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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賦

餘從京域,言歸東藩。背伊闕,越轘轅,經通谷,陵景山。日既西傾,車殆馬煩。爾乃稅駕乎蘅皋,秣駟乎芝田,容與乎陽林,流眄乎洛川。於是精移神駭,忽焉思散。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於巖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爾有覿於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豔也?」御者對曰:「臣聞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則君王所見,無乃是乎?其狀若何?臣願聞之。」
餘告之曰: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
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脣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奇服曠世,骨像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踟躕于山隅。
於是忽焉縱體,以遨以嬉。左倚採旄,右蔭桂旗。攘皓腕於神滸兮,採湍瀨之玄芝。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託微波而通辭。願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習禮而明詩。抗瓊珶以和予兮,指潛淵而爲期。執眷眷之款實兮,懼斯靈之我欺。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
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塗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
爾乃衆靈雜遝,命儔嘯侶。或戲清流,或翔神渚;或採明珠,或拾翠羽。從南湘之二妃,攜漢濱之遊女。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揚輕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佇。
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於是屏翳收風,川后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
騰文魚以警乘,鳴玉鸞以偕逝。六龍儼其齊首,載雲車之容裔。
鯨鯢踊而夾轂,水禽翔而爲衛。
於是越北沚,過南岡,紆素領,回清陽。動朱脣以徐言,陳交接之大綱。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璫。雖潛處於太陰,長寄心於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悵神宵而蔽光。
於是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遺情想像,顧望懷愁。
冀靈體之復形,御輕舟而上溯。浮長川而忘反,思綿綿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僕伕而就駕,吾將歸乎東路。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
                

詩集

註解

暫無內容

簡介

《洛神賦》是中國三國時期曹魏文學家曹植創作的辭賦名篇。曹植模仿戰國時期楚國宋玉《神女賦》中對巫山神女的描寫,敘述自己在洛水邊與洛神相遇的故事,在故事情節、人物形象描寫上多有借鑑宋賦。此賦虛構了作者自己與洛神的邂逅相遇和彼此間的思慕愛戀,洛神形象美麗絕倫,人神之戀飄渺迷離,但由於人神道殊而不能結合,最後抒發了無限的悲傷悵惘之情。全篇大致可分爲六段:第一段寫作者從洛陽回封地時,看到「麗人」宓妃佇立山崖;第二段寫宓妃容儀服飾之美;第三段寫作者非常愛慕洛神,她既識禮儀又善言辭,作者雖已向她表達了真情,贈以信物,有了約會,卻擔心受欺騙,極言愛慕之深;第四段寫洛神爲「君王」之誠所感後的情狀;第五段爲全篇寄意之所在;第六段寫別後作者對洛神的思念。全賦辭采華美,描寫細膩,想象豐富,情思綣繾,若有寄託。

佳句

  • 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翻譯

黃初三年,我來到京都朝覲,歸渡洛水。古人曾說此水之神名叫宓妃。因有感於宋玉對楚王所說的神女之事,於是作了這篇賦。賦文雲:
我從京都洛陽出發,向東迴歸封地鄄城,揹着伊闕,越過轘轅,途經通谷,登上景山。這時日已西下,車困馬乏。於是就在長滿杜蘅草的岸邊卸了車,在生着芝草的地裏餵馬。自己則漫步於陽林,縱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川。於是不覺精神恍惚,思緒飄散。低頭時還沒有看見什麼,一抬頭,卻發現了異常的景象,只見一個絕妙佳人,立於山岩之旁。我不禁拉着身邊的車伕對他說:「你看見那個人了嗎?那是什麼人,竟如此豔麗!」車伕回答說:「臣聽說河洛之神的名字叫宓妃,然而君王所看見的,莫非就是她!她的形狀怎樣,臣倒很想聽聽。」
我告訴他說:她的形影,翩然若驚飛的鴻雁,婉約若遊動的蛟龍。容光煥發如秋日下的菊花,體態豐茂如春風中的青松。她時隱時現像輕雲籠月,浮動飄忽似迴風旋雪。遠而望之,明潔如朝霞中升起的旭日;近而視之,鮮麗如清波間綻開的新荷。她體態適中,高矮合度,肩窄如削,腰細如束,秀美的頸項露出白皙的皮膚。既不施脂,也不敷粉,髮髻高聳如雲,長眉彎曲細長,紅脣鮮潤,牙齒潔白,一雙善於顧盼的閃亮的眼睛,兩個面顴下甜甜的酒窩。她姿態優雅嫵媚,舉止溫文嫺靜,情態柔美和順,語辭得體可人。洛神服飾奇豔絕世,風骨體貌與圖上畫的一樣。她身披明麗的羅衣,帶着精美的佩玉。頭戴金銀翡翠首飾,綴以周身閃亮的明珠。她腳著飾有花紋的遠遊鞋,拖着薄霧般的裙裾,隱隱散發出幽蘭的清香,在山邊徘徊倘佯。忽然又飄然輕舉,且行且戲,左面倚着彩旄,右面有桂旗庇廕,在河灘上伸出素手,採擷水流邊的黑色芝草。
我鍾情於她的淑美,不覺心旌搖曳而不安。因爲沒有合適的媒人去說情,只能藉助微波來傳遞話語。但願自己真誠的心意能先於別人陳達,我解下玉佩向她發出邀請。可嘆佳人實在美好,既明禮義又善言辭,她舉着瓊玉向我作出回答,並指着深深的水流以爲期待。我懷着眷眷之誠,又恐受這位神女的欺騙。因有感於鄭交甫曾遇神女背棄諾言之事,心中不覺惆悵、猶豫和遲疑,於是斂容定神,以禮義自持。
這時洛神深受感動,低迴徘徊,神光時離時合,忽明忽暗。她像鶴立般地聳起輕盈的軀體,如將飛而未翔;又踏着充滿花椒濃香的小道,走過杜蘅草叢而使芳氣流動。忽又悵然長吟以表示深沉的思慕,聲音哀惋而悠長。於是衆神紛至雜沓,呼朋引類,有的戲嬉於清澈的水流,有的飛翔於神異的小渚,有的在採集明珠,有的在俯拾翠鳥的羽毛。洛神身旁跟着娥皇、女英南湘二妃,她手挽漢水之神,爲瓠瓜星的無偶而嘆息,爲牽牛星的獨處而哀詠。時而揚起隨風飄動的上衣,用長袖蔽光遠眺,久久佇立;時而又身體輕捷如飛鳧,飄忽遊移無定。她在水波上行走,羅襪濺起的水沫如同塵埃。她動止沒有規律,像危急又像安閒;進退難以預知,像離開又像回返。她雙目流轉光亮,容顏煥發澤潤,話未出口,卻已氣香如蘭。她的體貌婀娜多姿,令我看了茶飯不思。
在這時風神屏翳收斂了晚風,水神川后止息了波濤,馮夷擊響了神鼓,女媧發出清泠的歌聲。飛騰的文魚警衛着洛神的車乘,衆神隨着叮噹作響的玉鸞一齊離去。六龍齊頭並進,駕着雲車從容前行。鯨鯢騰躍在車駕兩旁,水禽繞翔護衛。車乘走過北面的沙洲,越過南面的山岡,洛神轉動白潔的脖頸,回過清秀的眉目,朱脣微啓,緩緩地陳訴着往來交接的綱要。只怨恨人神有別,彼此雖然都處在盛年而無法如願以償。說着不禁舉起羅袖掩面而泣,止不住淚水漣漣沾溼了衣襟,哀念歡樂的相會就此永絕,如今一別身處兩地,不曾以細微的柔情來表達愛慕之心,只能贈以明璫作爲永久的紀念。自己雖然深處太陰,卻時時懷念着君王。洛神說畢忽然不知去處,我爲衆靈一時消失隱去光彩而深感惆悵。
於是我舍低登高,腳步雖移,心神卻仍留在原地。餘情綣繾,不時想象着相會的情景和洛神的容貌;回首顧盼,更是愁緒縈懷。滿心希望洛神能再次出現,就不顧一切地駕着輕舟逆流而上。行舟於悠長的洛水以至忘了迴歸,思戀之情卻綿綿不斷,越來越強,以至整夜心緒難平無法入睡,身上沾滿了濃霜直至天明。我不得已命僕伕備馬就車,踏上向東回返的道路,但當手執馬繮,舉鞭欲策之時,卻又悵然若失,徘徊依戀,無法離去。

評價

沈約《南齊書·卷五十二·陸厥傳》:以《洛神》比陳思他賦,有似異手之作,故知天機啓,則律呂自調,六情滯,則音律頓舛也。
鍾嶸《詩品》: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粲溢今古,卓爾不羣,嗟呼!陳思之於文章也,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爾懷鉛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餘輝以自燭。
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三》:《洛神賦》,子建寓言也,好事者乃造甄后以實之。使果有之,當見誅於黃初之朝矣。唐彥謙雲:「驚鴻瞥過游龍去,虛惱陳王一事無。」似爲子建分疏者。
何焯《義門讀書記·文選·卷一》:植既不得於君,因濟洛川作爲此賦,託辭宓妃以寄心文帝,其亦屈子之志也。
馬位《秋窗隨筆》:《洛神賦》大似《九歌》。
朱乾《樂府正義·卷十四》:按《文選·洛神賦》注載子建感甄事,極爲荒謬……然則《洛神》一賦,乃其悲君臣之道否,哀骨肉之分離,託爲神人永絕之詞,潛處太陰,寄心君王,貞女之死靡他,忠臣有死無貳之志,小說家附會「感甄」,李善不知而誤採之,不獨污前人之行,亦且污後人之口。
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二》:即《洛神》一賦,亦純是愛君戀闕之詞。其賦以「朝京師,還濟洛川」入手,以「潛處於太陰,寄心於君王」收場,情詞亦至易見矣。蓋魏文性殘刻而薄宗支,子建遭讒謗而多哀懼,故形於詩者非一,而此亦其類也。首陳容色以表其才,次言性修以表其德,繼以狐疑爲憂,終以交結爲願,豈非詩人諷託之常言哉?不解注此賦者,何以闌入甄后一事,致使忠愛之苦心,誣爲禽獸之惡行,千古奇冤,莫大於此。予久持此論,後見近人張君若需《題陳思王墓》詩云:「白馬詩篇悲逐客,驚鴻詞賦比湘君。」卓識鴻議,瞽論一空,極快事也。
丁晏《曹集詮評·附錄》:又擬宋玉之辭爲《洛神賦》,託之宓妃神女,寄心君王,猶屈子之志也。而俗說乃誣爲「感甄」,豈不謬哉!餘嘗嘆陳王忠孝之性,溢於楮墨,爲古今詩人之冠,靈均以後,一人而已。
劉熙載《藝概·卷三》:曹子建《洛神賦》出於《湘君》、《湘夫人》,而屈子深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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