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 八書 · 河渠書
夏書曰:禹抑洪水十三年,過家不入門,陸行載車,水行載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橋。以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通九州,陂九澤,度九山。然河淄衍溢,害中國也尤甚。唯是爲務。故道河自積石歷龍門。南到華陰,東下砥柱,及孟津、洛汭,至於大邳。於是禹以爲河所從來者高,水湍悍,難以行平地,數爲敗,乃廝二渠以引其河。北載之高地,過降水,至於大陸,播爲九河,同爲逆河,入於勃海。九川既疏,九澤既灑,諸夏艾安,功施於三代。 自是之後,滎陽下引河東南爲鴻溝,以通宋、鄭、陳、蔡、曹、衛,與濟、汝、淮、泗會。於楚,西方則通渠漢水、雲夢之野,東方則通(鴻)溝江淮之間、於吳,則通渠三江、五湖。於齊,則通菑濟之間。於是,蜀守冰鑿離碓,闢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餘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至於所過,往往引其水蓋用溉田疇之渠,以萬億計,然莫足數也。 西門豹引漳水溉鄴,以富魏之河內。 而韓聞秦之好興事,欲罷之,毋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間說秦,令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爲渠,並北山東注洛三百餘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覺,秦欲殺鄭國。鄭國曰:“始臣爲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爲然,卒使就渠。渠就,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餘頃,收皆畝一鍾。於是關中爲沃野,無凶年,秦以富強,卒並諸侯,因命曰鄭國渠。 漢興三十九年,孝文時河決酸棗,東潰金堤,於是東都大興卒塞之。 其後四十有餘年,今天子元光中,而河決於瓠子,東南注鉅野,通於淮、泗。於是天子使汲黯、鄭當時興人徒塞之,輒復壞。是時武安候田蚡爲丞相,其奉邑食鄃。鄃居河北,河決而南則鄃無水菑,邑收多。蚡言於上曰:“江河之決皆天事,未易以人力爲強塞,塞之未必應天。”而望氣用數者亦以爲然。於是天子久之不事復塞也。 是時鄭當時爲大農,言曰:“異時關東漕粟從渭中上,度六月而罷,而漕水道九百餘里,時有難處。引渭穿渠起長安,並南山下。至三百餘里,易漕,度可令三月罷;而渠下民田萬餘頃,又可得以溉田:此損漕省卒,而益肥關中之地,得谷。”天子以爲然,令齊人水工作法伯表,悉發卒數萬人穿漕渠,三歲而通。通,以漕,大便利。其手漕稍多,而渠下之民得以溉田矣。 其後河東守番系言:“漕從山東西,歲百餘萬石,更砥柱之限,敗亡甚多,而亦煩費。穿渠引汾溉皮氏、汾陰下,引河溉汾陰、蒲板下,度可得五千頃。五千頃故盡河蠕棄地,民茭牧其中耳,今溉田之,度可得谷二百萬石以上。谷從渭上,與關中無異而砥柱之東可無復漕,天子以爲然,發卒數萬人作渠田。數歲,河移徙,渠不利,則田者不能償種。久之,灌東渠田廢,予越人,令少府以爲稍入。? 其後人有上書欲通褒斜道及漕事,下御史大夫張湯。湯問其事,因言:“抵蜀從故道,故道多阪,回遠。今穿褒斜道,少阪,近四百里,而褒水通沔,斜水道渭,皆可以行船漕。漕從南陽上沔入褒之絕水至斜,間百餘里,以車轉,從斜下下渭。如此,治中之谷可致,山東從沔無限,便於砥柱之漕。且褒斜材木竹箭之饒,擬於巴蜀。”天子以爲然,拜湯子印爲漢中守,發數萬人作褒斜道五百餘里。道果便近,而水湍石,不可漕。 其後莊熊羆言:“臨晉民願穿洛以溉重泉以東萬餘頃故鹵地。誠得水,可令畝十石。於是爲發卒萬餘人穿渠,自徵引洛水至商顏山下。岸善崩,乃鑿井,深者四十餘丈。往往爲井,並下相通行水。水頹以絕商顏,東至山嶺餘里間。井渠之生自此始。穿渠得龍骨,故名曰龍首渠。作之十餘歲,渠頗通,猶未得其饒。 自河決瓠子後二十餘歲,歲因以數不登,而梁楚之地尤甚。天子既封禪巡祭山川,其明年,旱,乾封少雨。天了乃使汲仁、郭昌發卒數萬人塞瓠子決。於是天子已用事萬里沙,則還有臨決河,沈白馬玉璧於河,令羣臣從官自將軍已下皆負薪填決河。是時東郡燒草,以故薪柴少,而下淇園之竹以爲楗。 天子既臨河決,悼功之不成,乃作歌曰:“瓠子決兮將奈何?皓皓旰旰閭殫爲河!殫爲河兮地不得寧,功無已時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鉅野溢,魚沸鬱兮柏冬日。延道弛兮離常流,蛟龍騁兮方遠遊。歸舊川兮神哉沛,不封禪兮安知外!爲我哀河伯兮何不仁氾濫不止兮愁吾人!齧嗓浮兮淮、泗滿,久不反兮水淮緩。”一曰:河湯湯兮激潺湲,北渡污兮浚流難。搴長茭兮沉美玉,河伯許兮薪下屬。薪不屬兮衛人罪,燒蕭條兮噫乎何以御水!頹林竹兮楗石菑宣房塞兮萬福來。“於是卒塞瓠子,築宮其上,名曰宣房宮。而道河北行二渠,復禹舊跡,而梁、楚之地復寧,無水災。? 自是之後,用事者爭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灑泉皆引河及川穀以溉田;而關中輔渠,靈軹引堵水;汝南、九江引淮;東海引巨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爲溉田,各萬餘頃。佗小渠披山通道者,不可勝言。然其著都在宣房。? 太史公曰:餘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遂至於會稽太湟,上姑蘇,望五湖;東窺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濟、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離碓;北自龍門至於朔方。曰:甚哉,水之爲利害也!餘從負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詩而作灌渠書。
詩集
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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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河渠書》出自《史記卷二十九·河渠書第七》,作者司馬遷。《河渠書》是中國第一部水利通史,《河渠書》簡要敘述了從上古至秦漢的水利發展情況,表明了司馬遷對治水重要性的明確認識和深切關注。《河渠書》是中國第一部水利通史,記述從禹治水開始,延續到漢元封二年(公元前109)黃河瓠子堵口,及其以後各地區倡興水利,開渠引灌等史實,共13段,25事。其中防洪6事、航運3事、灌溉11事、航運兼灌溉5事,所敘河流有黃河、長江、淮河、濟水、淄水、漳水等。它是系統介紹古代中國水利及其對國計民生影響的權威性記錄。司馬遷在此書篇末,歷敘他閱歷過的江淮河濟等衆多水系和地區,從而歸結爲一個概念:“甚哉,水之爲利害也!”深刻地反映他對水的可爲利又可爲害的兩面性認識和對水利問題的重視與關切。《河渠書》是以後歷代史書撰述河渠水利專篇的典範。
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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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
《夏書》記載:禹治理洪水經歷了十三年,其間路過家門口也不回家看望親人。行陸路時乘車,水路乘船,泥路乘橇,山路坐轎,走遍了所有地方。從而劃分了九州邊界,隨山勢地形,疏浚了淤積的大河川,根據土地物產確定了賦稅等級。使九州道路通暢,築起了九州的澤岸,度量了九州山勢。然而還有黃河氾濫成災,給中國造成很大危害。於是集中力量治理黃河,引導河水自積石山經過龍門,南行到華陰縣,東下經砥柱山和孟津、雒汭,到達大邳山。禹以爲大邳以上黃河流經的地區地勢高,水流湍急,難以在大邳以東的平地經過,否則會時常敗堤破岸,造成水災,於是將黃河分流成二條河以減小水勢,並引水北行,從地勢較高的冀州地區流過,經降水,到大陸澤,以下開九條大河,共同迎受黃河之水,流入勃海。九州河川都已疏通,九州大澤都築了障水堤岸,華夏諸國得到治理而安定,其功績使夏、商、週三代受益不絕。 後人又自滎陽以下引河水東南流,成爲鴻溝,把宋、鄭、陳、蔡、曹、衛各國連結起來,分別與濟、汝、淮、泗諸水系交會。在楚地,西方在漢水和雲夢澤之間修渠連通,東方則在江淮之間用溝渠相連。在吳地於三江、五湖間開鑿河渠。在齊則於菑、濟二水間修渠。在蜀,有蜀守李冰鑿開離堆,以避沫水造成的水災;又在成都一帶開鑿二條江水支流。這些河渠水深都能行舟,有餘就用來灌溉農田,百姓獲利不小。至於渠水所過地區,人們往往又開鑿一些支渠引渠水灌田,數目之多不下千千萬萬,但工程小,不足數計。 西門豹引漳水灌溉鄴郡的農田,使魏國的河內地區富裕起來。 韓國聽說秦國好興辦工役等新奇事,想以此消耗它的國力,使它無力對山東諸國用兵,於是命水利工匠鄭國找機會遊說(shuì,稅)秦國,要它鑿穿涇水,從中山(今陝西涇陽縣北)以西到瓠(hù,戶)口,修一條水渠,出北山向東流入洛水長三百餘里,欲用來灌溉農田。渠未成,鄭國的目的被發覺,秦國要殺他,鄭國說:“臣開始是爲韓國做奸細而來,但渠成以後確實對秦國有利。”秦國以爲他說得對,最後命他繼續把渠修成。渠成後,引淤積混濁的涇河水灌溉兩岸低窪的鹽鹼地四萬多頃,畝產都達到了六石四鬥。從此關中沃野千里,再沒有饑荒年成,秦國富強起來,最後併吞了諸侯各國,因把此渠命名爲鄭國渠。 漢朝建立後三十九年,到孝文帝時黃河堤決於酸棗縣,向東衝潰金堤,於是東郡動員了許多兵卒堵塞決口。 此後過了四十多年,到本朝天子元光年間,黃河在瓠子決口,向東南流入鉅野澤,將淮河、泗水連成一片。於是天子命汲黯、鄭當時調發人夫、罪徒堵塞決口,往往堵塞以後又被沖壞。那時朝中的丞相是武安侯田蚡(fén,墳),他的奉邑是鄃(shū,舒)縣,以鄃縣租稅爲食。而鄃縣在黃河以北,黃河決口水向南流,鄃縣沒有水災,收成很好。所以田蚡對皇帝說:“江河決口都是上天的事,不易用人力強加堵塞,即便將決口堵塞了,也未必符合天意。”此外望雲氣和以術數占卜的人也都這樣說。因此天子很長時間沒有提堵塞決口的事。 那時鄭當時任大司農職,說道:“往常從關東漕運的糧食是沿渭水逆流而上,運到長安估計要用六個月,水路全程九百多里,途中還有許多難行的地方。若從長安開一條渠引渭水,沿南山而下,直到黃河才三百多里,是一條直道,容易行船,估計可使漕船三個月運到;而且沿渠農田一萬多頃得到灌溉。這樣既能減少漕省運糧的兵卒,節省開支,又能使關中農田更加肥沃,多打糧食。”天子認爲說得對,命來自齊地的水利工匠徐伯表測地勢,確定河道走向,動員全部兵卒數萬人開鑿漕渠,歷時三年完工,通水後,用來漕運,果然十分便利。此後漕渠漸漸多起來,渠下的老百姓都頗能得到以水溉田的利益。 後來河東守番系說:“從山東漕運糧米西行入關,每年一百多萬石,中間經過砥柱這個行船的禁限地區,有許多漕船船壞人亡,而且運費也太大。若穿渠引汾水灌溉皮氏、汾陰一帶的土地,引黃河水灌溉汾陰、蒲坂一帶的土地,估計可以造田五千頃。這五千頃田原來都是河邊被遺棄的荒地,老百姓只在其中打草放牧,如今加以灌溉耕種,估計可得糧食二百萬石以上。這些糧食沿渭水運入長安,與直接從關中收穫的沒有兩樣,而不再從砥柱以東漕糧入關。”天子同意他的意見,動員兵卒數萬人造渠田。幾年以後,黃河改道,渠無水,種渠田的連政府貸給的種子也難以償還。久而久之,河東渠田完全報廢,朝廷把它分給從越地內遷的百姓耕種,使少府能從中得到一點微薄的租賦收入。 以後有人上書,是爲了想打通褒斜道以及漕運的事,天子交給御史大夫張湯,張湯詳細瞭解後,說道:“從漢中入蜀向來走故道,故道有許多山坂大坡,曲折路遠。今若鑿穿褒斜道,山坂坡路少,比故道近四百里的路程;而且褒水與沔水相通,斜水與渭水相通,都能通行漕船。漕船從南陽沿沔水上行駛入褒水,從褒水登陸到斜水旱路一百多里,以車轉運,再下船順斜水下行駛入渭水。這樣不但漢中的糧食可以運來,山東的糧食從沔水而上沒有禁限,比經砥柱漕運方便。而且褒斜地區的木材箭竹,其富饒可以與巴蜀相比擬。”天子認爲有道理,封張湯的兒子卬(áng,昂)爲漢中郡太守,調發數萬人開出一條長五百多里的褒斜道。果然方便而且路程近,但是水流湍(tuān)急多石,不能通漕。 此後莊熊羆說:“臨晉地區的老百姓願意鑿穿洛水築成水渠,用來灌溉重泉以東原有的一萬多頃鹽鹼地。倘若果然能得水灌溉,可使每畝產量達到十石。”於是調發兵卒一萬多人開渠,自徵城引洛水到商顏山下。由於土岸容易塌方,於是沿流鑿井,最深有的達到四十多丈。許多地方都鑿了井,井下相互連通,使水通行。水從地下穿商顏山而過,東行直到山嶺之中十多里遠。從此產生了井渠。鑿渠時曾掘出了龍骨,所以給此渠命名爲龍首渠。這條渠築了十多年,頗有些地方通了水,但是並未得到太大的好處。 自從黃河在瓠子決口後二十多年,每年土地都因水澇沒有好收成,梁楚地區更爲嚴重。天子既已封禪,並巡祭了天下名山大川,第二年,天由於要曬乾泰山封土而少雨。於是命汲仁、郭昌調發兵卒數萬人堵塞瓠子決口,阻止水澇,天子從萬里沙祠禱神以後,回來的路上親臨黃河決口處,沉白馬、玉璧於河中祭奠河神,命羣臣及隨從官員自將軍銜以下,都揹負柴薪,填塞決口。當時東郡百姓以草爲炊,柴薪很少,因而命砍伐淇園的竹子作爲塞決口的楗。 天子既然親臨決河處,悼念塞河不能成功,作歌道:“瓠子河決啊有何辦法,浩浩汗汗啊民居已盡爲河。盡爲河啊地方不安,河工無休止啊吾山已經鑿平。吾山已平啊鉅野澤外流,水族喧嚷啊迫天齊日。河道廢弛啊水離常流,蛟龍馳騁啊正遠遊。水歸舊道啊神福滂沛,若不封禪啊怎知此事!爲我告河伯啊因何不仁,氾濫不止啊愁煞人。河浸齧(niè,聶)桑啊淮、泗水滿,久不歸故道啊唯願水流稍緩。”另一首是:“河水湯湯(shāng,商)啊流急,北渡回曲啊疏浚難。揭草埽於決口啊沉美玉於河,河伯縱許息水啊奈薪柴不足。薪柴不足啊衛人獲罪,民燒柴尚不足啊如何御水!伐淇園之竹啊楗阻石柱,堵塞宣房啊萬福來。”於是塞住了瓠子決河,在決口處築了一座宮殿,取名爲宣房宮。並修二條渠引河水北行,恢復了禹時的樣子,梁、楚地區重又得到安寧,沒有水災了。 從此以後,負責河渠事的官員爭相建議修築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等地都引黃河以及川穀中的水灌溉農田;而關中的輔渠、靈軹渠引諸川中的水;汝南、九江地區引淮河水;東海郡引鉅定澤水;泰山周圍地區引汶水。各自所開渠都能灌溉農田萬餘頃。其他小渠以及劈山通水道的,不可盡言。但工程最大的還是宣房治河的工程。 太史公說:“我曾南行登上廬山,觀看禹疏導九江的遺蹟,隨後到會稽太湟,上姑蘇臺,眺望五湖;東行考察了洛汭(ruì,銳)、大邳,逆河而上,走過淮、泗、濟、漯、洛諸水;西行瞻望了西蜀地區的岷山和離堆;北行自龍門走到朔方。深切感到:水與人的利害關係太大了!我隨從皇帝參加了負薪塞宣房決口那件事,爲皇帝所作《瓠子》詩感到悲傷,因而寫下了《河渠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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