓信談閒,議論將領們能帶多少兵。高帝問道:“像我這個樣能率領多少兵呀?”韓信說:“陛下不過能帶十萬兵。”高帝說:“對您來說怎樣呢?”韓信道:“我是越多越好啊。”高帝笑着說:“越多越好,爲什麼卻被我捉住了呀?”韓信說:“陛下雖不能帶兵卻善於駕馭將領,這就是我所以被陛下逮住的原因了。何況陛下的才能,是人們所說的‘此爲上天賜予的,而不是人力能夠取得的’啊。”
甲申(初九),高帝開始用把表示憑證的符信剖分成兩半,朝廷與功臣各執一半爲證的辦法來分封各功臣爲徹侯。蕭何封爲侯,所享用的食邑戶數最多。功臣們都說:“我們身披堅硬鎧甲手持銳利兵器,多的身經百餘戰,少的也交鋒了幾十回合。如今蕭何不曾有過汗馬功勞,只是操持文墨髮發議論,封賞卻倒在我們之上,這是爲什麼啊?”高帝說:“你們知道打獵是怎麼回事嗎?打獵,追殺野獸兔子的是獵狗,而放開系狗繩指示野獸所在地方的是人。現在你們只不過是能捕捉到奔逃的野獸罷了,功勞就如獵狗一樣;至於蕭何,卻是放開系狗繩指示獵取的目標,功勞和獵人相同啊。”羣臣於是都不敢說三道四的了。張良身爲謀臣,也沒有什麼戰功,高帝讓他自己選擇齊地三萬戶作爲封地。張良說:“當初,我在下邳起兵,與陛下在留地相會,這是上天把我授給陛下。此後陛下采用我的計策,幸好有時能獲得成功。我希望封得留地就足夠了,不敢承受三萬戶的封地。”高帝於是便封張良爲留侯。封陳平爲戶牖侯。陳平推辭說:“我沒有那麼多功勞哇。”高帝道:“我採納您的計謀,克敵制勝,這不是功勞又是什麼呀?”陳平說:“如果沒有魏無知的舉薦,我哪裏能夠進見啊?”高帝道:“像您這樣,可以說是不忘本了!”隨即又賞賜了魏無知。
高帝由於天下剛剛平定,自己的兒子年幼,兄弟又少,便以秦王朝孤立而導致滅亡的教訓爲鑑戒,想要大肆分封同姓族人,藉此鎮撫天下。春季,正月,丙午(疑誤),高帝把楚王韓信的封地分爲兩個王國,將淮河以東五十三個縣封給堂兄將軍劉賈做荊王,將薛郡、東海、彭城等地三十六個縣封給弟弟文信君劉交爲楚王。壬子(二十七日),把雲中、雁門、代郡等地五十三個縣封給哥哥宜信侯劉喜做代王,把膠東、膠西、臨淄、濟北、博陽、城陽郡等地七十三個縣封給自己平民時與同居的婦人所生的兒子劉肥當齊王,百姓中能講齊國話的人都分給了齊國。
高帝由於韓王信頗具雄才武略,所轄地區北面緊靠鞏、洛陽,南面迫近宛、葉,東邊有淮陽,都是天下可以駐紮重兵之處,令人放心不下的緣故,劃出太原郡的三十一個縣爲韓國,調遷韓王信去管轄太原以北的新地區,防備抵禦胡人,建都晉陽。韓王信上書說:“韓國北靠邊界,匈奴人屢次進來騷擾,都城晉陽離邊塞遙遠,請求改把馬邑作爲國都。”高帝允准。
高帝已經封賞了大功臣二十多人,其餘的人日夜爭功,一時決定不下來,便沒能給予封賞。高帝在洛陽南宮,從天橋上望見將領們往往三人一羣兩人一夥地同坐在沙地中談論着什麼。高帝說:“這是在說些什麼呀?”留侯張良道:“陛下不知道嗎?這是在圖謀造反啊!”高帝說:“天下新近剛剛安定下來,爲了什麼緣故又要謀反呢?”留侯說:“陛下由平民百姓起家,依靠這班人奪取了天下。如今陛下做了天子,所封賞的都是自己親近喜愛的老友,所誅殺的都是自己生平仇視怨恨的人。現在軍吏們計算功勞,認爲即使把天下的土地都劃作封國也不夠全部封賞的了,於是這幫人就害怕陛下對他們不能全部封賞,又恐怕因往常的過失而被猜疑以至於遭到誅殺,所以就相互聚集到一起圖謀造反了。”高帝於是擔憂地說:“這該怎麼辦呀?”留侯道:“皇上平素最憎惡、且羣臣又都知道的人,是誰啊?”高帝說:“雍齒與我有舊怨,他曾經多次困辱我。我想殺掉他,但由於他功勞很多,所以不忍心下手。”留侯說:“那麼現在就趕快先封賞雍齒,這樣一來,羣臣也就人人都對自己的能受封賞堅信不疑了。”高帝這時便置備酒宴,封雍齒爲什方侯,並急速催促丞相、御史論定功勞進行封賞。羣臣結束飲宴後,都歡喜異常,說道:“雍齒尚且封爲侯,我們這些人也就沒有什麼可擔優的啦!”
臣司馬光曰:張良作爲高帝的謀臣,被當做爲心腹親信,應該是知無不言,哪有已聽說諸侯將要謀反,卻一定要等到高帝眼見有人成雙成對地議論,然後才述說這件事的道理啊!這是由於高帝剛剛得到天下,屢次依據自己的愛憎來誅殺封賞,有時候就會有損於公平,羣臣因此往往懷有抱怨和感到自己有危險的心理。所以張良藉着這件事進送忠言,以改變轉移高帝的心思,使在上者無偏袒私情的過失,在下者無猜疑恐懼的念頭,國家無憂患,利益延及後世。像張良這樣,可以說是善於勸諫的了。
上歸櫟陽
夏季,五月,丙午(二十三日),高帝尊稱父親太公爲太上皇。
當初,匈奴畏懼秦朝,遷徙到北方十多年。待到秦朝滅亡,匈奴又逐漸往南渡過黃河。
匈奴單于頭曼有太子叫冒頓。後來,頭曼續有所寵愛的閼氏,又生了個小兒子,頭曼便想把他立爲太子。這時東胡部族強大,西域的月氏部族也很強盛。頭曼於是派冒頓到月氏去當人質。不久,頭曼加緊攻擊月氏,月氏就想殺掉冒頓。冒頓即偷盜月氏人的好馬騎上,逃回了匈奴。頭曼由此認爲冒頓強壯勇武,就讓他統率萬名騎兵。
冒頓便製作出響箭,訓練部下騎射練習,使他們習慣於聽從自己的號令。下令說:“看到我的響箭射出後不一齊發射的人,斬首!”冒頓隨即用響箭自射他的好馬,接着又射他的愛妻,左右的人凡有不敢跟着發射的,都被斬殺了。最後冒頓又拿響箭射頭曼單于的好馬,左右的騎兵也都跟着放箭射單于的馬。由此冒頓知道這些兵士可以使用了,便在隨同頭曼出獵時,用響箭射頭曼,他的部衆即跟着響箭同射單于。最終殺死了頭曼,並把他的後母和弟弟以及大臣中不聽從調遣的人全部誅殺。冒頓自立爲單于。
東胡聽說冒頓弒父自立,便派出使者去告訴冒頓說:“想要得到頭曼在位時擁有的千里馬。”冒頓詢問羣臣,羣臣都說:“那是匈奴的一匹寶馬,不能給人!”冒頓道:“怎麼能與人家爲友好鄰國卻還要吝惜區區一匹馬呀!”隨即把這匹馬送給了東胡。過了不久,東胡又派使者來對冒頓說:“想要得到單于的一位閼氏。”冒頓再詢問左右近侍,侍臣都憤怒地說:“東胡這般無禮,竟然索求閼氏!請發兵攻打它!”冒頓道:“和人家是鄰國,怎麼能捨不得一個女子呢!”就選取自己所寵愛的閼氏送給了東胡。東胡王於是越來越驕橫放縱。東胡與匈奴之間,有被丟棄的土地無人居住,方圓一千多里,雙方各居其一邊,設立屯戍守望的哨所。東胡再次派使者對冒頓說:“這些無人居住的荒地,我想得到它。”冒頓依舊召問羣臣,羣臣中有的說:“這是塊荒地,給他們也可以,不給也行。”冒頓這時卻勃然大怒道:“土地是國家的根本,怎麼能夠給人呢!”即將那些說可以給予的臣子都殺了。冒頓接着一躍上馬,下令說:“國中有晚出發的人,斬首!”隨即領兵去襲擊東胡。東胡起初非常輕視冒頓,不設防備,冒頓因此就滅掉了東胡。
冒頓獲勝而歸,又向西攻擊趕跑了月氏,向南兼併了黃河以南的婁煩、白羊二王,隨即侵掠燕、代地區,全部重新收復了當年被蒙恬奪走的匈奴舊地,崐並奪取了漢朝邊關原河套以南諸要塞到朝那縣、膚施縣一帶的大片土地。這個時候,漢軍正與項羽相持,中原地區被戰爭拖累得疲憊不堪,因此冒頓得以強大起來,擁有操弓射箭的兵士三十多萬,威勢鎮服各國。
秋季,匈奴兵在馬邑將韓王信重重包圍。韓王信多次派使者出使匈奴,謀求和解。漢朝發兵救援,但又猜疑韓王信頻繁私派使者是對漢室懷有二心,就派人去指責韓王信。韓王信害怕被殺,便在九月,舉馬邑城投降了匈奴。匈奴冒頓隨即乘勢領兵向南越過句注山,進攻太原,抵達晉陽。
高帝全部除去秦朝煩瑣的禮儀,力求禮儀規則簡單易行,這時羣臣們飲酒爭功,喝得酩酊大醉,有的人就胡喊狂呼,拔劍亂砍殿柱,高帝漸漸對這種現象產生了反感。叔孫通於是勸高帝說:“那班儒生,很難和他們一道攻打天下,但可以與他們一起保守成業坐天下。我願意去徵召魯地的衆儒生,來同我的弟子一塊兒制定臣子朝見君主的禮儀規則。”高帝說:“該不會挺煩難的吧?”叔孫通道:“五帝的樂制不一樣,三王的禮制不相同。禮制,是根據時代、人情的變化對人們的言行所確定的節制規範。我想稍微採用一些古代禮制,與秦朝的儀法攙糅到一起制定出來。”高帝說:“可以試着做做,但要使這禮儀容易被人們瞭解,估計我所能做得到的,據此去制定它。”
於是,叔孫通就奉命作爲使者,去徵召了魯地的儒生三十多人。魯地有兩個儒生不肯前往,說道:“您所事奉的將近有十個君主了,都是依靠當面阿諛逢迎來贏得親近、尊貴。如今天下剛剛平定,死亡的人尚未安葬,傷殘的人還不能行動,又想要制禮作樂。而禮樂的產生,是積累德政上百年之後才能製作興起的。我們不能忍心去做您所要做的事情。您去吧,不要玷污了我們!”叔孫通笑着說:“你們真是淺陋迂腐的儒生啊,不懂得時勢的發展變化!”隨即偕同他所徵召的三十人西行入關,又邀請高帝身邊有學術修養的近臣和自己的弟子,共一百多人,用繩索攔出演習場所,插立茅草表示出尊卑位次,在野外演習禮儀。經過一個多月後,叔孫通告訴高帝說:“可以試看了。”高帝於是就讓他們舉行禮儀演練,看完演練後說道:“我能夠做這些。”就命令羣臣們進行練習。
七年(辛丑,公元前200年)
冬季,十月,長樂宮落成,諸侯、羣臣都前來參加朝賀典禮。儀式是在天亮之前舉行,謁者主持典禮,按次序將所有人員引導入大殿門,排列在東、西兩方,侍衛官員有的在殿下臺階兩旁站立,有的排列在廷中,都持握兵器,豎立旗幟。這時皇帝乘坐輦車出房,衆官員舉旗傳呼警戒,引導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級的官員依次序朝拜皇帝,無不震恐肅敬。到典禮儀式完畢,又置備正式酒宴。衆侍臣官員陪坐在殿上的,都俯伏垂首,按官位的高低次序起身給崐皇上敬酒祝福。斟酒連敬九次,謁者宣告“結束宴飲”。御史執行禮儀規則,凡遇不遵照儀式規則舉手投足的人就將他領出去。由此從朝賀典禮和酒宴開始直到結束,沒有出現敢大聲喧譁、不合禮節的人。這時高帝便說:“我今天才知道身爲皇帝的尊貴啊!”便授任叔孫通爲太常,常賜黃金五百斤。
當初,秦王朝統一了天下,收集六國的全部禮儀,選擇出其中尊崇君主、卑抑臣下的規則保留下來。待到叔孫通制定禮儀規則,稍微作了一些增減,大體上都是沿襲秦朝的舊制,從天子稱號以下到大小官吏及宮室、官名,更改變動不多。記載此禮儀規章的文本,後來和律、令收錄在一起,收藏在司法機關。由於法家對此又不再傳授,所以百姓臣僚也就沒有談論它的了。
臣司馬光曰:禮的功能太大了!把它用到個人身上,動與靜就有了規範,所有的行爲就會完備無缺;把它用到家事上,內與外就井然有別,九族之間就會和睦融洽;把它用到鄉里,長幼之間就有了倫理,風俗教化就會美好清明;把它用到封國,君主與臣子就尊卑有序,政令統治就會成功穩定;把它用到天下,諸侯就歸順服從,法制紀律就會整肅嚴正。難道僅僅只是把它用在宴會儀式之上、門戶庭院之間維持秩序的嗎?!就高祖劉邦的明智通達說來,他可以聆聽陸賈關於以文治鞏固政權的進言而稱讚極好,目睹叔孫通所定尊崇君主的禮儀而發聲慨嘆,但是他所以終究不能與夏、商、週三代聖明君王並列,就錯在他不肯學習啊。在那個時候,如果能得到大儒來輔佐他,與大儒一道用禮制來治理天下,他的功勳業績又怎麼會在這一步便止住了呢!可惜啊,叔孫通的器度太小了!他只不過是竊取禮制中糠般微末無用的東西,藉以依附時世、迎合風俗、求取寵幸罷了,這樣便使先代君王所建立的禮制淪沒而不振興,以至於到了今天這個地步,難道不令人沉痛之極嗎!因此揚雄對此指責說:“從前魯地有大儒,史書中沒有記載他們的名字。有人問:‘爲什麼說他們是大儒呀?’回答道:‘叔孫通打算制定君臣的禮儀,便到魯地去徵召儒生,請不來的有兩個,堪稱大儒。’有人問道:‘既然如此,那麼孔子應聘的足跡遍及諸侯國也是不對的了?’回答道:‘孔子周遊列國,是爲了要能按照自己的意圖行事。倘若放棄自己的立場來順從遷就他人,那麼即便是確定出了規矩、準繩,又怎麼能夠拿來應用呀!’”精彩啊,揚雄的評論!大儒,是不肯破壞自己原有的規矩、準繩去追求一時的功利的!
高帝親自領兵出征攻打韓王信,在銅縣大敗韓王信的軍隊,斬殺了他的部將王喜。韓王信逃往匈奴,他手下的將領白土縣人曼丘臣、王黃等擁立趙王的後代趙利爲王,重新收攏韓王信的散兵敗卒,與韓王信及匈奴一起合謀攻擊漢軍。匈奴派左、右賢王統率一萬多名騎兵,同王黃等駐紮在廣武以南,到晉陽作戰,漢軍攻打他們,匈奴兵立即敗逃,隨後又聚集起來,漢軍乘勝追擊他們。這時恰好碰上天氣酷寒,天下大雪,漢軍士兵凍掉了手指的佔十分之二三。
高帝駐居晉陽,聽說冒頓單于駐居在代谷,便想要去攻打他,就派人去偵察匈奴。這時冒頓把他的精壯士兵、肥壯牛馬都藏了起來,只讓人看見老弱殘兵和瘦小的牲畜。漢軍派去的使者相繼回來的有十批,都報告說匈奴可以攻打。高帝於是又派劉敬出使匈奴,尚未返回,漢軍就全部出動兵力三十二萬向北追擊匈奴,越過了句注山。劉敬回來後報告說:“兩國相攻,這本該炫耀顯示自己的優勢。但現在我到匈奴方面去,只看見瘦弱的牲畜和老弱的士兵,這必定是想要顯露自己虛弱不堪,而埋伏奇兵以爭取勝利。我認爲匈奴不能攻打。”這時候,漢軍業已出動,高帝大爲惱火,罵劉敬說:“你這個齊國的混蛋夥,不過是靠着耍嘴皮子得到了一官半職,現在竟又來胡言亂語阻撓我的軍隊前進!”用刑具把劉敬拘禁到廣武。
高帝先期抵達平城,軍隊尚未全部到來。冒頓便發出精兵四十萬騎,把高帝圍困在白登山達七天之久。漢軍這時內外無法呼應救援,高帝於是就採用陳平的祕計,派使者暗中用重金賄賂冒頓的閼氏。閼氏隨即便對冒頓說:“兩個君主不應彼此困窘迫害。如今即使奪得了漢朝的土地,單于您也終究不能居住在那裏。況且漢朝的君主也有神靈保護,望您明察!”冒頓與王黃、趙利約定好時間會師,但王黃、趙利的軍隊卻遲遲不來,由此就懷疑他們與漢軍有什麼謀劃,這才解開包圍圈的一角。正好遇到天降大霧,漢軍便派人在白登山與平城之間往來走動,匈奴人毫無察覺。陳平這時請求高帝命令士兵們用強弩搭上兩支箭,箭朝外禦敵,從解圍的一角直衝出去。高帝脫出包圍後,想要策馬疾奔,太僕滕公夏侯嬰卻堅持慢慢地行走。到了平城時,漢的大隊人馬也趕到了,匈奴的騎兵便解圍而去。漢軍於是也收兵返回,命樊噲留下來平定代地。
高帝回到廣武,赦免了劉敬,說道:“我不採用您的意見,因此被圍困在平城。我已經把先前十多批使者都殺掉了!”接着就封給劉敬二千民戶,爵位爲關內侯,稱作建信侯。高帝回師向南經過曲逆縣,說道:“好壯觀的縣啊!我走遍天下,只見過洛陽和這裏罷了。”就改封陳平爲曲逆侯,享用全縣民戶的賦稅收入。陳平跟隨高帝南征北戰,共六次進獻妙計,每次都增加了封邑。
十二月,高帝返回長安,途經趙國。趙王張敖對高帝行作爲女婿的禮節,十分謙卑,高帝卻叉開兩腿坐着,態度輕慢地責罵張敖。趙國相國貫高、趙午等人都怒火中燒,說道:“我們的大王,真是個懦弱的王啊!”隨即勸趙王說:“天下豪強並起,賢能的人先稱王。現在您侍奉皇帝非常恭謹,而皇帝卻如此無禮,請讓我們替您把他殺了!”張敖咬破自己的手指流出血來,說道:“你們怎麼說這種大錯特錯的話呀!先父亡國後,依賴皇帝才得以復國,德崐澤能流傳給子孫,一絲一毫都是皇帝的力量啊。望你們不要再這麼說了!”貫高、趙午等人都相互說道:“這是我們的不是了。我們的大王是忠厚的長者,不會背棄恩德。況且我們的原則是不受人侮辱,而今皇帝侮辱了我王,所以想要殺掉他,又何必連累我王呢!事情幹成了,則功歸我王,事情失敗了,則我們獨自承擔罪責罷了。”
匈奴攻打代國。代王劉喜棄國,自己逃歸洛陽。高帝免了他的罪,改封他爲陽侯。辛卯(疑誤),封皇子劉如意爲王。
春季,二月,高帝抵達長安。蕭何這時正主持營建未央宮,高帝見到未央宮如此壯麗,十分憤怒,對蕭何說:“天下紛亂,連年受戰事勞苦,如今成敗尚未可知,爲什麼要把宮室修築得過分豪華呢!”蕭何說:“正是因爲天下尚未安定,所以纔可趁勢營造宮室啊。何況天子以四海爲家,宮殿不壯麗就不足以加重威嚴,而且也不能讓後世宮室的建築規模超過它呀。”高帝這才高興起來。
臣司馬光曰:聖明的君主以仁義爲美麗,以道德爲威,還不曾聽說過有依靠宮室規模來鎮服天下的。天下尚未安定,理當剋制自己、節儉用度,前去解救百姓的危難,現卻反倒以營建宮室爲先任,這怎麼可以說是明白自己所應有的職責啊!從前大禹住在簡陋的宮室而夏桀仍修建奢華的傾宮。開創業績把王位傳給後代的君王,儘管身體力行於節儉爲子孫作出表率,而他們的末流依舊還是淪落入驕奢淫逸之中,何況向後代子孫顯示奢侈呢!蕭何竟談什麼“不要讓後世宮室的建築規模超過它”,這難道不是荒謬嗎!到了漢武帝時,終於因濫建宮室而致天下疲憊衰敗,這種局面未必不是由侯蕭開的頭吧!
高帝從櫟陽遷都長安。
始設置宗正官,管理皇族宗室。
夏季,四月,高帝出行到洛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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