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白馬王彪(並序)
謁帝承明廬,逝將歸舊疆。清晨發皇邑,日夕過首陽。伊洛廣且深,欲濟川無樑。泛舟越洪濤,怨彼東路長。顧瞻戀城闕,引領情內傷。 太谷何寥廓,山樹鬱蒼蒼。霖雨泥我塗,流潦浩縱橫。中逵絕無軌,改轍登高崗。修坂造雲日,我馬玄以黃。 玄黃猶能進,我思鬱以紆。鬱紆將何念,親愛在離居。本圖相與偕,中更不克俱。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欲還絕無蹊,攬轡止踟躕。 踟躕亦何留?相思無終極。秋風發微涼,寒蟬鳴我側。原野何蕭條,白日忽西匿。歸鳥赴喬林,翩翩厲羽翼。孤獸走索羣,銜草不遑食。感物傷我懷,撫心長太息。 太息將何爲,天命與我違。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存者忽復過,亡歿身自衰。人生處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自顧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恩愛苟不虧,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幬,然後展殷勤。憂思成疾疢,無乃兒女仁。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 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離別永無會,執手將何時?王其愛玉體,俱享黃髮期。收淚即長路,援筆從此辭。
詩集
暫無內容
註解
白馬王彪:三國魏白馬王曹彪。據《三國志·魏志·陳思王傳》:“(黃初)四年,(植)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師。”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是時待遇諸國法峻。任城王暴薨,諸王既懷友于之痛,植及白馬王彪還國,欲同路東歸,以敘隔闊之思,而監國使者不聽。植髮憤告離而作詩。” 黃初:魏文帝(曹丕)的年號。黃初四年是公元223年。 白馬王:曹彪,曹植的異母弟。任城王:曹彰,曹植的同母兄。朝京師:到京師參加朝會。會節氣:魏有諸侯藩王朝節的制度,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個節氣之前,各藩王都會聚京師參加迎氣之禮,並舉行朝會。 薨(hōng):古代諸侯王死稱爲薨。據《世說新語·尤悔》記載,任城王是被曹丕毒死的。 還國:返回封地。 有司:官吏,指監國使者灌均。監國使者是曹丕設以監察諸王、傳達詔令的官吏。毒恨:痛恨。 大別:永別。自剖:表明自己的心跡。 謁帝:朝見皇帝。承明廬:漢長安宮殿名,此泛指曹魏的宮殿。逝:語詞,無義。舊疆:指鄄(juàn)城(山東省荷澤市),時曹植爲鄄城王。 皇邑:皇都,指洛陽。日夕:天晚的時候。首陽:山名,洛陽東北。 伊洛:二水名。伊,指伊水,發源於河南欒川縣,到偃師縣入洛水;洛,洛水,源出陝西冢嶺山,至河南鞏縣入黃河。濟:渡。川:河。梁:橋。 東路:東歸鄄城的路。 顧瞻:回首眺望。城闕:指京城洛陽。引領:伸長脖子。 太谷:谷名,一說是關名,在洛陽城東南五十里。 霖雨:連續幾日的大雨。泥:作動詞,使道路泥濘。流潦(lǎo):積水。 中逵:通衢大路。逵,四通八達的大道。軌:車道。改轍:改道。 修坂:高高的山坡。修,長。坂,斜坡。造:到、往。玄以黃:指馬病。《詩經·周南·卷耳》:“我馬玄黃。” 鬱以紆(yū):愁思鬱結。鬱,愁。紆,縈繞。 不克俱:不能在一起。克,能。 鴟梟(chīxiāo):貓頭鷹,古人認爲這是不祥之鳥。衡軛(è):車轅前的橫木和扼馬頸的曲木,代指車。衢:四通八達的道路。 間:離間。讒巧:讒言巧語。 蹊:路。攬轡:拉住馬繮。踟躕:徘徊不前。 西匿:夕陽西下。 喬林:喬木林。喬,高大的樹木。翩翩:飛動貌。厲:振動。 走索羣:奔跑着尋找同伴。不遑:不暇,不空。 太息:嘆息。 往:指死亡。 故域:指曹彰的封地任城。靈柩:放有屍首的棺木。 存者:指自己與曹彪。黃節說:“‘存者’,謂己與白馬也。‘忽復過’,謂須臾亦與任城同一往耳。”又說:“‘亡歿身自衰’句,倒文,謂身由衰而歿耳。指存者也。”二句說自己和白馬王曹彪目前雖還活着,但很快也會死去的。劉履認爲存者和亡歿應互換,意思是死者已成過去,存者身體漸衰,也難久長。 晞(xī):幹。漢樂府《薤露歌》:“薤上露,何易晞。”說人生短暫。 桑榆:二星名,都在西方。《文選》李善注說:“日在桑榆,以喻人之將老。”影響:影子和聲音。 顧:念。非金石:《古詩十九首》回車駕言邁:“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咄唶(duōjiè):驚歎聲。 陳:說、提起。 比鄰:近鄰。 虧:欠缺。分:情分。日親:一天比一天親密。 衾幬(qīnchóu):被子和帳子。後漢姜肱與弟仲海、季江相友愛,常同被而眠,見《後漢書·姜肱傳》。殷勤:同殷勤,情意懇切。 疾疢(chèn):疾病。無乃:豈不是。兒女仁:指小兒女的脆弱感情。 倉卒:匆忙之間。 慮思:思慮,考慮。信:確實。 虛無:指求仙事不可靠。松子:赤松子,傳說中的仙人。吾欺:欺吾,騙我。 變故:災禍。斯須:須臾之間。百年:指長壽,古詩:“生年不滿百。”持:獲得。 黃髮期:指高壽。黃髮,人老發黃,故以指老人。 收淚:停止哭泣。即長路:踏上漫長的歸途。援筆:提筆,指寫詩贈別。
簡介
《贈白馬王彪》是中國漢末三國時期文學家曹植創作的一首抒情長詩。這首詩作於黃初四年,寫曹植與白馬王曹彪在回封地的途中被迫分離時的複雜心情,感情非常沉痛悽婉。全詩分七章,其一寫離洛陽,渡洛水,抒眷戀之情;其二抒寫路途艱難的蒼涼之情;其三寫兄弟被迫分別,怒斥小人離間;其四寫初秋原野的蕭條,抒發悽清孤寂之情;其五悲悼任城王曹彰,慨嘆人生命短暫,抒發悼念之情;其六強自寬解,以豪言壯語和白馬王曹彪互相慰勉;其七申訴苦辛之懷,抒發和白馬王的離別之情。
佳句
- 丈夫志四海,萬裏猶比鄰。
- 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
- 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
- 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
- 鴟梟鳴衡軛,豺狼當路衢。
翻譯
黃初四年五月,白馬王彪、任城王彰與我一起前往京城朝拜,迎奉節氣。到達洛陽後,任城王不幸身死;到了七月,我與白馬王返回封國。後來有司以二王返回封地之故,使我二人在歸途上的住宿起居相分隔,令我心中時常憂憤!因爲訣別只在數日之間,我便用詩文自剖心事,與白馬王離別於此,悲憤之下,作成此篇。 在承明廬謁見我的皇兄,去時返回那舊日封國的疆土。清晨從帝都揚鞭啓程,黃昏經過首陽山的日暮。伊水和洛水,多麼廣闊而幽深;想要渡過川流,卻爲沒有橋樑所苦。乘舟越過翻湧的波濤,哀怨於東方漫長的旅途;回首瞻望洛陽的城樓,轉頭難禁我哀傷反覆。 浩蕩的空谷何等寥廓,山間的古木鬱郁蒼蒼。暴雨讓路途充滿泥濘,污濁的石漿縱橫流淌。中間的路途已絕不能再前進,改道而行,登臨高峻的山岡。可是長長的斜坡直入雲天,我的座馬又身染玄黃之疾。 馬染玄黃,可是仍能奮蹄;我懷哀思,卻曲折而憂鬱。憂鬱而曲折的心志啊,究竟何所牽念?只爲我摯愛的王孫即將分離。原本試圖一同踏上歸路,中途卻變更而無法相聚。可恨鴟梟鳴叫着阻擾着車馬;豺狼阻絕了當途的要津;蒼蠅之流讓黑白混淆;機巧的讒言,疏遠了血肉之親。想要歸去卻無路能行,手握繮繩,不由得踟躕難進! 踟躕之間,此地又有什麼留戀?我對王孫的思念永遠沒有終極!秋風激發微薄的涼意,寒蟬在我的身側哀鳴。廣袤的原野啊,多麼蕭條;白色的日影倏忽間向西藏匿。歸鳥飛入高大的林木,翩翩然地扇動着羽翼。孤單的野獸奔走着尋覓獸羣,口銜着蒿草也無暇獨食而盡。感於物象觸傷了我的胸懷,以手撫心發出悠長的嘆息。 長嘆又能有什麼用處?天命已與我的意志相違!何能想到,我那同胞的兄長,此番一去,形體竟永不返歸!孤獨的魂魄飛翔在昔日的故土,靈柩卻寄存在帝都之內。尚存之人,須臾間也將過世而去,亡者已沒,我的身體已自行衰微。短暫的一生居住在這世間,忽然好比清晨蒸乾的露水。歲月抵達桑榆之年的遲暮,光影和聲響都已無法追回。自我審思並非金石之體,頓挫嗟嘆間令我滿心憂悲。 心境的悲傷觸動了我的形神,望棄置下憂愁不再複述哀情。大丈夫理應志在四海,縱使相隔萬里也猶如比鄰。假若兄弟的眷愛並無削減,分離遠方,反會加深你我的情誼,又何必一定要同榻共眠,來傳達你我的殷勤?過度的憂思會導致疾病,切莫沉溺在兒女之情的縲紲;只是倉卒間割捨的骨肉之情,怎能不讓人心懷愁苦和酸辛! 愁苦與酸辛引起了怎樣的思慮?如今我篤信了天命的可疑!向衆仙寄託祈求終究虛妄,讓神人赤松子久久地把我誆欺。人生的變故發生在短暫的須臾,有誰能持有百年的長壽;一旦離別永無相會之日,再執王孫的手,將要等到何期?但願白馬王啊,珍愛您尊貴的軀體,與我一同安度壽者的黃髮之年;飲淚踏上漫漫的長路,從此收筆永訣,與君分離。
評價
劉義慶《世說新語》: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驍壯,因在卞太后閣圍棋,並啖棗,文帝以毒置諸棗蒂中,自選可食者而進。王弗悟,遂雜進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預敕左右毀瓶罐,太后徒跣趨井,無以汲。須臾,遂卒。復欲害東阿,太后曰:“汝已殺我任城,不得復殺我東阿! 劉克莊《後村詩話》卷一:於時諸王凜凜不自保,子建此詩憂傷慷慨,有不可勝言之悲。詩中所謂“蒼蠅間白黑,讒巧令親疏。”蓋爲灌均輩發,終無怨兄之意。處人倫之變者,當以爲法。 王世貞《藝苑卮言》:吾每至“謁帝”一章便數十過不可了,悲婉宏壯,情事理境,無所不有。 許學夷《詩源辨體》卷四:子建《贈白馬王》詩,體既端莊,語復雅煉,盡見作者之功,少時讀之,了不知其妙也。元美極稱之,謂“悲婉宏壯,情事理境,無所不有”。 陸時雍《古詩鏡》卷五:憂虞之感、離別之情見之骨肉,此中最多隱衷惋緒。今讀其詩,猶覺慷慨之氣勝於綢繆,披衷展愫,一豁所意,不假絲毫緣飾而成,謂之宗匠以此。 何焯《義門讀書記》:小雅嗣音。五言可與此篇匹敵者其昭姬《悲憤》乎?何緣錄此廢彼? 張玉榖《古詩賞析》:此題與白馬王生離,正意也。與任城王死別,旁意也。以死別醒生離,總意也。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二:此詩氣體高峻雄渾,直書見事,直書目前,直書胸臆,沉鬱頓挫,淋漓悲壯。與以上諸篇空論泛詠者不同,遂開杜公之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