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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 · 三十世家 · 留侯世家

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爲韓報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韓故。
  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爲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遊,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爲張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嘗間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爲其老,彊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業爲取履,因長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驚,隨目之。父去裏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則爲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誦讀之。
  居下邳,爲任俠。項伯常殺人,從良匿。
  後十年,陳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餘人。景駒自立爲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道還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屬焉。沛公拜良爲廄將。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爲他人者,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之,不去見景駒。
  及沛公之薛,見項梁。項梁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後,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賢,可立爲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以爲韓王。以良爲韓申徒,與韓王將千餘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輒復取之,往來爲遊兵潁川。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餘城,擊破楊熊軍。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關。沛公欲以兵二萬人擊秦嶢下軍,良說曰:“秦兵尚彊,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原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爲五萬人具食,益爲張旗幟諸山上,爲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啗秦將。”秦將果畔,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耳,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北至藍田,再戰,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爲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爲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爲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爲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原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項羽至鴻門下,欲擊沛公,項伯乃夜馳入沛公軍,私見張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爲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以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爲將柰何?”良曰:“沛公誠欲倍項羽邪?”沛公曰:“鯫生教我距關無內諸侯,秦地可盡王,故聽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卻項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爲柰何?”良乃固要項伯。項伯見沛公。沛公與飲爲壽,結賓婚。令項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項羽,所以距關者,備他盜也。及見項羽後解,語在項羽事中。
  漢元年正月,沛公爲漢王,王巴蜀。漢王賜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乃許之,遂得漢中地。漢王之國,良送至襃中,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曰:“王何不燒絕所過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良至韓,韓王成以良從漢王故,項王不遣成之國,從與俱東。良說項王曰:“漢王燒絕棧道,無還心矣。”乃以齊王田榮反,書告項王。項王以此無西憂漢心,而發兵北擊齊。
  項王竟不肯遣韓王,乃以爲侯,又殺之彭城。良亡,間行歸漢王,漢王亦已還定三秦矣。復以良爲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以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進曰:“九江王黥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郄;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則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將兵擊之,因舉燕、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常爲畫策,時時從漢王。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滎陽,漢王恐憂,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食其曰:“昔湯伐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今秦失德棄義,侵伐諸侯社稷,滅六國之後,使無立錐之地。陛下誠能復立六國後世,畢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鄉風慕義,原爲臣妾。德義已行,陛下南鄉稱霸,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張良從外來謁。漢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爲我計橈楚權者。”其以酈生語告,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誰爲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張良對曰:“臣請藉前箸爲大王籌之。”曰:“昔者湯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紂之頭也。今陛下能得項籍之頭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閭,釋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聖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發鉅橋之粟,散鹿臺之錢,以賜貧窮。今陛下能散府庫以賜貧窮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畢,偃革爲軒,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復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復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馬華山之陽,示以無所爲。今陛下能休馬無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陰,以示不復輸積。今陛下能放牛不復輸積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離其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無彊,六國立者復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誠用客之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而公事!”令趣銷印。
  漢四年,韓信破齊而欲自立爲齊王,漢王怒。張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淮陰事中。
  其秋,漢王追楚至陽夏南,戰不利而壁固陵,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漢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項籍事中。
  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鬥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原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張良爲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不決,未得行封。上在雒陽南宮,從複道望見諸將往往相與坐沙中語。上曰:“此何語?”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屬取天下,今陛下爲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生平所仇怨。今軍吏計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恐又見疑平生過失及誅,故即相聚謀反耳。”上乃憂曰:“爲之柰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羣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故,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爲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羣臣,羣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乃置酒,封雍齒爲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羣臣罷酒,皆喜曰:“雍齒尚爲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高帝曰:“都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西有殽黽,倍河,向伊雒,其固亦足恃。”留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也,劉敬說是也。”於是高帝即日駕,西都關中。
  留侯從入關。留侯性多病,即道引不食穀,杜門不出歲餘。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諫爭,未能得堅決者也。呂后恐,不知所爲。人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策,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留侯,曰:“君常爲上謀臣,今上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乎?”留侯曰:“始上數在困急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愛慾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餘人何益。”呂澤彊要曰:“爲我畫計。”留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四人者年老矣,皆以爲上慢侮人,故逃匿山中,義不爲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無愛金玉璧帛,令太子爲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爲客,時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必異而問之。問之,上知此四人賢,則一助也。”於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病,欲使太子將,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則位不益太子;無功還,則從此受禍矣。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嘗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也,皆不肯爲盡力,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待御,趙王如意常抱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之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爲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也,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無異使羊將狼,莫肯爲用,且使布聞之,則鼓行而西耳。上雖病,彊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爲妻子自彊。’”於是呂澤立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爲上泣涕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豎子固不足遣,而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兵而東,羣臣居守,皆送至灞上。留侯病,自彊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病甚。楚人剽疾,原上無與楚人爭鋒。”因說上曰:“令太子爲將軍,監關中兵。”上曰:“子房雖病,彊臥而傅太子。”是時叔孫通爲太傅,留侯行少傅事。
  漢十二年,上從擊破布軍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今,以死爭太子。上詳許之,猶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爲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角里先生,綺裏季,夏黃公。上乃大驚,曰:“吾求公數歲,公闢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遊乎?”四人皆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竊聞太子爲人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欲爲太子死者,故臣等來耳。”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四人爲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輔之,羽翼已成,難動矣。呂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爲我楚舞,吾爲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翮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柰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噓唏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留侯從上擊代,出奇計馬邑下,及立蕭何相國,所與上從容言天下事甚衆,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留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爲韓報讎強秦,天下振動。今以三寸舌爲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原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遊耳。”乃學闢穀,道引輕身。會高帝崩,呂后德留侯,乃彊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何至自苦如此乎!”留侯不得已,彊聽而食。
  後八年卒,諡爲文成侯。子不疑代侯。
  子房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太公書者,後十三年從高帝過濟北,果見穀城山下黃石,取而葆祠之。留侯死,並葬黃石。每上冢伏臘,祠黃石。
  留侯不疑,孝文帝五年坐不敬,國除。
  太史公曰: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見老父予書,亦可怪矣。高祖離困者數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豈可謂非天乎?上曰:“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千里外,吾不如子房。”餘以爲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蓋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留侯倜儻,志懷憤惋。五代相韓,一朝歸漢。進履宜假,運籌神算。橫陽既立,申徒作扞。灞上扶危,固陵靜亂。人稱三傑,辯推八難。赤松原遊,白駒難絆。嗟彼雄略,曾非魁岸。

                

詩集

註解

副車:皇帝的侍從車輛。
賈豎:對商人的鄙稱。
壁:軍營。
啖:利誘,引誘。
畔:通“叛”。
解:同“懈”,懈怠。
縞素:“縞”和“素”都是白絹,這裏比喻清白儉樸。
資:憑藉。
毒藥:藥物的一種,常指藥性猛烈的藥。
柰:通“奈”。
倍:通“背”。
邪:同“耶”。
鯫生:淺薄無知的人。
距:通“拒”,抵禦。這裏指把守、封鎖。
內:同“納”,接收。
要:通“邀”。
溢:通“鎰”,古代的重量單位,二十兩爲一鎰(一說二十四兩爲一鎰)。
棧道:在險絕的地方傍山架木而成的道路。
郄(xì,細):通:“隙”,隔閡,裂痕。
橈:削弱。
鄉風:歸順,服從。鄉,通“向”。
臣妾:奴隸(男奴爲“臣”,女奴爲“妾”),這裏指臣民。
斂衽:提起衣襟夾在帶間,以示敬意。
趣:通“促”,趕快。此處所云與卷二《夏本紀》所記略有不同,《夏本紀》雲:“湯封夏之後,至周封於杞”。“武王伐紂”兩句所指之事,見卷三《殷本紀》、卷四《周本紀》。“武王入殷”四句所指之事,見卷三《殷本紀》、卷四《周本紀》。
閭:里巷的大門。
式:通“軾”。古代車廂前用作扶手的橫木。這裏指乘車時扶着軾敬禮。
“發鉅橋之粟”三句所指之事,見《尚書·武成》,又見卷四《周本紀》。鉅橋,紂的糧倉所在地。鹿臺,爲紂所築。
偃:停止,廢止。
革:革車,即兵車。
軒:大夫以上的貴族乘坐的車子。
橈(náo,撓):屈服。
輟:中止。
哺:咀嚼着的食物。
豎儒:對讀書人的鄙稱。
《淮陰》:指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
壁:營壘,這裏指堅守營壘。
期:約會。
幸:幸好,有幸。
故:指有故怨。
苑:養禽獸植樹木的地方,這裏指放牧之處。
漕輓:運輸糧餉(水運爲“漕”,陸運爲“挽”)。
委輸:運送(把東西放在車船上叫“委”,轉運到他處交卸叫“輸”)。
金城:堅固的城池。
道引:亦作“導引”,一種活動肢體的養生術(行道引之術時,不食五穀)。
爭:同“諍”,規勸。
侮:輕慢。安車:用一匹馬拉的乘車。高官告老或徵召有得望的人,常賜乘安車。
詳:通“佯”,假裝。
燕:通“宴”,安閒。
闢:同“避”,躲避。
翮(hé,何):鳥翅。矰繳:繫有絲繩用以射鳥的短箭。
闋:樂曲每次終止爲一闋。
“欲從”句:意謂想成仙。赤松子是傳說中的仙人,其事見《列仙傳》。
辟穀:施行“道引”這一養生術時,不食五穀,可以長生。
輕身:使身體輕輕飛昇。道家認爲不食五穀,服藥行氣,可以飄然成仙。
白駒過隙:形容時光過得快,像小白馬在細小的縫隙前跑過一樣。或謂“白駒”指日影,意謂時光就像陽光穿過牆壁上的細縫那樣迅疾。卷九十《魏豹彭越列傳》亦有是語,均語出《莊子·知北遊》。
葆:通“寶”。
祠:祭祀。
伏臘:秦漢時,夏天的伏日,冬天的臘日,都是節日,合稱“伏臘”。
不敬:也叫“大不敬”,指不敬皇帝,罪名很大。
離:通“罹”,遭遇。
好:容貌美。
以貌取人:以外貌作爲品評人才的標準。春秋時期魯國人澹臺滅明,字子羽,“狀貌甚惡。欲事孔子,孔子以爲材薄”,不願收他爲弟子,“既已受業”,發現他表現還挺不錯,於是說了這話。見《大戴禮·五帝德》,又見卷六十七《仲尼弟子列傳》。

簡介

《留侯世家》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收錄於《史記》中。這是一篇關於張良的傳記。文中圍繞張良一生的經歷,描述了他在複雜的政治鬥爭和尖銳的軍事鬥爭中的超羣才幹,以及他在功成名就之後不爭權求利的出世思想和行爲,生動地刻畫了張良的爲人及其性格特徵,使這一歷史人物活生生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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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

留侯張良,他的先人是韓國人。祖父開地,做過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的相。父親平,做過釐王、悼惠王的相。悼惠王二十三年(前250),父親平去世。張良的父親死後二十年,秦國滅亡了韓國。張良當時年紀輕,沒有在韓國做官。韓國滅亡後,張良家有奴僕三百人,弟弟死了不厚葬,用全部財產尋求勇士謀刺秦王,爲韓國報仇,這是因爲他的祖父、父親任過五代韓王之相的緣故。
張良曾經在淮陽學習禮法,到東方見到了倉海君。他找得一個大力士,造了一個一百二十斤重的鐵錘。秦始皇到東方巡遊,張良與大力士在博浪沙這個地方襲擊秦始皇,誤中了副車。秦始皇大怒,在全國大肆搜捕,尋拿刺客非常急迫,這是爲了張良的緣故。張良於是改名換姓,逃到下邳躲藏起來。
張良閒暇時徜徉於下邳橋上,有一個老人,穿着粗布衣裳,走到張良跟前,故意把他的鞋甩到橋下,看着張良對他說:“小子,下去把鞋撿上來!”張良有些驚訝,想打他,因爲見他年老,勉強地忍了下來,下去撿來了鞋。老人說:“給我把鞋穿上!”張良既然已經替他把鞋撿了上來,就跪着替他穿上。老人把腳伸出來穿上鞋,笑着離去了。張良十分驚訝,隨着老人的身影注視着他。老人離開了約有一里路,又返回來,說:“你這個孩子可以教導教導。五天以後天剛亮時,跟我在這裏相會。”張良覺得這件事很奇怪,跪下來說:“嗯。”五天後的拂曉,張良去到那裏。老人已先在那裏,生氣地說:“跟老年人約會,反而後到,爲什麼呢?”老人離去,並說:“五天以後早早來會面。”五天後雞一叫,張良就去了。老人又先在那裏,又生氣地說:“又來晚了,這是爲什麼?”老人離開說:“五天後再早點兒來。”五天後,張良不到半夜就去了。過了一會兒,老人也來了,高興地說:“應當像這樣纔好。”老人拿出一部書,說:“讀了這部書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師了。十年以後就會發跡。十三年後小夥子你到濟北見我,谷城山下的黃石就是我。”說完便走了,沒有別的話留下,從此也沒有見到這位老人。天明時一看老人送的書,原來是《太公兵法》。張良因而覺得這部書非同尋常,經常學習、誦讀它。
張良住在下邳時,行俠仗義。項伯曾經殺了人,跟隨張良躲藏起來。
過了十年,陳勝等人起兵反秦,張良也聚集了一百多個青年。景駒自立爲代理楚王,駐在留縣。張良打算前去跟隨他,半道上遇見了沛公。沛公率領幾千人,奪取下邳以西的地方,張良便歸附了他。沛公任命張良做廄將。張良多次根據《太公兵法》向沛公獻策,沛公很賞識他,經常採用他的計謀。張良對別人講這些,別人都不能領悟。張良說:“沛公大概是天授予人間的。”所以張良就跟隨了沛公,沒有離開他去見景駒。
等到沛公到了薛地,會見項梁。項梁擁立了楚懷王。張良於是勸說項梁道:“您已經擁立了楚王的後人,而韓國各位公子中橫陽君韓成賢能,可以立爲王,增加同盟者的力量。”項梁派張良尋找到韓成,把他立爲韓王。任命張良爲韓國司徒,隨韓王率領一千多人向西攻取韓國原來的領地,奪得幾座城邑,秦軍隨即又奪了回去,韓軍只在潁川一帶往來遊擊作戰。
沛公從洛陽向南穿過轅山時,張良率兵跟從沛公,攻下韓地十餘座城邑,擊敗了楊熊的軍隊。沛公於是讓韓王成在陽翟留守,自己和張良一起南下,攻打宛縣,向西進入武關。沛公想用兩萬人的兵力攻打秦朝嶢關的軍隊,張良勸告說:“秦軍還很強大,不可輕視。我聽說嶢關的守將是屠戶的兒子,市儈容易以利相誘。希望沛公暫且留守軍營,派人先去,給五萬人預備喫的東西,在各個山頭上多增掛旗幟,作爲疑兵,叫酈食(yì,義)其(jī,機)帶着貴重的寶物利誘秦軍的將領。”秦軍的將領果然背叛秦朝,打算跟沛公聯合一起向西襲擊咸陽,沛公想聽從秦將的計劃。張良說:“這只是嶢關的守將想反叛罷了,恐怕部下的士兵們不聽從。士兵不從必定帶來危害,不如趁着他們懈怠時攻打他們。”沛公於是率兵攻打秦軍,大敗敵兵。然後追擊敗軍到藍田,第二次交戰,秦兵終於崩潰。沛公於是到了咸陽,秦王子嬰投降了沛公。
沛公進入秦宮,那裏的宮室、帳幕、狗馬、貴重的寶物、美女數以千計,沛公的意圖是想留下住在宮裏。樊噲勸諫沛公出去居住,沛公不聽。張良說:“秦朝正因暴虐無道,所以沛公才能夠來到這裏。替天下剷除兇殘的暴政,應該以清廉樸素爲本。現在剛剛攻入秦都,就要安享其樂,這正是人們說的‘助桀爲虐’。況且‘忠言逆耳利於行,良藥苦口利於病’,希望沛公能夠聽進樊噲的意見。”沛公這纔回車駐在霸上。
項羽來到鴻門下,想要攻打沛公,項伯於是連夜急馳到沛公的軍營,私下裏會見張良,想讓張良跟他一起離開。張良說:“我是替韓王伴送沛公的,如今情況緊急,逃離而去是不合道義的。”於是就將情況全都告訴了沛公。沛公非常喫驚,說:“對此將怎麼辦呢?”張良說:“沛公果真想背叛項羽嗎?”沛公說:“淺薄無知的小人教我封鎖函谷關不要讓諸侯們進來,說這樣秦朝的土地就可以全部主宰了,所以就聽從了這種意見。”張良說:“沛公自己揣度(duó,奪)一下能夠打退項羽嗎?”沛公沉默了好一會兒,說:“本來是不能夠的。現在該怎麼辦呢?”張良於是堅決邀請項伯見沛公。項伯會見了沛公。沛公與項伯同飲,爲他敬酒祝福,並結爲親家。沛公請項伯向項羽詳細說明沛公不敢背叛項羽,沛公之所以封鎖函谷關,是爲了防備其他的強盜。等到沛公會見項羽以後,取得了和解,這些情況記載在《項羽本紀》中。
漢元年(前206)正月,沛公做了漢王,統治巴蜀地區。漢王賞賜張良黃金百鎰,珍珠二斗,張良把它們都贈送給了項伯。漢王也因此讓張良厚贈項伯,使項伯代他請求漢中地區。項王應允了漢王的請求,漢王於是得到了漢中地區。漢王到封國去,張良送到褒中,漢王讓張良返回韓國。張良便勸告漢王說:“大王爲何不燒斷所經過的棧道,向天下表示不再回來的決心,以此穩住項王的內心。”漢王便讓張良返回韓國。漢王行進中,燒斷了所經過的的棧道。
張良到了韓國,韓王成因爲張良跟隨漢王的緣故,項王不派韓成到封國去,讓他跟隨自己一起東去。張良向項王解說到:“漢王燒斷了棧道,已經沒有返回的意思了。”張良便把齊王田榮反叛之事上書報告項王。項王由此不再擔憂西邊的漢王,因而起兵北上攻打齊國。
項王終於不肯派韓王回韓國,於是把他貶爲侯,又在彭城殺了他。張良逃跑,抄小路隱祕地回到漢王那裏,漢王這時也已回軍平定三秦了。漢王又封張良爲成信侯,跟着東征楚國。到了彭城,漢軍戰敗而歸。行至下邑,漢王下馬倚着馬鞍問道:“我打算捨棄函谷關以東等一些地方作爲封賞,誰能夠同我一起建功立業呢?”張良進言說:“九江王黥布是楚國的猛將,同項王有隔閡;彭越與齊王田榮在梁地反楚。這兩個人可立即利用。漢王的將領中唯有韓信可以託付大事,獨當一面。如果要捨棄這些地方,就把它們送給這三個人,那麼楚國就可以打敗了。”漢王於是派隨何去遊說九江王黥布,又派人去聯絡彭越。等到魏王豹反漢,漢王派韓信率兵攻打他,乘勢攻佔了燕、代、齊、趙等國的領地。而最終擊潰楚國的,是這三個人的力量。
張良多病,不曾獨立帶兵作戰,一直作爲出謀劃策的臣子,時時跟從漢王。
漢三年(前204),項羽把漢王緊急地圍困在滎陽,漢王驚恐憂愁,與酈食其商議削弱楚國的勢力。酈食其說:“昔日商湯討伐夏桀,封夏朝後人於杞國。周武王討伐商紂,封商朝後人於宋國。如今秦朝喪失德政、拋棄道義,侵伐諸侯各國,消滅了六國的後代,使他們沒有一點立足的地方。陛下果真能夠重新封立六國的後裔,使他們都接受陛下的印信,這樣六國的君臣百姓一定都感戴陛下的恩德,無不歸順服從,仰慕陛下道義,甘願做陛下的臣民。隨着恩德道義的施行,陛下就可以面南稱霸,楚王一定整好衣冠恭恭敬敬地前來朝拜了。”漢王說:“好。趕快刻制印信,先生就可以帶着這些印出發了。”
酈食其還沒有動身,張良從外面回來謁見漢王。漢王正在喫飯,說:“子房過來!有一個客人爲我設計削弱楚國的勢力。”接着把酈食其的話都告訴了張良,然後問道:“在你看來這事怎樣?”張良說:“是誰替陛下出的這個主意?陛下的大事要完了。”漢王說:“爲什麼呢?”張良回答說:“我請求您允許我借用您面前的筷子爲大王籌劃一下形勢。”接着說:“昔日商湯討伐夏桀而封夏朝的後代於杞國,那是估計到能制桀於死命。當前陛下能制項籍於死命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一個原因。周武王討伐商紂而封商朝的後代於宋國,那是估計到能得到紂王的腦袋。現在陛下能得到項籍的腦袋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二個原因。武王攻入殷商的都城後,在商容所居里巷的大門上表彰他,釋放囚禁的箕子,重新修築比干的墳墓。如今陛下能重新修築聖人的墳墓,在賢人里巷的大門表彰他,在有才智的人們前向他致敬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三個原因。周武王曾發放巨橋糧倉的存糧,散發鹿臺府庫的錢財,以此賞賜貧苦的民衆。目前陛下能散發倉庫的財物來賞賜窮人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四個原因。周武王滅亡商朝以後,廢止兵車,改爲乘車,把兵器倒置存放,蓋上虎皮,用以向天下表明不再動用武力。現在陛下能停止戰事,推行文治,不再打仗了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五個原因。周武王將戰馬放牧在華山的南面,以此表明沒有用它們的地方了。眼下陛下能讓戰馬休息不再使用它們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六個原因。周武王把牛放牧在桃林的北面,以此表明不再運輸和積聚作戰用的糧草。而今陛下能放牧牛羣不再運輸、積聚糧草了嗎?”漢王說:“不能。”張良說:“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七個原因。再說天下從事遊說活動的人離開他們的親人,捨棄了祖墳,告別了老友,跟隨陛下各處奔走,只是日夜盼望着想得到一塊小小的封地。假如恢復六國,擁立韓、魏、燕、趙、齊、楚的後代,天下從事遊說活動的人各自回去侍奉他們的主上,伴隨他們的親人,返回他們的舊友和祖墳所在之地,陛下同誰一起奪取天下呢?這是不能那樣做的第八個原因。當前只有使楚國不再強大,否則六國被封立的後代重新屈服並跟隨楚國,陛下怎麼能夠使他們臣服?如果真的要採用這位客人的計策,陛下的大事就完了。”漢王飯也不喫了,吐出口中的食物,罵道:“這個笨書呆子,幾乎敗壞了你老子的大事!”於是下令趕快銷燬那些印信。
漢四年(前203),韓信攻下齊國而想自立爲齊王,漢王大怒。張良勸告漢王,漢王纔派張良授予韓信“齊王信”的印信,此事記載在《淮陰侯列傳》中。
這年秋天,漢王追擊楚軍到陽夏南面,戰事失利而堅守固陵營壘,諸侯原已約好前來,但沒有到。張良向漢王進計,漢王採用了他的計策,諸侯才都來到。此事記載在《項羽本紀》中。
漢六年(前201)正月,封賞功臣。張良不曾有戰功,高帝說:“出謀劃策於營帳之中,決定勝負在千里之外,這就是子房的功勞。讓張良自己從齊國選擇三萬戶作爲封邑。”張良說:“當初我在下邳起事,與主上會合在留縣,這是上天把我交給陛下。陛下采用我的計謀,幸而經常生效,我只願受封留縣就足夠了,不敢承受三萬戶。”於是封張良爲留侯,同蕭何等人一起受封。
皇上已經封賞大功臣二十多人,其餘的人日夜爭功,不能決定高下,未能進行封賞。皇上在洛陽南宮,從橋上望見一些將領常常坐在沙地上彼此議論。皇上說:“這些人在說什麼?”留侯說:“陛下不知道嗎?這是在商議反叛呀。”皇上說:“天下已接近安定,爲什麼還要謀反呢?”留侯說:“陛下以平民身份起事,靠着這些人取得了天下,現在陛下做了天子,而所封賞的都是蕭何、曹參這些陛下所親近寵幸的老友,所誅殺的都是一生中仇恨的人。如今軍官們計算功勞,認爲天下的土地不夠一一封賞的,這些人怕陛下不能全部封到,恐怕又被懷疑到平生的過失而至於遭受誅殺,所以就聚在一起圖謀造反了。”皇上於是憂心忡忡地說:“這件事該怎麼辦呢?”留侯說:“皇上平生憎恨,又是羣臣都知道的,誰最突出?”皇上說:“雍齒與我有宿怨,曾多次使我受窘受辱。我原想殺掉他,因爲他的功勞多,所以不忍心。”留侯說:“現在趕緊先封賞雍齒來給羣臣看,羣臣見雍齒都被封賞,那麼每人對自己能受封就堅信不疑了。”於是皇上便擺設酒宴,封雍齒爲什方侯,並緊迫地催促丞相、御史評定功勞,施行封賞。羣臣喫過酒後,都高興地說:“雍齒尚且被封爲侯,我們這些人就不擔憂了。”
劉敬勸告高帝說:“要以關中爲都城。”皇上對此心有疑慮。左右的大臣都是關東地區的人,多數勸皇上定都洛陽,他們說:“洛陽東面有成皋,西面有崤山、澠池,背靠黃河,面向伊水、洛水,它地形的險要和城郭的堅固也足可以依靠。”留侯說:“洛陽雖然有這樣險固,但它中間的境域狹小,不過幾百里方圓,土地貧瘠,四面受敵,這裏不是用武之地。關中東面有崤山、函谷關,西面有隴山、岷山,肥沃的土地方圓千里,南面有富饒的巴、蜀兩郡,北面有利於放牧的胡苑,依靠三面的險阻來固守,只用東方一面控制諸侯。如果諸侯安定,可由黃河、渭河運輸天下糧食,往西供給京都;如果諸侯發生變故,可順流而下,足以運送物資。這正是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劉敬的建議是對的。”於是高帝當即決定起駕,往西關定都關中。
留侯跟隨高帝入關。他體弱多病,便施行道引之術,不食五穀,閉門不出有一年多。
皇上想廢掉太子,立戚夫人生的兒子趙王如意。很多大臣進諫勸阻,都沒能改變高帝確定不移的想法。呂后很驚恐,不知該怎麼辦。有人對呂后說:“留侯善於出謀劃策,皇上信任他。”呂后就派建成侯呂澤脅迫留侯說:“您一直是皇上的謀臣,現在皇上打算更換太子,您怎麼能墊高枕頭睡大覺呢?”留侯說:“當初皇上多次處在危急之中,採用了我的計謀。如今天下安定,由於偏愛的原因想更換太子,這些至親骨肉之間的事,即使同我一樣的有一百多人進諫又有什麼益處。”呂澤竭力要挾說:“一定得給我出個主意。”留侯說:“這件事是很難用口舌來爭辯的。皇上不能招致而來的,天下有四個人。這四個人已經年老了,都認爲皇上對人傲慢,所以逃避躲藏在山中,他們按照道義不肯做漢朝的臣子。但是皇上很敬重這四個人。現在您果真能不惜金玉壁帛,讓太子寫一封信,言辭要謙恭,並預備安車,再派有口才的人懇切地聘請,他們應當會來。來了以後,把他們當作貴賓,讓他們時常跟着入朝,叫皇上見到他們,那麼皇上一定會感到驚異並詢問他們。一問他們,皇上知道這四個人賢能,那麼這對太子是一種幫助。”於是呂后讓呂澤派人攜帶太子的書信,用謙恭的言辭和豐厚的禮品,迎請這四個人。四個人來了,就住在建成侯的府第中爲客。
漢十一年(前196),黥布反叛,皇上患重病,打算派太子率兵前往討伐叛軍。這四個人互相商議說:“我們之所以來,是爲了要保全太子,太子如若率兵平叛,事情就危險了。”於是勸告建成侯說:“太子率兵出戰,如立了功,那麼權位也不會高過太子;如無功而返,那麼從這以後就是遭受禍患了。再說跟太子一起出徵的各位將領,都是曾經同皇上平定天下的猛將,如今讓太子統率這些人,這和讓羊指揮狼有什麼兩樣,他們決不肯爲太子賣力,太子不能建功是必定的了。我們聽說‘愛其母必抱其子’,現在戚夫人日夜侍奉皇上,趙王如意常被抱在皇上面前,皇上說‘終歸不能讓不成器的兒子居於我的愛子之上’,顯然,趙王如意取代太子的寶位是必定的了。您何不趕緊請呂后打機會向皇上哭訴:‘黥布是天下的猛將,很會用兵,現今的各位將領都是陛下過去的同輩,您卻讓太子統率這些人,這和讓羊指揮狼沒有兩樣,沒有人肯爲太子效力,而且如讓黥布聽說這個情況,就會大張旗鼓地向西進犯。皇上雖然患病,還可以勉強地乘坐輜車,躺着統轄軍隊,衆將不敢不盡力。皇上雖然受些辛苦,爲了妻兒還是要自己奮發圖強一下。’”於是呂澤立即在當夜晉見呂后,呂后找機會向皇上哭訴,說了四個人授意的那番話。皇上說:“我就想到這小子本來不能派遣他,老子自己去吧。”於是皇上親自帶兵東征,羣臣留守,都送到灞上。留侯患病,自己勉強支撐起來,送到曲郵,謁見皇上說:“我本應跟從前往,但病勢沉重。楚國人馬迅猛敏捷,希望皇上不要跟楚國人鬥個高低。”留侯又趁機規勸皇上說:“讓太子做將軍,監守關中的軍隊吧。”皇上說:“子房雖然患病,也要勉強在臥牀養病時輔佐太子。”這時叔孫通做太傅,留侯任少傅之職。
漢十二年(前195),皇上隨着擊敗黥布的軍隊回來,病勢更加沉重,愈想更換太子。留侯勸諫,皇上不聽,留侯就託病不再理事。叔孫太傅引證古今事例進行勸說,死命爭保太子。皇上假裝答應了他,但還是想更換太子。等到安閒的時候,設置酒席,太子在旁侍侯。那四人跟着太子,他們的年齡都已八十多歲,鬚眉潔白,衣冠非常壯美奇特。皇上感到奇怪,問道:“他們是幹什麼的?”四個人向前對答,各自說出姓名,叫東園公、甪里先生、綺裏季、夏黃公。皇上於是大驚說:“我訪求各位好幾年了,各位都逃避着我,現在你們爲何自願跟隨我兒交遊呢?”四人都說:“陛下輕慢士人,喜歡罵人,我們講求義理,不願受辱,所以惶恐地逃躲。我們私下聞知太子爲人仁義孝順,謙恭有禮,喜愛士人,天下人沒有誰不伸長脖子想爲太子拼死效力的。因此我們就來了。”皇上說:“煩勞諸位始終如一地好好調理保護太子吧。”
四個人敬酒祝福已畢,小步快走離去。皇上目送他們,召喚戚夫人過來,指着那四個人給她看,說道:“我想更換太子,他們四個人輔佐他,太子的羽翼已經形成,難以更動了。呂后真是你的主人了。”戚夫了哭泣起來,皇上說:“你爲我跳楚舞,我爲你唱楚歌。”皇上唱道:“天鵝高飛,振翅千里。羽翼已成,翱翔四海。翱翔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短箭,何處施用!”皇上唱了幾遍,戚夫人抽泣流淚,皇上起身離去,酒宴結束。皇上最終沒更換太子,原本是留侯招致這四個人發生了效力。
留侯跟隨皇上進攻代國,在馬邑城下出妙計,以及勸皇上立蕭何爲相國,他跟皇上平常隨便談論天下的事情很多,但由於不是關於國家存亡的大事,所以未予記載。留侯宣稱道:“我家世代爲韓相,到韓國滅亡,不惜萬金家財,替韓國向強秦報仇,天下爲此震動,如今憑藉三寸之舌爲帝王統師,封邑萬戶,位居列侯,這對一個平民是至高無上的,我張良已經非常滿足了。我願丟卻人世間的事情,打算隨赤松子去遨遊。”張良於是學辟穀學術,行道引輕身之道。正值高帝駕崩,呂后感激留侯,便竭力讓他進食,說:“人生一世,時光有如白駒過隙一樣迅速,何必自己苦行到這種地步啊!”留侯不得已,勉強聽命進食。
過後八年,留侯去世,定諡號叫文成侯。他兒子張不疑襲封爲侯。
張子房當初在下邳橋上遇見那個給他《太公兵法》的老丈,在別後十三年他隨高帝經過濟北,果然見到谷城山下的黃石,便把它取回,奉若至寶地祭祀它。留侯去世,一起安葬了黃石。以後每逢掃墓以及冬夏節日祭祀張良的時候,也同時祭祀黃石。
留侯張不疑,在文帝五年(前175)因犯了不敬之罪,封國被廢除。
太史公說:學者大多說沒有鬼神,然而又說有精怪。至於像留侯遇見老丈贈書的事,也夠神奇的了。高祖遭遇困厄的情況有多次了,而留侯常在這種危急時刻建功效力,難道可以說不是天意嗎?皇上說:“出謀劃策於營帳之中,決定勝負在千里之外,我比不了子房。”我原以爲此人大概是高大威武的樣子,等到看見他的畫像,相貌卻像個美麗的女子。孔子說過:“按照相貌來評判人,在對待子羽上就有所失。”對於留侯也可以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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