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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 · 七十列傳 · 司馬穰苴列傳

司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齊景公時,晉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齊師敗績。景公患之。晏嬰乃薦田穰苴曰:“穰苴雖田氏庶孽,然其人文能附衆,武能威敵,願君試之。”景公召穰苴,與語兵事,大說之,以爲將軍,將兵扞燕晉之師。穰苴曰:“臣素卑賤,君擢之閭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權輕,願得君之寵臣,國之所尊,以監軍,乃可。”於是景公許之,使莊賈往。
穰苴既辭,與莊賈約曰:“旦日日中會於軍門。”穰苴先馳至軍,立表下漏待賈。賈素驕貴,以爲將己之軍而己爲監,不甚急;親戚左右送之,留飲。日中而賈不至。穰苴則僕表決漏,入,行軍勒兵,申明約束。約束既定,夕時,莊賈乃至。穰苴曰:“何後期爲?”賈謝曰:“不佞大夫親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將受命之日則忘其家,臨軍約束則忘其親,援枹鼓之急則忘其身。今敵國深侵,邦內騷動,士卒暴露於境,君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懸於君,何謂相送乎!”召軍正問曰:“軍法期而後至者云何?”對曰:“當斬。”莊賈懼,使人馳報景公,請救。既往,未及反,於是遂斬莊賈以徇三軍。三軍之士皆振慄。久之,景公遣使者持節赦賈,馳入軍中。穰苴曰:“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問軍正曰:“馳三軍法何?”正曰:“當斬。”使者大懼。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殺之。”乃斬其僕,車之左駙,馬之左驂,以徇三軍。遣使者還報,然後行。
士卒次舍井竈飲食問疾醫藥,身自拊循之。悉取將軍之資糧享士卒,身與士卒平分糧食。最比其羸弱者,三日而後勒兵。病者皆求行,爭奮出爲之赴戰。晉師聞之,爲罷去。燕師聞之,度水而解。於是追擊之,遂取所亡封內故境而引兵歸。未至國,釋兵旅,解約束,誓盟而後入邑。景公與諸大夫郊迎,勞師成禮,然後反歸寢。既見穰苴,尊爲大司馬。田氏日以益尊於齊。已而大夫鮑氏、高、國之屬害之,譖於景公。景公退穰苴,苴發疾而死。田乞、田豹之徒由此怨高、國等。其後及田常殺簡公,盡滅高子、國子之族。至常曾孫和,因自立爲齊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而諸侯朝齊。齊威王使大夫追論古者司馬兵法而附穰苴於其中,因號曰司馬穰苴兵法。
太史公曰:餘讀司馬兵法,閎廓深遠,雖三代征伐,未能竟其義,如其文也,亦少襃矣。若夫穰苴,區區爲小國行師,何暇及司馬兵法之揖讓乎?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
                

詩集

註解

苗裔:後代。
敗績:大敗。
患:憂慮。
庶孽:妾生的孩子。身份低微,就像樹的孽生一樣,故云。
附衆:使大家歸附、順從。
威敵:使敵人畏懼。威,威服。
說同“悅”。愉快。
扞(hàn,旱):抵禦,保衛。
擢(zhuó,茁):選拔,提拔。閭伍:閭與伍都是戶籍的基層組織。意思是說鄉里,民間。按此段與以下兩段,中華書局點校本原爲一段,今據文意分爲三段。
微:低下。指人的資歷淺,威望低,權力不能使大家信服。
旦日:明日。日中:正午,中午。軍門:軍營大門。
立表:在陽光下豎起木杆,根據陽光照射的影子的移動,來計算時間。表,就指這木杆。下漏:把銅壺下穿一小孔,壺中立箭,箭桿上刻有度數,然後銅壺蓄水,使之徐徐下漏,以箭桿顯露出來的刻度計算時間。
左右:指親近的人。
撲表:把計時的木杆打倒。決漏:把壺裏的水放出。
行軍勒兵:巡行軍營,指揮軍隊。
期:約定的時間。
不侫:不才,無才。自謙詞。
援:操起,拿起。枹:鼓槌。鼓:擊鼓。
反:同“返”。返回。
徇:示衆。三軍:泛指全軍。大國軍隊分爲上、中、下三軍。
振慄:害怕得發抖。
節:符節。傳達國君命令的信物。
駙:通“輔”,夾車木。
驂:古代用三匹或四匹馬拉車時,而兩邊的馬叫“驂”。
次舍:宿營。次,停留。也指行軍一處停留三次以上。《左傳·莊公三年》“凡師一宿爲舍,再宿爲信,過信爲次。”舍,宿營地。
拊循:慰問,安撫。
享:通“饗”。供食款待。
最比:特別照顧到。最,特別,尤其。比,及、到。羸:瘦,弱。
罷:撤退。
解(xiè,懈):同“懈”。鬆弛,懈怠。
所亡:所失掉的。封內故境:指封國之內曾經淪陷的土地。
國:指國都。
釋兵旅:解除軍隊的戰備。
成禮:按照一定的程式行完畢。
尊:敬重、推崇地任命。
大夫鮑氏、高國之屬:指當時齊國掌握實權的卿大夫鮑牧、高眙子、國惠子一班人。害,忌妒。
譖:中傷,誣陷。
放:通“仿”。仿效,效法。
朝:朝拜。
《司馬穰苴兵法》:古代兵書名。齊威王讓大夫整理《司馬兵法》時,把司馬穰苴的兵法附在其中,定名叫《司穰苴兵法》。《漢書·藝文志》謂有百五十篇,今僅存五篇。
閎廓:宏大廣博。
三代:指夏、商、週三個朝代。
竟:窮,盡。
揖讓:賓主相見的禮儀,以示謙讓。這裏引申爲相提並論。
多:推重,讚揚。

簡介

《司馬穰苴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收錄於《史記》中。這是司馬穰苴的單傳。全文圍繞着司馬穰苴“文能附衆,武能威敵”這條綱,寫他誅殺國君寵臣莊賈、整飭軍隊,和士卒同甘共苦的治軍史實,收到戰士爭相爲之奮勇作戰,使晉、燕之師不戰而屈,收復失地的功效,活畫出一代名將的鮮明形象。

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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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

司馬穰苴,是田完的後代子孫。齊景公時,晉國出兵攻打齊國的東阿和甄城,燕國進犯齊國黃河南岸的領土。齊國的軍隊都被打得大敗。齊景公爲此非常憂慮。於是晏嬰就向齊景公推薦田穰苴,說:“穰苴雖說是田家的妾生之子,可是他的文才能使大家歸服、順從;武略能使敵人畏懼。希望君王能試試他。”於是齊景公召見了穰苴,跟他共同議論軍國大事,齊景公非常高興,立即任命他做了將軍,率兵去抵抗燕、晉兩國的軍隊。穰苴說:“我的地位一向是卑微的,君王把我從平民中提拔起來,置於大夫之上,士兵們不會服從,百姓也不會信任,人的資望輕微,權威就樹立不起來,希望能派一位君王寵信、國家尊重的大臣,來做監軍,纔行。”於是齊景公就答應了他的要求,派莊賈去做監軍。
穰苴向景公辭行後,便和莊賈約定說:“明天正午在營門會齊。”第二天,穰苴率先趕到軍門,立起了計時的木表和漏壺,等待莊賈。但莊賈一向驕盈顯貴,認爲率領的是自己的軍隊,自己又做監軍,就不特別着急;親戚朋友爲他餞行,挽留他喝酒。已經等到了正午,莊賈還沒到來。穰苴就打倒木表,摔破漏壺,進入軍營,巡視營地,整飭軍隊,宣佈了各種規章號令。等他部署完畢,已是日暮時分,莊賈這纔到來。穰苴說:“爲什麼約定了時刻還遲到?”莊賈表示歉意地解釋說:“朋友親戚們給我送行,所以耽擱了。”穰苴說:“身爲將領,從接受命令的那一刻起,就應當忘掉自己的家庭,來到軍隊宣佈規定號令後,就應忘掉私人的交情,擂鼓進軍,戰況緊急的時刻,就應當忘掉自己的生命。如今敵人侵略已經深入國境,國內騷亂不安,戰士們已在前線戰場暴露,無所隱蔽,國君睡不安穩,喫不香甜,全國百姓的生命都維繫在你的身上,還談得上什麼送行呢!”於是把軍法官叫來,問道:“軍法上,對約定時刻遲到的人是怎麼說的?”回答說:“應當斬首。”莊賈很害怕,派人飛馬報告齊景公,請他搭救。報信的人去後不久,還沒來得及返回,就把莊賈斬首,向三軍巡行示衆,全軍將士都震驚害怕。
過了好長時間,齊景公派的使者纔拿着節符來赦免莊賈。車馬飛奔直入軍營。穰苴說:“將領在軍隊裏,國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又問軍法官說:“駕着車馬在軍營裏奔馳,軍法上是怎麼規定的?”軍法官說:“應當斬首。”使者異常恐懼。穰苴說:“國君的使者不能斬首。”就斬了使者的僕從,砍斷了左邊的夾車木,殺死了左邊駕車的馬,向三軍巡行示衆。又讓使者回去向齊景公報告,然後就出發了。
士兵們安營紮寨,掘井立竈,飲水喫飯,探問疾病,安排醫藥,田穰苴都親自過問並撫慰他們。還把自己作爲將軍專用的物資糧食全部拿出來款待士兵。自己和士兵一樣平分糧食。把體弱有病的統計出來。三天後重新整訓軍隊,準備出戰。病弱的士兵也都要求一同奔赴戰場,爭先奮勇地爲他戰鬥。
晉國軍隊知道了這種情況,就把軍隊撤回去了。燕國軍隊知道了這種情況,因渡黃河向北撤退而分散鬆懈,於是齊國的軍隊趁勢追擊他們,收復了所有淪陷的領土,然後率兵凱旋。
還沒到國都,就解除了戰備,取消了戰時規定號令。宣誓立盟而後才進入國都。齊景公率領文武百官到城外來迎接,按照禮儀慰勞將士後,纔回到寢宮。齊景公接見了田穰苴,敬重、推崇地任命他做大司馬。從此,田氏在齊國的地位就一天天地顯貴起來。
後來,大夫鮑氏、高氏、國氏一班人忌妒他,在齊景公面前中傷、誣陷他。齊景公就解除了他的官職,穰苴發病而死。田乞、田豹等人因此怨恨高氏、國氏家族的人。此後,等到田常殺死齊簡公,就把高氏、國氏家族全部誅滅了。到了田常的曾孫田和,便自立爲君,號爲齊威王。他率兵打仗施使權威,都廣泛地模仿穰苴的做法,各國諸侯都到齊國朝拜。
齊威王派大夫研究討論古代的各種“司馬兵法”,而把大司馬田穰苴的兵法也附在裏邊,故而定名叫《司馬穰苴兵法》。
太史公說:我讀《司馬兵法》,感到宏大廣博,深遠不可測度。即使是夏、商、週三代的戰爭,也未能完全發揮出它的內蘊,像現在把《司馬穰苴兵法》的文字附在裏邊,也未免推許的過份了。至於說到田穰苴,不過是爲小小的諸侯國帶兵打仗,怎麼能和《司馬兵法》相提並論呢?社會上既然留傳着許多《司馬兵法》,因此不再評論,只寫這篇《司馬穰苴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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