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 · 九章 · 其三 · 哀郢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鼂吾以行。 發郢都而去閭兮,怊荒忽其焉極? 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 望長楸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 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 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爲客。 凌陽侯之氾濫兮,忽翱翔之焉薄。 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 將運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 羌靈魂之慾歸兮,何須臾而忘反。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遠。 登大墳以遠望兮,聊以舒吾憂心。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 曾不知夏之爲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 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 慘鬱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 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鄣之。 堯舜之抗行兮,了杳杳而薄天。 衆讒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僞名。 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康慨。 衆踥蹀而日進兮,美超遠而逾邁。 亂曰:曼餘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詩集
註解
郢:郢都,戰國時期楚國都城,今湖北江陵。 皇天:上天,老天。皇是大之意。 純命:指天命有常。 震愆(qiān):指震驚、遭罪。震,震動,震驚;愆,過失,罪過。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句:上天變化無常,爲何讓百姓受震驚遭罪過? 方:正當。 仲春:夏曆二月。 遷:遷徙,指逃難。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句:人民背井離鄉,妻離子散,正當二月向東逃難。 去:離開。 故鄉:指郢都。 就:趨,往。 遵:循,順着。 江夏:指長江和夏水。夏水是古水名,在今湖北省境內,是長江的分流。 國門:國都之門。 軫(zhěn)懷:悲痛地懷念。 甲:古時是以干支紀日的,甲指干支紀日的起字是甲的那一天。 朝:早晨。 「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鼂吾以行」句:走出國門,我心裏悲痛地懷念着郢都,甲日的早晨,我踏上了行程。“鼂”通“朝”。 閭(lǘ):本指里巷之門,代指里巷,里巷是居民區。 荒忽:心緒茫然。一說指行程遙遠。 焉極:何極,何處是盡頭。一說,極,至也。 「發郢都而去閭兮,荒忽其焉極」句:從郢都出發離開了所居住的里巷,心緒茫然,不知何處是盡頭。或曰:前路茫茫,不知何往。 楫(jí):船槳。 齊揚:一同舉起。 容與:舒緩的樣子。 哀:悲傷。 君:指楚王。 「楫齊揚以容與兮,哀見君而不再得」句:雙槳齊舉,船兒緩行,我哀傷再沒有見君王的機會了。 長楸(qiū):高大的楸樹。楸,樹名,落葉喬木 太息:嘆息。 涕:淚。 淫淫:淚流滿面。 霰(xiàn):雪粒。 過:經過。 夏首:地名,在今湖北省沙市附近,夏水的起點,長江在此分出夏水。 西浮:船向西漂行。 顧:回顧,回頭看。 龍門:郢都的東門。 「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句:經過夏首,向西浮行,回顧龍門,已望不見了。 嬋媛(chányuán):心緒牽引,綿綿不絕。 眇:同渺,猶遼遠。 蹠(zhí):踐踏,指落腳之處。 「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句:情思纏綿,心懷悲傷,前程渺遠,不知何處是落腳之處。 順風波:順風隨波。 從流:從流而下。 焉:兼詞,於是,於此。 洋洋:飄飄不定。 客:漂泊者。 「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爲客」句:順水隨波,從流飄蕩,從此漂泊無歸,作客異鄉。 凌:乘。 陽侯:傳說中的大波之神,這裏指波濤。 氾濫:大水橫流漲溢。 翱翔:飛翔的樣子,這裏比喻飄流的樣子。 焉:何。 薄:止。 「凌陽侯之氾濫兮,忽翱翔之焉薄」句:乘着起伏洶湧的波濤前進,恍惚如鳥兒飛翔於天,何處是棲止之所? 絓(guà):牽掛。 結:鬱結。 解:解開。 蹇產:結屈糾纏。 釋:解開,消除。 「心絓結而不解兮,思蹇產而不釋」句是:心思牽掛鬱結,不能解開,愁緒結屈糾纏,不能釋然。 運舟:行舟。下浮:向下遊漂行。 上洞庭:指入洞庭湖。 下江:下入長江。 去:離開。 終古之所居:祖先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指郢都。 逍遙: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樣子。這裏指漂泊。 恙(qiāng):發語詞,楚方言,有乃之意。 須臾:時間很短暫,猶言頃刻。 反:同返。這兩句的意思是:於是我的靈魂想回歸故鄉,我何曾有頃刻的時間忘記返鄉。 背:背對着,指離開。 夏浦:地名,指夏口(在今湖北省武漢市)。 西思:思念西方,指思念西面的郢都。 故都:指郢都。 墳:指水邊高地。一說指水邊高堤。 聊:姑且。 舒:舒展。 州土:這裏指楚國州邑鄉土。 平樂:和平快樂。或言土地平闊,人民安樂。 江介:長江兩岸。 遺風:古代遺留下來的風氣。這兩句的意思是:看到國土遼闊,人民安樂和自古遺留下的淳樸民風,止不住悲傷感嘆。 當:值。 陵陽:地名,在今安徽省青陽縣。一說陵陽在今安徽省安慶南。 焉至:至何處。一說,陵陽指大的波濤。這裏指波濤不知從何處而來。 淼(miǎo):大水茫茫的樣子。 焉如:何往。 「當陵陽之焉至兮,淼南渡之焉如」句:到了陵陽,還要到那裏去?南渡這茫茫大水,又往何方? 曾不知:怎不知。 夏:同「廈」,大屋,這裏當指楚都之宮殿。 孰:誰。一作「何」。 兩東門:郢都東向有二門。 「曾不知夏之爲丘兮,孰兩東門之可蕪」句:沒想到郢都繁華宮闕已經化爲丘墟,有誰使郢都的兩座東門變成一片荒蕪? 怡:樂。 惟:發語詞。 郢路:通向郢都之路。 遼遠:遙遠。 江:長江。 夏:夏水。 涉:渡水。 「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句:想那回郢都之路是多麼遙遠,長江和夏水又深不可渡。意思是郢都不能回。 忽:指時間過得快。 信:相信。一說不信是不被信任,下句的不復是不復被信任。 復:指返回郢都。根據此句「九年」的計算,屈原在頃襄王時被流放是在頃襄王十三年(西元前二八六年),至白起破郢的頃襄王二十一年(西元前二七八年)首尾正是九年。 「忽若去不信兮,至今九年而不復」句:時間過得真快,彷彿令人難以相信,流放已九年未回郢都。 鬱郁:鬱積的樣子。 不通:指心情不通暢。 蹇:發語詞,楚方言。 侘傺(chàchì):悵然獨立,形容失意者的茫無適從。 戚:同「慼」,憂傷。 「慘鬱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句:我愁思鬱積,心情不暢,悵然獨立,內心傷悲。 外:表面。 承歡:指承君主之歡。 諶:誠,實在。 荏弱:軟弱。 難持,即很依靠。持,同「恃」。 「外承歡之汋約兮,諶荏弱而難持」句:指斥那些蔽賢誤國的人,說他們表面上巧言佞色,以奉承君王的歡心,實際上靠不住。 湛湛:厚重的樣子。 進:進用。 被離,猶披離,紛亂的樣子。被,同「披」。 鄣:同「障」,阻礙、遮蔽。 「忠湛湛而願進兮,妒被離而鄣之」句:懷着深厚的忠心,願意進用於君王,但嫉妒紛紛,阻塞了我的仕進之路。 堯舜:傳說中上古的兩位聖明的君主。 抗行:高尚偉大的行爲。 杳杳:遙遠。 薄:近。 「堯舜之抗行兮,了杳杳而薄天」句:堯舜行爲高尚,目光遠大,幾乎可接近上天。 被:覆蓋,這裏猶言加在身上。 不慈之僞名:不慈愛的虛假的惡名。堯、舜傳位於賢人,不傳兒子,又傳說堯曾殺長子考監明,所以戰國時有人說他們不慈。《莊子·盜蹠》篇曰:「堯不慈,舜不孝。」又曰:「堯殺長子,舜流母弟。」不慈,不愛兒子。 憎:憎惡。 慍惀(wěnlǔn):忠厚誠樸。 修美:高潔美好。 好(hào):愛好,喜歡。 夫(fú)人:彼人,那些人。 康慨:同慷慨,這裏指裝腔作勢地發表激昂慷慨之言辭。 「憎慍惀之修美兮,好夫人之康慨」句:君王憎惡忠誠老實、高潔美好的人,卻喜歡小人裝腔作勢的慷慨激昂之辭。 踥蹀(qièdié):小步行走貌。 美:美人,指賢人。 超遠:遠。 逾邁:猶愈邁,越發遠行。以上兩句的意思是:小人奔走鑽營,日益接近君王,賢人卻越來越遠離朝廷。 亂:樂章最末叫亂,後來借用作爲辭賦最後總結全篇內容的收尾。 曼:眼光放遠。 流觀:四處觀望。 冀:希望。 壹反:即一返,返回一次。 「曼餘目以流觀兮,冀壹反之何時」句:放開我的眼光向四方眺望,希望還能返回一次郢都,但何時才能實現? 反:同返。 必:必定。 首丘:頭向着所居住生長的山丘。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句:鳥總是要飛回自己的故鄉,狐狸到死時,頭也要朝着自己出生的山丘。反,通“返”。 信:確實。 棄逐:指放逐。 之:指故鄉郢都。 「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句:確實不是我的罪過而遭到放逐,我何嘗忘記過郢都!
簡介
《九章·哀郢》是戰國時期楚國偉大詩人屈原的作品。所謂「哀郢」,即哀悼楚國郢都被秦國攻陷、楚懷王受辱於秦,百姓流離失所之事。此詩採用了倒敘法,先從九年前秦軍進攻楚國之時自己被放逐,隨流亡百姓一起東行的情況寫起,到後面抒寫作詩當時的心情。 全詩亂辭之前可分爲五層,每層三節(四句一節)。前三層爲回憶,其抒情主要通過記敘來表現;第四層抒發作詩當時的心情;第五層爲對造成國家、個人悲劇之原因的思考。亂辭在情志、結構兩方面總括全詩,寫詩人雖日夜思念郢都,卻因被放逐而不能回朝效力祖國的痛苦和悲傷。全詩章法謹嚴,渾然一體。
佳句
- 鳥飛反故鄉兮,狐死必首丘。
- 心不怡之長久兮,憂與愁其相接。
- 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
- 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
翻譯
天道不專反覆無常啊,爲何使老百姓在動亂中遭殃?人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啊,正當仲春二月遷往東方。 離別家鄉到遠處去啊,沿着長江、夏水到處流亡。走出都門我悲痛難捨啊,我們在甲日的早上開始上道。離開舊居,從郢都出發,前途渺茫,我罔然不知何往。槳兒齊搖船兒卻徘徊不前啊,可憐我再也不能見到君王。望見故國高大的楸樹,我不禁長嘆啊,淚落紛紛象雪粒一樣。經過夏水的發源處又向西浮行啊,回頭看郢都東門卻不能見其模樣。心緒纏綿牽掛不捨而又無限憂傷啊,渺渺茫茫不知落腳在何方。順着風波隨着江流漂泊吧,於是乎飄流失所客居他鄉。船兒行駛在滾滾的波浪之上啊,就象鳥兒飛翔卻不知停泊在哪個地方。心中鬱結苦悶而無法解脫啊,愁腸百結心情難以舒暢。 將行船向下順流而去啊,過了洞庭湖又進入長江。離開自古以來的住所啊,如今漂泊來到東方。 我的靈魂時時都想着歸去啊,哪會片刻忘記返回故鄉?背向夏水邊而思念郢都啊,故都日漸遙遠真叫人悲傷!登上大堤而舉目遠望啊,姑且以此來舒展一下我憂愁的衷腸。可嘆楚地的土地寬平廣博、人民富裕安樂啊,江漢盆地還保持着傳統的楚國風尚。 面對着凌陽不知到何處去啊?大水茫茫也不知道南渡到何方?連大廈荒廢成丘墟都不曾想到啊,又怎麼可以再度讓郢都東門荒蕪?心中久久不悅啊,憂愁還添惆悵。郢都的路途是那樣遙遠啊,長江和夏水有舟難航。時光飛逝的使人難以相信啊(另:神志恍惚地彷彿夢中不可信啊),不能回郢都至今已有九年時光。悲慘憂鬱心情不得舒暢啊,悵然失意滿懷悲傷。 羣小順承楚王的歡心表面上美好啊,實際上內心虛弱沒有堅定操守。有人忠心耿耿願被進用爲國效力啊,卻遭到衆多嫉妒者的障蔽。唐堯、虞舜具有高尚的品德啊,高遠無比可達九天雲霄,而那些讒人們卻要心懷妒嫉啊,竟然在他們的頭上加以“不慈”的污衊之名。楚王討厭那些不善言辭的忠賢之臣啊,卻喜歡聽那些小人表面上的激昂慷慨。小人奔走鑽營而日益顯進啊,賢臣卻越來越被疏遠。 尾聲:放眼四下觀望啊,希望什麼時候能返回郢都一趟。鳥兒高飛終要返回舊巢啊,狐狸死時頭一定向着狐穴所在的方向。確實不是我的罪過卻遭放逐啊,日日夜夜我哪裏能忘記它我的故鄉!
評價
宋·洪練塘《〈楚辭〉補註》:此章言己雖被放,心在楚國,徘徊而不忍去,蔽於讒諂,思見君而不得。故太史公讀哀郢而悲其志也。 清·汪容甫《述學·釋三九上》:生人之措辭,凡一二所不能盡者稱之以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稱之以九,以見其極多,以言語之虛數也。實數可稽也,虛數不可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