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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 · 雜篇 · 列禦寇

列禦寇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
曰:“吾驚焉。”
曰:“惡乎驚?”
曰:“吾嘗食於十,而五先饋。”
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爲驚已?”
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其所患。夫漿人特爲食羹之貨,多餘之贏,其爲利也薄,其爲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於萬乘之主乎!身勞於國而知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
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女處已,人將保女矣!”
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間,不言而出。
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屨,跣而走,暨乎門,曰:“先生既來,曾不發藥乎?”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異也!必且有感,搖而本才,又無謂也。與汝遊者,又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敖遊,泛若不繫之舟,虛而敖遊者也。”
鄭人緩也呻吟裘氏之地。祗三年而緩爲儒,河潤九里,澤及三族,使其弟墨。儒墨相與辯,其父助翟。十年而緩自殺。其父夢之曰:“使而子爲墨者,予也,闔胡嘗視其良,既爲秋柏之實矣?”
夫造物者之報人也,不報其人而報其人之天,彼故使彼。夫人以己爲有以異於人以賤其親,齊人之井飲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緩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況有道者乎!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聖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衆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莊子曰:“知道易,勿言難。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無所用其巧。
聖人以必不必,故無兵;衆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順於兵,故行有求。兵,恃之則亡。
小夫之知,不離苞苴牘,敝精神乎蹇淺,而欲兼濟道物,太一形虛。若是者,迷惑於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歸精神乎無始而甘冥乎無何有之鄉。水流乎無形,發泄乎太清。悲哉乎!汝爲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
宋人有曹商者,爲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厄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
莊子曰:“秦王有病召醫。破癕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癒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爲貞幹,國其有瘳乎?”
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以支爲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與?予頤與?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僞,非所以視民也。爲後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
施於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弗齒。
爲外刑者,金與木也;爲內刑者,動與過也。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離內刑者,陰陽食之。夫免乎外內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孔子曰:“凡人心險于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願而益,有長若不肖,有順懁而達,有堅而縵,有緩而悍。故其就義若渴者,其去義若熱。故君子遠使之而觀其忠,近使之而觀其敬,煩使之而觀其能,卒然問焉而觀其知,急與之期而觀其信,委之以財而觀其仁,告之以危而觀其節,醉之以酒而觀其側,雜之以處而觀其色。九徵至,不肖人得矣。”
正考父一命而傴,再命而僂,三命而俯,循牆而走,孰敢不軌!如而夫者,一命而呂巨,再命而於車上舞,三命而名諸父。孰協唐許!
賊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及其有睫也而內視,內視而敗矣。凶德有五,中德爲首。何謂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爲者也。
窮有八極,達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髯長大壯麗勇敢,八者俱過人也,因以是窮。緣循,偃佒,困畏不若人,三者俱通達。知慧外通,勇動多怨,仁義多責,達生之情者傀,達於知者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
人有見宋王者,錫車十乘。以其十乘驕稚莊子。
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鍛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爲鐈粉夫。”
或聘於莊子,莊子應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及其牽而入於大廟,雖欲爲孤犢,其可得乎!”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爲棺槨,以日月爲連璧,星辰爲珠璣,萬物爲齎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
弟子曰:“吾恐烏鳶之食夫子也。”
莊子曰:“在上爲烏鳶食,在下爲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唯爲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詩集

註解

暫無內容

簡介

“列禦寇”本是一人名,這裏用作篇名。全篇由許多小故事夾着議論組合而成。內容很雜,其間也無內在聯繫,不過從主要段落看,主要是闡述忘我的思想,人生在世不應炫耀於外,不應求仕求祿,不應追求智巧,不應貪功圖報。

佳句

暫無內容

翻譯

列禦寇到齊國去,半路上又折了回來,遇上伯昏瞀人。伯昏瞀人問道:“什麼事情使你又折了回來?”列禦寇說:“我感到驚惶不安。”伯昏瞀人又問:“什麼原因使你驚惶不安?”列禦寇說:“我曾在十家賣飲料的店子裏飲用,卻有五家事先就給我送來。”伯昏瞀人說:“像這樣的事,你怎麼會驚惶不安呢?”列禦寇說:“內心至誠卻又未能從流俗中解脫出來,外部身形就會有所宣泄而呈現出神采;用外在的東西鎮服人心,對自己的尊重勝過尊重年老的人,必然會招致禍患。那賣飲料的人只不過是爲了賣掉飲用的羹湯,沒有多少贏利,他們獲利是很微薄的,他們預先送來飲料時的內心打算也是微不足道的,可是還如此地對待我,何況那大國的國君呢?國君親身操勞於國家而才智耗盡於政事,他們定會把重任託付給我並檢驗我的功績。我正因爲這個緣故才驚惶不已。”伯昏瞀人說:“你的觀察與分析實在是好啊!你安處自身吧,人們一定會歸附於你了!”
沒有多久伯昏瞀人前去看望列禦寇,看見門外擺滿了鞋子。伯昏瞀人面朝北方站着,豎着柺杖撐住下巴。站了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就走出去了。接待賓客的人員告訴了列禦寇,列禦寇提着鞋子,光着腳就跑了出來,趕到門口,說:“先生已經來了,竟不說一句批評指教的話嗎?”伯昏瞀人說:“算了算了,我本來就告訴你說人們將會歸附於你,果真都在歸附你了。當初我曾責備過你讓人們歸附於你,而你卻始終不能做到讓人們不歸附於你。你何必用顯跡於外的做法讓人感動而預先就表現得與衆不同呢!必定是內心有所感動方纔會動搖你的本性哩,而你又無可奈何。跟你交遊的人又沒有誰能提醒告誡你,他們的細巧迷惑的言辭,全是毒害人的;沒有誰覺醒沒有誰省悟,怎麼能彼此相互審視詳察!靈巧的人多勞累而聰慧的人多憂患,沒有能耐的人也就沒有什麼追求,填飽肚子就自由自在地遨遊,像沒有纜索飄忽在水中的船隻一樣,這纔是心境虛無而自由遨遊的人。”
鄭國有個名叫緩的人在裘氏地方吟詠誦讀,只用了三年就成了儒生,像河水滋潤沿岸的土地一樣潤澤着廣遠的地方,他的恩惠還施及三族,並且使他的弟弟成爲墨家的學人。儒家、墨家不能相容而相互爭辯,緩的父親則站在墨家一邊。過了十年緩憤而自殺,他的父親夢見他說:“讓你的兒子成爲墨家,還是我的功勞。怎麼不看看我的墳墓,我已變成秋天的柏樹而結出了果實!”造物者所給予人們的,不會賦予人的才智和能力而是賦予人們的自然本性。緩的弟弟具備了墨家的稟賦因而能使他成爲墨家學人。緩總認爲自己有什麼與衆不同的地方纔這樣輕侮他的父親,就跟齊人自以爲挖井有功而與飲水的人抓扯扭打一樣,看來如今社會上的人差不多都是像緩這樣貪天之功以爲己有的人。自以爲生活中總是這樣,有德行的人卻並不知道這樣的情況,更何況是有道的人啊!古時候人們稱這種貪天之功的做法是違背自然規律而受到刑戮。
聖哲的人安於自然,卻不適應人爲的擺佈;普通人習慣於人爲的擺佈,卻不安於自然。
莊子說:“瞭解道容易,不去談論卻很困難。瞭解了道卻不妄加談論,這是通往自然的境界;瞭解了道卻信口談論,這是走向人爲的塵世。古時候的人,體察自然而不追求人爲。”
朱泙漫向支離益學習屠龍的技術,耗盡了千金的家產,三年後學成技術卻沒有什麼機會可以施展這樣的技巧。
聖哲的人對於必然的事物不與人持拗固執,所以總是沒有爭論;普通人卻把非必然的東西看作必然,因而總是爭論不休。曲從於紛爭,總是因爲一舉一動都有所追求,紛爭,依仗於它到頭來只會自取滅亡。
世俗人的聰明作法,離不開贈與酬答,在淺薄的事情上耗費精神,一心想着兼濟天下疏導萬物,滿以爲這就可以達到混沌初開、物我相融的境界。像這樣的人,早已被浩瀚的宇宙所迷惑,身形勞苦拘累卻並不瞭解混沌初始的真諦。那些道德修養極高的人,讓精神迴歸到鴻蒙初開的原始狀態,甘願休眠在沒有任何有形事物的世界。像水流一樣隨順無形,自然而然地流淌在清虛空寂的境域。可悲啊!世俗人把心思用在毫毛瑣事上,卻一點也不懂得寧靜、自然和無爲。
宋國有個叫做曹商的人,爲宋王出使秦國。他前往秦國的時候,得到宋王贈與的數輛車子;秦王十分高興,又加賜車輛一百乘。曹商回到宋國,見了莊子說:“身居偏僻狹窄的里巷,貧困到自己的編織麻鞋,脖頸乾癟面色飢黃,這是我不如別人的地方;一旦有機會使大國的國君省悟而隨從的車輛達到百乘之多,這又是我超過他人之處。”莊子說:“聽說秦王有病召請屬下的醫生,破出膿瘡潰散癤子的人可獲得車輛一乘,舔治痔瘡的人可獲得車輛五乘,凡是療治的部位越是低下,所能獲得的車輛就越多。你難道給秦王舔過痔瘡嗎,怎麼獲獎的車輛如此之多呢?你走開吧!”
魯哀公向顏闔問道:“我想把仲尼任命爲大臣,國家有希望了吧?”顏闔說:“危險了,實在是危險啊!仲尼正一心想着粉飾裝扮,追求和講習虛僞的言辭,把枝節看作是要旨,扭曲心性以誇示於民衆卻不知道全無一點誠信;讓這樣的做法承受於內心,並主宰着精神,怎麼能夠管理好人民!仲尼果真適合於你嗎,還是他真的能夠養育人民呢?你的考慮錯誤無疑了。現今讓人民背離真情學習僞詐,這不是用來導引民衆的辦法,爲後世子孫着想,不如早早放棄上述打算。孔丘是很難治理好國家的。”
施與別人恩惠卻總忘不了讓人回報,遠不是自然對普天之下廣泛而無私的賜予。施恩圖報的行爲商人都瞧不起,即使有什麼事情必須與他交往,內心也是瞧不起的。
施加皮肉之刑的,不外乎是金屬或木質的刑具;給內心世界帶來懲罰的,則是自身的煩亂和行動的過失。小人受到皮肉之刑,是用刑具加以拷問;小人內心受到懲罰,則是陰氣陽氣鬱積所造成的侵害。能夠免於內外刑辱的,只有真人才可做到。
孔子說:“人心比山川還要險惡,比預測天象還要困難;自然界尚有春夏秋冬和早晚變化的一定週期,可是人卻面容複雜多變情感深深潛藏。有的人貌似老實卻內心驕溢,有的人貌似長者卻心術不正,有的人外表拘謹內心急躁卻通達事理,有的人外表堅韌卻懈怠渙散,有的人表面舒緩而內心卻很強悍。所以人們趨赴仁義猶如口乾舌燥思飲泉水,而他們拋棄仁義也像是逃離熾熱避開烈焰。因此君子總是讓人遠離自己任職而觀察他們是否忠誠,讓人就近辦事而觀察他們是否恭敬,讓人處理紛亂事務觀察他們是否有能力,對人突然提問觀察他們是否有心智,交給期限緊迫的任務觀察他們是否守信用,把財物託付給他們觀察是否清廉,把危難告訴給他們觀察是否持守節操,用醉酒的方式觀察他們的儀態,用男女雜處的辦法觀察他們對待女色的態度。上述九種表現一一得到證驗,不好的人也就自然挑撿出來。”
正考父首次被任命爲士便逢人躬着背,再次任命爲大夫便深深地彎着腰,第三次任命爲卿更謙恭地俯下身子,總是讓開大道順着牆根快步急走,態度如此謙下誰還敢幹出不軌之事!如果是凡夫俗子,首次任命爲士就會傲慢矜持,再次任命爲大夫就會在車上手舞足蹈,第三次任命爲卿就要人呼叔稱伯了,像這樣誰還會成爲唐堯、許由那樣謙讓的人呢?
最大的禍害莫過於有意培養德行而且有心眼,等到有了心眼就會以意度事主觀臆斷,而主觀臆斷必定導致失敗。招惹兇禍的官能有心、耳、眼、舌、鼻五種,內心的謀慮則是禍害之首。什麼叫做內心謀慮的禍害呢?所謂內心謀慮的禍害,是指自以爲是而詆譭自己所不贊同的事情。
困厄窘迫源於以下八個方面的自恃與矜持,順利通達基於以下三種情況的必然發展,就像身形必具六個臟腑一樣。貌美、須長、高大、魁梧、健壯、豔麗、勇武、果敢,八項長處遠遠勝過他人,於是依恃傲人必然導致困厄窘迫。因循順應、俯仰隨人、困厄怯弱而又態度謙下,三種情況都能遇事通達。自恃聰明炫耀於外,勇猛躁動必多怨恨,倡導仁義必多責難。通曉生命實情的人心胸開闊,通曉真知的人內心虛空豁達,通曉長壽之道的人隨順自然,通曉壽命短暫之理的人也能隨遇而安。
有個拜會過宋王的人,宋王賜給他車馬十乘,依仗這些車馬在莊子面前炫耀。莊子說:“河上有一個家庭貧窮靠編織葦蓆爲生的人家,他的兒子潛入深淵,得到一枚價值千金的寶珠,父親對兒子說:‘拿過石塊來錘壞這顆寶珠!價值千金的寶珠,必定出自深深的潭底黑龍的下巴下面,你能輕易地獲得這樣的寶珠,一定是正趕上黑龍睡着了。倘若黑龍醒過來,你還想活着回來嗎?’如今宋國的險惡,遠不只是深深的潭底;而宋王的兇殘,也遠不只是黑龍那樣。你能從宋王那裏獲得十乘車馬,也一定是遇上宋王睡着了。倘若宋王一旦醒過來,你也就必將粉身碎骨了”。
有人向莊子行聘。莊子答覆他的使者說:“你見過那準備用作祭祀的牛牲嗎?用織有花紋的錦繡披着,給它喫草料和豆子,等到牽着進入太廟殺掉用於祭祀,就是想要做個沒人看顧的小牛,難道還可能嗎?”
莊子快要死了,弟子們打算用很多的東西作爲陪葬。莊子說:“我把天地當作棺槨,把日月當作連璧,把星辰當作珠璣,萬物都可以成爲我的陪葬。我陪葬的東西難道還不完備嗎?哪裏用得着再加上這些東西!”弟子說:“我們擔憂烏鴉和老鷹啄食先生的遺體。”莊子說:“棄屍地面將會被烏鴉和老鷹喫掉,深埋地下將會被螞蟻喫掉,奪過烏鴉老鷹的喫食再交給螞蟻,怎麼如此偏心!”
用偏見去追求均平,這樣的均平絕對不是自然的均平;用人爲的感應去應驗外物,這樣的應驗絕不是自然的感應。自以爲明智的人只會被外物所驅使,精神世界完全超脫於物外的人才會自然地感應。自以爲明智的人早就比不上精神世界完全超脫的人,可是愚昧的人還總是自恃偏見而沉溺於世俗和人事,他們的功利只在於追求身外之物,這不很可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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