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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 · 七十列傳 · 老子韓非列傳

老子者,楚苦縣厲鄉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爲罔,遊者可以爲綸,飛者可以爲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爲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爲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餘言而去,莫知其所終。
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雲。蓋老子百有六十餘歲,或言二百餘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 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合五百歲而離,離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隱君子也。
老子之子名宗,宗爲魏將,封於段幹。宗子注,注子宮,宮玄孫假,假仕於漢孝文帝。而假之子解爲膠西王昂太傅,因家於齊焉。
世之學老子者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道不同不相爲謀”,豈謂是邪?李耳無爲自化,清靜自正。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爲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蹠、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爲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爲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爲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申不害者,京人也,故鄭之賤臣。學術以幹韓昭侯,昭侯用爲相。內修政教,外應諸侯,十五年。終申子之身,國治兵強,無侵韓者。
申子之學本於黃老而主刑名。著書二篇,號曰申子。
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於黃老。非爲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與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爲不如非。
非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於是韓非疾治國不務修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強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於功實之上。以爲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冑之士。今者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餘萬言。
然韓非知說之難,爲說難書甚具,終死於秦,不能自脫。
說難曰:
凡說之難,非吾知之有以說之難也;又非吾辯之難能明吾意之難也;又非吾敢橫失能盡之難也。凡說之難,在知所說之心,可以吾說當之。
所說出於爲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實爲厚利而顯爲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若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
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善議以推其惡者,則身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亡,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是者身危。夫貴人得計而欲自以爲功,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彼顯有所出事,乃自以爲也故,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強之以其所必不爲,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故曰:與之論大人,則以爲間己;與之論細人,則以爲粥權。論其所愛,則以爲藉資;論其所憎,則以爲嘗己。徑省其辭,則不知而屈之;氾濫博文,則多而久之。順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
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敬,而滅其所醜。彼自知其計,則毋以其失窮之;自勇其斷,則毋以其敵怒之;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規異事與同計,譽異人與同行者,則以飾之無傷也。有與同失者,則明飾其無失也。大忠無所拂悟,辭言無所擊排,乃後申其辯知焉。此所以親近不疑,知盡之難也。得曠日彌久,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交爭而不罪,乃明計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
伊尹爲庖,百里奚爲虜,皆所由幹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聖人也,猶不能無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污也,則非能仕之所設也。
宋有富人,天雨牆壞。其子曰“不築且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昔者鄭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問羣臣曰:“吾欲用兵,誰可伐者?”關其思曰:“胡可伐。”乃戮關其思,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爲親己而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此二說者,其知皆當矣,然而甚者爲戮,薄者見疑。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矣。
昔者彌子瑕見愛於衛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至刖。既而彌子之母病,人聞,往夜告之,彌子矯駕君車而出。君聞之而賢之曰:“孝哉,爲母之故而犯刖罪!”與君遊果園,彌子食桃而甘,不盡而奉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彌子色衰而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嘗矯駕吾車,又嘗食我以其餘桃。”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前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至變也。
夫龍之爲蟲也,可擾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嬰之,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之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秦因急攻韓。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悅之,未信用。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並諸侯,非終爲韓不爲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秦王以爲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藥,使自殺。韓非欲自陳,不得見。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申子、韓子皆著書,傳於後世,學者多有。餘獨悲韓子爲說難而不能自脫耳。
太史公曰: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於無爲,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於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
伯陽立教,清淨無爲。道尊東魯,跡竄西垂。莊蒙栩栩,申害卑卑。刑名有術,說難極知。悲彼周防,終亡李斯。
                

詩集

註解

藏室:國家的藏書室。即國家圖書館。
適:往,到……去。
子:古時對男子的尊稱。
時:機會,時運。駕:坐車,引申爲外出去做官。
蓬累而行:像飛蓬飄轉流徙而行,轉停皆不由已。蓬,一種根葉俱細的小草,風吹根斷,隨風飄轉。累,轉行的樣子。
賈:商人,古代指坐商。深藏若虛:隱藏其貨,不讓別人知道,好像空虛無物地樣子。比喻有真才實學的人,不露鋒芒。
態色:情態神色。淫志:過大志向。淫,過分。
罔:捕具。同“網”。
綸:釣魚的絲線。
矰:繫有絲繩,用以射鳥的短箭。
道德:此指道家學派的術語。道,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和宇宙的精神的本原。德,宇宙萬物所含有的特殊規律或特殊性質。
自隱:隱匿聲跡,不顯露。無名:不求聞達。務:宗旨。
強:勉力。
莫:沒有人。
或曰:有的人說。
有:又。
養壽:修養身心以求長壽。
“始秦與周合”三句:《索引》按周秦二本紀並雲“始周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載又合,合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然與此傳離合正反,尋其意義,亦並不相違。
然:是,是這樣。
玄孫:曾孫的兒子。
家:居住。
絀:通“黜”,貶斥。
這一句的意思是說,主張、原則不同,彼此不相商議、合作。語見《論語·衛靈公》。
無爲自化,清靜自正:語本《老子》:“我無爲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王弼注本《老子道德經》第五十七章,魏源《老子本義》本第五十章)。這是主張緩和社會矛盾,讓事物保持原狀的保守思想。無爲,一任自然,無所作爲。清靜,內心清虛明靜,無所索求。
嘗:曾經。
窺:從小孔或縫隙裏看。此引申爲涉獵、研究。
要:要旨。本:根本、源頭。
大抵:大略。率:通常。寓言:有所寄託或比喻之言。《釋文》,“寓,寄也。以人不信已,故託之他人,十言而九見信也。”
《漁父》、《盜蹠》、《胠(qū,區)篋(qiè,怯)》;均爲《莊子》中的篇名。
詆訿(dǐzǐ,底子):毀辱,誹謗。
《畏累虛》、《亢桑子》:均爲《莊子》中的篇名。
屬書:連綴文辭。離辭:猶“摛辭”,鋪陳辭藻。
類情:描摹情狀。
剽剝:攻擊,駁斥。儒、墨:春秋戰國時期兩大著名學派,儒家和墨家。
宿學:博學、飽學之士。
洸洋:猶“汪洋”。水勢浩大、浩渺無際的樣子。這裏形容文辭宏瞻,議論恣肆。恣:放縱無羈。適己:適合自己的性情。
器之:使用他,利用他。
使使:前一“使”爲派遣,後一“使”爲奉使命辦事的人,即使者。幣:古人對禮物的通稱。泛指用作禮物的玉帛、馬、毛皮、禽等。迎:聘請。
郊祭:祭祀天地。犧牛:用作祭品的牛。
食(sì,四):餵養。
衣以文繡:給它披上帶有花紋的綢緞。衣,穿、披。
大廟:太廟,即宗廟。大,同“太”。
孤豚:小豬。《索隱》:“孤者,小也,特也。”
亟(jí,急):急、快。
瀆:小水溝。
有國者:掌握國家政權的人。
術:指法家的刑名法術之學。或特指君主控制和使用臣下的策略與手段。幹:求取,指求官。
黃老:黃帝和老子。先秦儒家只談堯舜,不提黃帝。道家爲了和儒家爭奪學術地位,把傳說中比堯、舜更早的黃帝搬出來與老子並尊爲道家的創始人,所以漢時有“黃老之學”的稱呼。刑名:即實與名。法家主循名責實,以推行法治,強化上下關係。刑,通“形”,指形體或事實。名,指言論或主張。
《申子》:已佚。《漢書·藝文志》有《申子》六篇。有《大體篇》保存於《羣書治要》中,又有清人馬國翰等輯本。
諸公子:貴族子弟。
歸:歸宿,引申爲宗旨。
事:師事,隨師求學
數:屢次,多次。書:奏章。諫:下對上規勸。
疾:痛恨。務:勉力從事。
執勢:掌握權勢。御:駕馭,控制。
舉:提拔任用。浮淫之蠹:指文學遊說之士。浮淫,虛浮淫誇。蠹,蛀蟲。比喻像蛀蟲一樣危害國家的人。功實:注重功利而有實際貢獻的人。
文:指儒家典籍,如《詩》、《書》等。
犯禁:違犯國家禁令。
寬:寬緩。指國家太平時期。介冑之士:指頂盔穿甲的武士。介,甲。作戰時穿的護身鎧甲。胄,頭盔。
廉直:廉潔正直的人。
往者:以往的,歷史上的。得失:成功和失敗。
《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均爲《韓非子》書中的篇名。
說:用話勸說,使之聽從自己的意見。
具:完全、周詳。具,通“俱”。
知:才智。說之:遊說君主。
辯:口辯、口才。一說分析。明:闡明,表達。
橫失(yì,逸):縱橫奔放,無所顧忌。失,通“佚”、“逸”。
所說:遊說的對象,主要指君主。
爲:這裏有博取、貪圖的意思。
見:被看作。下節:品德低下。遇:待遇。陳奇猷《韓非子四集解》引劉師培曰:“‘遇’當做‘偶’,謂退與卑賤相偶也”。或謂“遇”疑當做“邇”。
無心:沒頭腦。遠事情:脫離實際。
收:錄用。
顯:明顯,引申爲公開。
陽:表面上。身:指遊說者自身。
陰:暗地裏。
及:到,至。引申爲涉及、牽扯。匿:隱藏。
過端:過失,過錯。端,端倪,即剛剛有些跡象,而尚未昭著。按以下一段文字句序與今本《韓非子》有異。
善議:巧妙的議論。推:推導、推論。
周澤未渥:意謂交情還不夠深厚。周,親密。澤,恩澤,恩惠。渥,濃厚、深厚。語極知:把知心話盡其所有都說出來。極,窮盡。
德:功勞,功德。亡:通“忘”,忘記。
見疑:被懷疑。
得計:計謀可以實現。
與知:參予此事。
出事:做事。
也:疑當作“他”。蓋形近而誤。今諸本《韓非子》作“乃自以爲他故。”他故,別的事情。
強(qiǎng,搶):勉強。
已:停止。
大人:達官貴族。此指在任重臣。
間已:離間君主與大臣的關係。
細人:地位低下的人。
粥(yù,育)權:賣弄權勢。粥,通“鬻”,賣。
藉資:藉助別人的力量,以爲己助。嘗己:試探自己含怒的深淺。嘗,試探。
徑省其辭:說話簡略,直截了當。徑省,簡略。
知:通“智”,智慧。屈之:使他遭受委屈。
氾濫:水勢漫溢橫流。比喻誇誇其談,沒有邊際。博文:追求浮華之辭。
廣(kuàng,曠)肆:謂謀慮遠而放縱無所收束。廣,通;“曠”,遠也。肆,放縱。
草野:鄙陋粗俗。倨侮:倨傲侮慢。
務:要旨。
飾:粉飾,美化。
滅:遮掩、掩蓋。
自知:自己認爲高明。知,通“智”。
窮之:指使君主困窘、難堪。
多:推崇,讚美。
概之:壓抑、限制他。概,古代量穀物時,用以刮平鬥斛的器具。《管子·樞言篇》“釜鼓滿,則人概之”。此是引申義。
異事:他事,另一件事。同計:與君主謀劃相同。這一句的意思是說謀劃另一件事與君主計策相同,謀劃他事等於謀劃此事,可以不犯揚己之嫌,不掠君主之美。
這一句的意思是說另一個人與君主同德行,稱讚那個人等於稱讚君主,可以不露阿諛君主之跡。
無傷:沒有害處。
拂悟:違逆,牴觸。悟,通“牾”。
擊排:攻擊,排斥。
申:同“伸”。舒展,伸直。引申爲施展。
曠日彌久:猶今語“曠日持久”,即多費時日,拖得很久。曠,荒廢,費。彌久,很久。
明計:明白權衡剖析。致:達,得到。
直指:直陳,講話無顧慮。飾其身:正其身。飾,修治,整治。
相持:指君信臣,臣忠君。
虜:奴隸。百里奚爲虜的故事,《韓非子·難言》,又《難一》、《難二》,均及之,但語焉不詳。《史記》卷五《秦本紀》說他原爲虞國人,晉獻公滅虞以後,他被俘虜,做了秦穆公夫人即晉公子夷吾的姐姐的陪嫁臣到了秦國,後亡秦走宛,被楚國人捉住。秦穆公知其賢,便用五張黑公羊皮把他贖回來,與語國事三日,秦穆公大悅,於是“授之國政”。卷之十九《晉世家》亦略及其事。
由:經由,經此。幹:求取。上:君主。
役身:自身做賤役。涉世:涉足社會。
非能仕之所設也:當依《韓非子》作“非能仕之所恥”。能仕,智能之士。仕,通“士”。
父:老者,老人。亡:丟失、被竊。
知其子:以其子爲智。
子:指女兒。古代男、女都稱子。妻之:嫁給胡君爲妻。
兄弟之國:親戚的通稱。春秋戰國時,兩國雖非同姓,但有婚姻關係也叫“兄弟之國”。
甚者:重的。
薄者:輕的。以上兩句謂,言重則被殺,言輕則見疑。按此段文字與諸本《韓非子》多有不同。
刖:斷足酷刑。矯:擅稱君命。
甘:感到甜美。
弛:鬆緩,鬆懈。這裏有疏淡、減退的意思。
食:給喫。餘桃:咬剩下的桃子。
至變:最大的改變。至,最、極。
龍之爲蟲:古人認爲龍屬蟲類。
擾狎:馴熟。擾,馴養。狎,親近,戲弄。
嬰:碰,觸犯。
幾:近,近於善諫。
或:有的。
遊:結交,交往。
恨:遺憾。
害:嫉妒。
並:吞併、兼併。
過法誅之:加以罪名,依法處死他。過,硬加罪過。
遺:送給。
自陳:當面剖白。
虛無:指道的本體無所不在,而又無形可見。
散:散佈,這裏有推演、宣演的意思。
放論:猶“放言”,即縱意隨心地發表議論,不受約束。
卑卑:勤奮自勉。
繩墨:木工用以正曲直的墨線。引申爲規範,法制。
慘礉(hé,核):慘酷苛刻。礉,覈實。引申爲苛刻。

簡介

《老子韓非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收錄於《史記》中。這是一篇關於先秦道家和法家的代表人物老子、莊子、申子(申不害)和韓非子四人的合傳。因限於篇幅,司馬遷無法詳細論述道家的各個流派,故而只能選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老、莊、申、韓爲其立傳。司馬遷以老子“深遠”,說其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於無爲”,並將其與申、韓同傳,勾勒出道、法兩家嬗變傳承之關係。又附莊子,蓋看重其“沈洋自恣以適己”的修身處世之道,還特意列舉楚威王聘莊子爲相的故事。代表了道家“刑名法術系統和養生神仙系統”這兩個系統。司馬遷的安排選取頗有見地。司馬遷將他們合爲一傳,代表了先秦漢初人們對道家與法家關係的重要看法。

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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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

老子是楚國苦縣厲鄉曲仁里人。姓李,名耳,字聃,做過周朝掌管藏書室的史官。
孔子前往周都,想向老子請教禮的學問。老子說:“你所說的禮,倡導它的人和骨頭都已經腐爛了,只有他的言論還在。況且君子時運來了就駕着車出去做官,生不逢時,就像蓬草一樣隨風飄轉。我聽說,善於經商的人把貨物隱藏起來,好像什麼東西也沒有,君子具有高尚的品德,他的容貌謙虛得像愚鈍的人。拋棄您的驕氣和過多的慾望,拋棄您做作的情態神色和過大的志向,這些對於您自身都是沒有好處的。我能告訴您的,就這些罷了。”孔子離去以後,對弟子們說:“鳥,我知道它能飛;魚,我知道它能遊;獸,我知道它能跑。會跑的可以織網捕獲它,會遊的可製成絲線去釣它,會飛的可以用箭去射它。至於龍,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它是駕着風而飛騰昇天的。我今天見到的老子,大概就是龍吧!”
老子研究道德學問,他的學說以隱匿聲跡,不求聞達爲宗旨。他在周都住了很久,見周朝衰微了,於是就離開周都。到了函谷關,關令尹喜對他說:“您就要隱居了,勉力爲我們寫一本書吧。”於是老子就撰寫了本書,分上下兩篇,闡述了道德的本意,共五千多字,然後才離去,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有的人說:老萊子也是楚國人,著書十五篇,闡述的是道家的作用,和孔子是同一時代的人。
據說老子活了一百六十多歲,也有的人說活了二百多歲,這是因爲他能修道養心而長壽的啊。
孔子死後一百二十九年,史書記載周太史儋會見秦獻公時,曾預言說:“當初秦國與周朝合在一起,合了五百年而又分開了,分開七十年之後,就會有稱霸稱王的人出現。”有的人說太史儋就是老子,也有的人說不是,世上沒有人知道哪種說法正確。總之,老子是一位隱君子。
老子的兒子叫宗,做過魏國的將軍,封地在段幹。老宗的兒子叫注,老注的兒子叫宮,老宮的玄孫名字叫假,老假在漢文帝時做過官。而老假的兒子老解擔任過膠西王劉昂的太傅,因此家就定居在齊地。
社會上信奉老子學說的人就貶斥儒學,信奉儒家學說的人也貶斥老子學說“主張不同的人,彼此說不到一塊去”,難道就是說的這種情況嗎?李耳認爲,無爲而治,百姓自然趨於“化”;清靜不撓,百姓自然會歸於“正”。
莊子是蒙地人,叫周。他曾經擔任過蒙地漆園的小吏,和梁惠王、齊宣王是同一時代的人。他學識淵博,涉獵、研究的範圍無所不包,他的中心思想卻本源於老子的學說。他撰寫了十餘萬字的著作,大多是託詞寄意的寓言。他寫的《漁父》、《盜蹠》、《胠篋》是用來詆譭孔子學派的人。而表明老子學說爲目的的。《畏累虛》、《亢桑子》一類的,都空設言語,沒有實事。可是莊子善於行文措辭,描摹事物的情狀,用來攻擊和駁斥儒家和墨家,即使是當世博學之士,也難免受到他的攻擊。他的語言汪洋浩漫,縱橫恣肆,以適合自己的性情,所以從王公大人起,都無法利用他。
楚威王聽說莊周賢能,派遣使臣帶着豐厚的禮物去聘請他,答應他出任楚國的宰相。莊周笑着對楚國使臣說:“千金,確是厚禮;卿相,確是尊貴的高位。您難道沒見過祭祀天地用的牛嗎?餵養它好幾年,給它披上帶有花紋的綢緞,把它牽進太廟去當祭品,在這個時候,它即使想做一頭孤獨的小豬,難道能辦得到嗎?您趕快離去,不要玷污了我。我寧願在小水溝裏身心愉快地遊戲,也不願被國君所束縛。我終身不做官,讓自己的心志愉快。”
申不害是京邑人,原先是鄭國的低級官吏。後來研究了刑名法術學問,向韓昭候求官,昭候任命他作了宰相。他對內修明政教,對外應對諸侯,前後執政十五年。一直到申子逝世,國家安定,政治清明,軍隊強大,沒有哪個國家敢於侵犯韓國。
申不害的學說本源黃帝和老子而以循名責實爲主,他的著作有兩篇,叫作《申子》。
韓非,是韓國的貴族子弟。他愛好刑名法術學問。他學說的理論基礎來源於黃帝和老子。韓非有口吃的缺陷,不善於講話,卻擅長於著書立說。他和李斯都是荀卿的學生,李斯自認爲學識比不上韓非。
韓非看到韓國漸漸衰弱下去,屢次上書規勸韓王,但韓王沒有采納他的意見。當時韓非痛恨治理國家不致力於修明法制,不能憑藉君王掌握的權勢用來駕馭臣子,不能富國強兵尋求任用是賢能之士,反而任用誇誇其談、對國家有害的文學遊說之士,並且讓他們的地位高於講求功利實效的人。他認爲儒家用經典文獻擾亂國家法度,而遊俠憑藉着武力違犯國家禁令。國家太平時,君主就寵信那些徒有虛名假譽的人,形勢危急時,就使用那些披甲戴盔的武士。現在國家供養的人並不是所要用的,而所要用的人又不是所供養的。他悲嘆廉潔正直的人不被邪曲奸枉之臣所容,他考察了古往今來的得失變化,所以寫了《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等十餘萬字的著作。
然而韓非深深地明瞭遊說的困難。他撰寫的《說難》一書,講得非常詳細,但是他最終還是死在秦國,不能逃脫遊說的禍難。
《說難》寫道:
大凡遊說的困難,不是我的才智不足以說服君主有困難;也不是我的口才不足以明確地表達出我的思想有困難;也不是我不敢毫無顧慮地把意見全部表達出來有困難。大凡遊說的困難,在於如何瞭解遊說對象的心理,然後用我的說詞去適應他。
遊說的對象在博取高名,而遊說的人卻用重利去勸說他,他就會認爲你品德低下而受到卑賤的待遇,一定會被遺棄和疏遠了。遊說的對象志在貪圖重利,而遊說的人卻用博取高名去勸說他,他就會認爲你沒有頭腦而脫離實際,一定不會錄用你。遊說的對象實際上意在重利而公開裝作博取高名,而遊說的人用博取高名去勸說他,他就會表面上錄用你而實際上疏遠你;假如遊說的人用重利去勸說他,他就會暗中採納你的意見,而公開拋棄你本人,這些都是遊說的人不能不知道的。
行事能保密就成功,言談之中泄露了機密就會失敗。不一定是遊說者本人有意去泄露機密,而往往是在言談之中無意地說到君主內心隱藏的祕密,像這樣,遊說的人就會身遭災禍。君主有過失,而遊說的人卻引用一些美善之議推導出他過失的嚴重,那麼遊說的人就會有危險。君主對遊說者的恩寵還沒有達到深厚的程度,而遊說的人把知心話全部說出來,如果意見被採納實行而且見到了功效,那麼,君主就會忘掉你的功勞;如果意見行不通而且遭到失敗,那麼遊說者就會被君主懷疑,像這樣,遊說的人就會有危險。君主自認爲有了如願的良策,而且打算據爲自己的功績,遊說的人蔘與這件事,那麼也會有危險,君主公開做着一件事,而自己另有別的目的,如果遊說者預知其計,那麼他也會有危險。君主堅決不願做的事,卻勉力讓他去做,君主去做丟不下的事,又阻止他去做,遊說的人就危險。所以說:“和君主議論在任的大臣,就會認爲你離間他們彼此的關係;和君主議論地位低下的人,就會認爲你賣弄權勢。議論他所喜愛的,那麼君主就會認爲你是在利用他;議論君主所憎惡的,就會認爲你試探他含怒的深淺。如果遊說者文辭簡略,那麼就會認爲你沒有才智而使你遭到屈辱;如果你鋪陳辭藻,誇誇其談,那麼就會認爲你語言放縱而無當。如果你順應君主的主張陳述事情,那麼就會說你膽小而做事不盡人意。如果你謀慮深遠,那麼就會說你鄙陋粗俗,倨傲侮慢。這些遊說的難處,是不能不知道的啊。
大凡遊說者最重要的,在於懂得美化君主所推崇的事情,而掩蓋他認爲醜陋的事情。他自認爲高明的計策,就不要拿以往的過失使他難堪;他自認爲是勇敢的決斷,就不要用自己的意願使他激怒;他誇耀自己的力量強大,就不必用他爲難的事來拒絕他。遊說的人謀劃另一件與君主相同的事,讚譽另一個與君主同樣品行的人,就要把那件事和另一個人加以美化,不要壞其事傷其人。有與君主同樣過失的人,遊說者就明確地粉飾說他沒有過失。待到遊說者的忠心使君主不再牴觸,遊說者的說辭,君主不再排斥,此後,遊說者就可以施展自己的口才和智慧了。這就是與君主親近不被懷疑,能說盡心裏話的難處啊!等到歷經很長的時間之後,君主對遊說的人恩澤已經深厚了,遊說者深遠的計謀也不被懷疑了,交相爭議也不被加罪了,便可以明白地計議利害關係達到幫助國君立業建功,可以直接指出君主的是非以正其身,用這樣的辦法扶持君主,就是遊說成功了。
伊尹作廚師,百里奚當俘虜,都是由此求得君上的任用。所以,這兩個人都是聖人。他們仍然不得不做低賤的事而經歷世事如此地卑污,那麼智能之士就不把這些看作是恥辱的了。
宋國有個富人,因爲天下雨毀壞了牆。他兒子說:“不修好將會被盜”,他的鄰居有位老人也這麼說。晚上果然丟了很多財物,他全家的人都認爲他兒子特別聰明卻懷疑鄰居那位老人。從前鄭武公想要攻打胡國,反而把自己的女兒嫁給胡國的君主。就問大臣們說:“我要用兵,可以攻打誰?”關其思回答說:“可以攻打胡國。”鄭武公就把關其思殺了,並且說:“胡國,是我們兄弟之國,你說攻打它,什麼居心?”胡國君主聽到這件事,就認爲鄭國君主是自己的親人而不防備他,鄭國就趁機偷襲胡國,佔領了它。這兩個說客,他們的預見都是正確的,然而言重的被殺死,言輕的被懷疑,所以知道某些事情並不難,如何去處理已知的事就難了。
從前彌子瑕被衛國君主寵愛。按照衛國的法律,偷駕君車的人要判斷足的罪。不久,彌子瑕的母親病了,有人知道這件事,就連夜通知他,彌子瑕就詐稱主的命令駕着君主的車子出去了。君主聽到這件事反而讚美他說:“多孝順啊,爲了母親的病竟願犯下斷足的懲罰!”彌子瑕和衛君到果園去玩,彌子瑕喫到一個甜桃子,沒喫完就獻給衛君。衛君說:“真愛我啊,自己不喫卻想着我!”等到彌子瑕容色衰退,衛君對他的寵愛也疏淡了,後來得罪了衛君。衛君說:“這個人曾經詐稱我的命令駕我的車,還曾經把咬剩下的桃子給我喫。”彌子瑕的德行和當初一樣沒有改變,以前所以被認爲孝順而後來被治罪的原因,是由於衛君對他的愛憎有了極大的改變。所以說,被君主寵愛時就認爲他聰明能幹,愈加親近。被君主憎惡了,就認爲他罪有應得,就愈加疏遠。因此,勸諫遊說的人,不能不調查君主的愛憎態度之後再遊說他。
龍屬於蟲類,可以馴養、遊戲、騎它。然而他喉嚨下端有一尺長的倒鱗,人要觸動它的倒鱗,一定會被它傷害。君主也有倒鱗,遊說的人能不觸犯君主的倒鱗,就差不多算得上善於遊說的了。
有人把韓非的著作傳到秦國。秦王見到《孤憤》、《五蠹》這些書,說:“唉呀,我要見到這個人並且能和他交往,就是死也不算遺憾了。”李斯說:“這是韓非撰寫的書。”秦王因此立即攻打韓國。起初韓王不重用韓非,等到情勢喫緊,纔派遣韓非出使秦國。秦王很喜歡他,還沒被信用。李斯、姚賈嫉妨他,在秦王面前底毀他說:“韓非,是韓國貴族子弟。現在大王要吞併各國,韓非到頭來還是要幫助韓國而不幫助秦國,這是人之常情啊。如今大王不任用他,在秦國留的時間長了,再放他回去,這是給自己留下的禍根啊。不如給他加個罪名,依法處死他。”秦王認爲他說的對,就下令司法官吏給韓非定罪。李斯派人給韓非送去了毒藥,叫他自殺。韓非想要當面向秦王陳述是非,又不能見到。後來秦王后悔了,派人去赦免他,可惜韓非已經死了。
申子、韓子都著書立說,留傳到後世,學者大多有他們的書,我唯獨悲嘆韓非撰寫了《說難》而本人卻逃脫不了遊說君主的災禍。
太史公說:老子推崇的“道”,虛無,順應自然,適應各種變化以達到無所作,所以,他寫的書很多措辭微妙不易理解。莊子宣演道德,縱意推論,其學說的要點也歸本於自然無爲的道理。申子勤奮自勉,推行於循名責實。韓子依據法度作爲規範行爲的繩墨,決斷事情,明辨是非,用法嚴酷苛刻,絕少施恩。都原始於道德的理論,而老子的思想理論就深邃曠遠了。
老子樹立教化,追求心境潔淨,不受外擾,讓人得到大智慧;他的學說在東邊的魯地受到推崇,人的足跡卻去了西部的邊疆。莊周縱意推論,歡喜自得,申不害勤奮自勉,充滿權謀,韓非《說難》極其智慧。可悲啊他們的謹密防患,最後卻在李斯手上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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