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 · 九章 · 其七 · 惜往日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 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 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而日娭。 祕密事之載心兮,雖過失猶弗治。 心純庬而不泄兮,遭讒人而嫉之。 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 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 弗參驗以考實兮,遠遷臣而弗思。 信讒諛之溷濁兮,盛氣志而過之。 何貞臣之無罪兮,被離謗而見尤。 慚光景之誠信兮,身幽隱而備之。 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沈流。 卒沒身而絕名兮,惜壅君之不昭。 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爲藪幽。 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 獨鄣壅而蔽隱兮,使貞臣爲無由。 聞百里之爲虜兮,伊尹烹於庖廚。 呂望屠於朝歌兮,甯戚歌而飯牛。 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雲而知之。 吳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後憂。 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 封介山而爲之禁兮,報大德之優遊。 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 或忠信而死節兮,或訑謾而不疑。 弗省察而按實兮,聽讒人之虛辭。 芳與澤其雜糅兮,孰申旦而別之? 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下戒。 諒聰不明而蔽壅兮,使讒諛而日得。 自前世之嫉賢兮,謂蕙若其不可佩。 妒佳冶之芬芳兮,嫫母姣而自好。 雖有西施之美容兮,讒妒入以自代。 願陳情以白行兮,得罪過之不意。 情冤見之日明兮,如列宿之錯置。 乘騏驥而馳騁兮,無轡銜而自載; 乘氾泭以下流兮,無舟楫而自備。 背法度而心治兮,闢與此其無異。 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 不畢辭而赴淵兮,惜壅君之不識。
詩集
註解
曾信:曾經信任。 命詔:詔令。昭時:使時世清明。 奉:繼承。先功:祖先的功業。 嫌疑:指對法令有懷疑的地方。 貞臣:忠貞之臣,屈原自指。娭(xī):遊戲。玩樂。 祕密:“黽勉”的一聲之轉,努力。 純(dūn)庬(máng):淳厚。庬,樸實。 讒人:指上官大夫。 清澈:指弄清事實真相。然否:是非。 蔽晦:掩蓋。 虛惑:把無說成有叫虛,把假說成真叫惑。 參驗:參較驗證。 遠遷:遠遠地放逐。 讒諛:慣進讒言諛辭的人。溷(hùn)濁:糊塗。 盛氣志:大怒。過:督責。 離謗:遭毀謗。尤:責備。 慚:悲憂。光景:即光明。誠信:真實。 備:具備。 玄淵:深淵。 壅(yōng)君:被矇蔽的國君。 藪(sǒu)幽:大澤的深幽處。 抽信:陳述一片忠誠。 恬:安。不聊:不苟生。 鄣(zhāng)壅:與“蔽隱”同義。鄣壅而蔽隱,指重重障礙。 無由:無路自達。 百里:百里奚,春秋時虞國大夫。後被晉國俘虜,晉獻公把他當作陪嫁女兒的奴隸送給秦國。後來逃至楚國,秦穆公聞其賢,用五張羊皮贖回,授之國政,號曰五羖大夫,後助秦穆公成霸業。 伊尹:原來是有莘氏的陪嫁奴隸,曾經當過廚師。後來任商湯的相,輔助湯攻滅夏桀。 呂望:本姓姜,即姜尚,他的先代封邑在呂,所以又姓呂。傳說他本來在朝歌當屠夫,老年釣於渭水之濱,周文王認出他是個賢人,便重用了他。後來輔佐周武王滅了商。 甯戚:春秋時衛國人,他在餵牛時唱歌,齊桓公認出他是個賢人,用他做輔佐。 湯:商湯。武:周武王。桓:齊桓公。繆:同“穆”,秦穆公。 吳:指吳王夫差。信讒:指聽信太宰伯嚭的讒言。弗味:不能玩味辨別。 子胥:伍子胥,吳國的大將。吳王夫差打敗越王勾踐之後,曾兩次興兵伐齊,伍子胥認爲越是吳的心腹之患,應該滅越,不要伐齊。夫差不聽,反而聽信太宰伯嚭的讒言,逼他自殺。不久吳國就被越國滅亡。 介子:介子推。春秋時晉文公的臣子。晉文公未做晉國國君時,被父妾驪姬讒毀,流亡在外十九年,介子推等從行。文公回國即位後,大家爭功求賞,介子推不屑與爭,獨奉母逃隱到綿山中。後來文公想起他的功勞,派人去找他不着,令人燒山,希望他能夠出來。介子推堅決不下山,結果抱樹被燒死。 文君:晉文公。寤:覺悟。 禁:封山。 大德:指介子推在跟從晉文公流亡的途中,缺乏糧食,他割了自己的股肉給文公喫。優遊:形容大德寬廣的樣子。 久故:故舊。 縞(gǎo)素:白色的喪服。 訑(dàn)謾:欺詐。訑,通“誕”。 按實:覈實。 澤:臭。 申旦:自夜達旦。 殀(yāo):同“夭”,死亡。 諒:誠然。 蕙若:蕙草和杜若,都是香草。 佳冶:美麗。 嫫(mó)母:傳說是黃帝的妃子,貌極醜。自好:自以爲美好。這句是說嫫母作出嬌媚的樣子,自以爲十分美好。 西施:春秋時越國著名的美女。 白行:表白行爲。 不意:沒有意料到。 見(xiàn):同”現“,顯現。 錯置:安排、陳列。錯,同“措”。 騏(qí)驥(jì):駿馬,良馬。 轡(pèi):駕馭牲口的嚼子和繮繩。銜:勒馬口的鐵鏈。 氾(fàn):同“泛”,浮起。泭(fú):同“桴”,即筏子。 闢:通“譬”,譬如。此:前面的例子。 溘(kè)死:忽然死去。流亡:流而亡去,指投水而死。 畢辭:說完話。赴淵:投水。
簡介
《九章·惜往日》是戰國末期楚國詩人屈原的作品。此詩是作者在臨終之前回憶自己平生政治上的遭遇,痛惜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政治主張遭到奸人的破壞而未能實現,表明了自己不得不死的苦衷,並希望用自己的一死來喚醒君王的最後覺悟,反映了屈原理想的幻滅。全詩結構前後照應,文辭質樸率直,淺顯易懂,表意十分明白流暢。
佳句
- 寧溘死而流亡兮,恐禍殃之有再。
- 願陳情以白行兮,得罪過之不意。
- 芳與澤其雜糅兮,孰申旦而別之。
翻譯
追惜着往年曾見信於故君,受到詔命去整飭時政。 守着先人的功績光照下民,闡明法度以消除是非疑問。 因之國家富強而法度以立,君上委事於忠臣日以遊息。 黽勉於國事我是全心全意,雖有過失仍不至於不能治理。 縱然心地淳厚而不泄露機要,也遭到奸人的嫉妒讒毀。 君主滿含忿怒地對待下臣,不去澄清辨別內中的是非。 矇蔽晦塞了君王的聰明啊,空言使他迷惑錯誤被欺騙。 不去按驗以求查出事實,遠貶臣子卻不考慮周全。 聽信讒言諛詞這些污濁東西,一下子衝動起來將人責難。 爲何忠貞無罪的臣子,遭受誹謗而受到斥貶? 慚愧像日月光影那樣的忠誠,只在身處幽隱時才備顯。 我走近沅水湘水的深淵,怎麼能忍心深流自沉。 那樣結果是身死而名滅,可惜君王被矇蔽心地不明。 君王沒有準則難察下情,使芳草棄在幽深的大澤之中。 怎樣抒發衷情展示誠信?將安於死亡而不偷生取容。 只爲障礙壅塞所掩蔽阻隔,使得忠臣個個無所適從。 我聽說百里奚做過俘虜,伊尹曾在廚房中烹煮。 呂望曾在朝歌屠宰牲口,甯戚唱着歌餵牛草芻。 倘若不遏商湯周武齊桓秦繆,世間有誰知道他們的好處? 吳王聽信讒言不仔細判別,伍子胥賜死後大有患憂。 介子推忠貞被焚死而骨枯,晉文公一旦醒悟立刻訪求。 封了介山而禁止採樵,報答他大恩大德的優厚。 想起故舊多年的親身同伴,便穿起白色喪服痛哭淚流。 有人忠貞誠信爲節操而死,有人欺詐而不受懷疑。 不去省視考察按之以實,只聽進讒者所說的虛妄之辭。 芳香的腥臭的混雜在一起,又有誰自夜達旦認真辨識? 爲什麼芳草會早早枯死,這說明微霜初降就得警惕。 確實是君主不聰明受人矇蔽,才使進讒獻諛者日益得意。 自古以來的嫉妒賢才者,都說蕙草杜若不能佩戴。 嫉妒那佳麗之人的芳美,嫫母醜陋卻自負嫵媚可愛。 就是有了西施的絕頂美貌,受讒妒也會被醜惡之人取代。 我願意陳述情愫表白行爲,想不到竟意外地得了罪過。 光天化日下真情與冤曲顯明,有如天上的星宿各有置措。 乘騎駿馬作長途奔馳,沒有轡繮銜勒全憑自己控制。 乘坐筏子向下遊行駛,沒有船隻划槳全靠自己配置。 背棄法度而憑私心治事,也就好像與這些沒什麼差異。 我寧肯忽然死亡隨流而去,惟恐有生之年國家再受禍災。 不等把話說完就投水自盡,可惜受矇蔽的君主仍不明白。
評價
宋代洪興祖《楚辭補註》:“此章言己初見信任,楚國幾於治矣。而懷王不知君子小人之情狀,以忠爲邪,以僭爲信,卒見放逐,無以自明也。” 清代林雲銘《楚辭燈》:“以明法度起頭,以背法度結尾,中間以‘無度’兩字作前後針線,此屈子將赴淵,合懷王、頃襄兩朝而痛敘被放之非辜、讒諛之得志,全在法度上決人材之進退、國勢之安危。蓋貞臣用則法度明,貞臣疏則法度廢;及既廢之後,愈無以參互考驗而得貞讒之實,而君之蔽晦日深,雖有貞臣,必不能用,是君爲壅君,國非其國也。” 清代蔣驥《山帶閣注楚辭》:“《九章》唯此篇詞最淺易,非徒垂死之言,不暇雕飾,亦欲庸君入目而易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