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鱷魚文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爲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后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旱然不安溪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抗拒,爭爲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爲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爲民吏羞,以偷活於此耶?且承天子命以來爲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辯。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爲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詩集
註解
祭鱷魚文:亦作《鱷魚文》。林雲銘《韓文起》:“文中只用‘告’字,並無‘祭’字。故李漢編入雜著,不列祭文卷內。後人不知此意,把題目硬添一‘祭’字。今依李本爲確。” 維:句首語氣詞,一義爲“在”。 潮州:州名,治所唐時海陽縣(今廣東潮州市),轄境約相當於今廣東省潮州、汕頭、揭陽和梅州、汕尾市一部分地區。 刺史:州的行政長官。 軍事衙推:州刺史的屬官。衙推,府屬掌管獄訟的官名。 秦濟:衙推的姓名。 惡溪:在潮安境內,又名鱷溪、意溪,韓江經此,合流而南。 食:喫,食用。 列:同“烈”。 罔:同“網”。 擉(chuò):刺。 蠻:古時對南方少數民族的貶稱。 夷:古時對東方少數民族的貶稱。 楚、越:泛指東南方偏遠地區。 嶺海:嶺,即越城、都寵、萌渚、騎田、大庾等五嶺,地處今湘、贛、桂、粵邊境。海,南海。 涵淹:潛伏。 卵育:生息。 今天子:指唐憲宗李純。 慈武:仁愛勇武。 六合:天地四方。 禹跡:大禹,傳說中古代部落聯盟的領袖。曾奉舜之命治理洪水,足跡遍於九州。故稱九州大地爲“禹跡”、“禹域”。 揜(yǎn):同“掩”。 揚州:傳說大禹治水以後,把天下劃爲九州,揚州即其一,據《尚書·禹貢》:“淮,海惟揚州。”《爾雅·釋地》:“江南曰揚州。”潮州古屬揚州地域。 睅(hàn)然:瞪起眼睛,很兇狠的樣子。睅,目大而突出。 亢拒:抗拒。古代抗、亢相通。 長(zhǎng):用作動詞。 駑弱:平庸軟弱。 低首下心:形容屈服順從。低首,低頭不敢仰視;下心,屈服於人。 伈(xǐn)伈:恐懼貌。 睍(xiàn)睍:眯起眼睛看,喻膽怯。 鯨鵬:鯨魚與大鵬鳥。鵬,傳說中的巨鳥,由鯤變化而成,也能在水中生活。見《莊子·逍遙遊》。 醜類:指鱷魚。 冥頑不靈:愚鈍無知頑固不化。冥頑,愚昧無知。 材技吏民:有纔能有技藝的官吏和百姓。 從事:謂戰鬥。指對鱷魚的懲罰。
簡介
《祭鱷魚文》是唐代文學家韓愈創作的一篇散文。因鱷魚爲害,作此文勸戒鱷魚搬遷,實則鞭笞當時禍國殃民的藩鎮大帥,貪官污吏。這篇文章文意雖是爲民除害,但仍是一篇條達、頓挫,寬緊相濟,氣雄勢深的文章。
佳句
暫無內容
翻譯
某年某月某日,潮州刺史韓愈派遣部下軍事衙推秦濟,把羊一頭、豬一頭,投入惡溪的潭水中,送給鱷魚喫,同時又警告它:古時候的帝王擁有天下後,放火焚燒山嶺和澤地的草木,用繩索去網捉、用利刃去刺殺,以除滅蟲、蛇等那些給人民帶來危害的可惡動物,並把它們驅逐到四海之外去。到了後世,帝王的德行威望不夠,不能統治遠方,於是,長江、漢水之間的大片土地只得放棄給東南各族;更何況潮州地處五嶺和南海之間,離京城有萬里之遙呢!鱷魚之所以潛伏、生息在此地,也就很自然了。 當今天子繼承了大唐帝位,神明聖偉,仁慈英武,四海之外,天地四方之內,都在他的安撫統轄之下;更何況潮州是大禹足跡所到過的地方,是古代揚州的地域,是刺史、縣令治理的地區,又是交納貢品、賦稅以供應皇上祭天地、祭祖宗、祭神靈的地方呢?鱷魚,你是不可以同刺史一起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 刺史受天子之命,鎮守這塊土地,治理這裏的民衆,而鱷魚竟敢不安分守己地呆在溪潭水中,卻佔據一方吞食民衆的牲畜、熊、豬、鹿、獐、來養肥自己的身體、繁衍自己的後代;又膽敢與刺史抗衡,爭當統領一方的英雄;刺史雖然軟弱無能,又怎麼肯向鱷魚低頭屈服,膽怯害怕,給治理百姓的官吏丟臉,並在此地苟且偷安呢!而且刺史是奉天子的命令來這裏當官的,他勢必不得不與鱷魚爭辯明白。 鱷魚如果能夠知道,你就聽刺史我說:潮州這地方,大海在它的南面,大至鯨、鵬,小至蝦、蟹,沒有不在大海里歸宿藏身,生活取食的,鱷魚早上從潮州出發,晚上就能到達大海。現在,刺史與鱷魚約定:至多三天,務必率領那批醜類南遷到大海去,以躲避天子任命的地方官;三天辦不到,就放寬到五天;五天辦不到,就放寬到七天;七天還辦不到,這就表明最終不肯遷移了。這就是不把刺史放在眼裏,不肯聽他的話;不然的話,就是鱷魚愚蠢頑固,雖然刺史已經有言在先,但還是聽不進,不理解。凡對天子任命的官吏傲慢無禮,不聽他的話,不肯遷移躲避,以及愚蠢頑固而又殘害民衆的牲畜,都應該處死。刺史就要挑選有才幹有技能的官吏和民衆,操起強硬的弓弩,安上有毒的箭鏃,來同鱷魚作戰,一定要把鱷魚全部殺盡才肯罷手。你們可不要後悔啊!
評價
王安石《送潮州呂使君》:不必移鱷魚,詭怪以疑民。 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卷十六》:詞嚴義正,看之便足動鬼神。 郭正域《韓文杜律·韓文》:韓公前身當從神道中來,其精神通鬼神而走風雷。 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錄·昌黎全集錄》:《周書·大語》之遺。羊豕以食之,禮也;導之歸海,仁也;不聽則強弓毒矢隨其後,義也。享其禮,感其仁,畏其義,安得不服! 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卷八》:全篇只是不許鱷魚雜處此土,處處提出“天子”二字、“刺史”二字壓服它,如問罪之師,正正堂堂之陣,能令反側子心寒膽慄。 蔡世遠《古文雅正·卷八》:公至末年,道氣益壯厲,文益雄搜,讀此可見。公守潮州,潮人思仰之甚,故凡山水皆以公姓爲號。此以見振古人物,小用之則小效,誠心實政,自足感人。山水易名,流風百世,偉哉! 過珙《古文評註·卷七》:全在提“天子”二字壓倒在前,然後轉入刺史,正面處處明是奉天討罪,何等義正詞嚴。中幅勸勉一番,令其從容悔過。鱷雖冥頑,不得不倪首遠退矣。然非平日實有一片忠愛心腸,可以通諸天地鬼神,雖有此篇妙文,未必感格乃爾。 浦起龍《古文眉詮·卷五十一》:此傳檄之體,架格略如《周語》晉文請隧篇,而縱處辭約,擒處辭峻。革異類者,令貴肅之。 林紓《韓柳文研究法·昌黎文研究法》:向與及門高生論《鱷魚文》,最有工夫在能用兩“況”字。“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是爲終魚出脫,歸罪后王之棄地,故不管鱷魚之涵淹卵育。“況禹遺蹟所掩揚州之近地”,以牛女分野,潮陽亦屬揚州。且天子有命,刺史有責,其勢萬不足以容終魚。兩“況”字一縱一收,卻用得十分有力。篇中凡五提“天子之命”,頗極鄭重。然在當時讀之,自見其忠;自後人觀之,不免有呆氣。試問鱷魚一無知嗜殺之介蟲,豈知文章?又豈知有天子之命?且鱷非海中之物,半陸半水,在斐州恆居葦陽之間,斷無能驅入海之理。後此陳文惠通利潮州,鳴鼓戮鮮于市,且爲文告之,歐公至引之於神道碑中,尤堪捧腹。吾鄉某先達,惡白鷺晚噪其庭樹,且日遺矢污人,因陳橄樹間,驅之令去,而晚噪遺失如故。天下以文章喻庶物,難哉! 曾國藩:文氣似司馬相如《諭巴蜀檄》,但彼以雄深勝,此以矯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