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 七十列傳 · 孟子荀卿列傳
太史公曰:餘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 孟軻,鄒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遊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爲迂遠而闊於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富國彊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於合從連衡,以攻伐爲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後有騶子之屬。 齊有三鄒子。其前騶忌,以鼓琴幹威王,因及國政,封爲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騶衍,後孟子。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於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並世盛衰,因載其禨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以爲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爲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爲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後不能行之。是以騶子重於齊。適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撇席。 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其遊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於齊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義伐紂而王,伯夷餓不食周粟;衛靈公問陳,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欲攻趙,孟軻稱大王去邠。此豈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而內圓鑿,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百里奚飯牛車下而繆公用霸,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騶衍其言雖不軌,儻亦有牛鼎之意乎? 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幹世主,豈可勝道哉! 淳于髡,齊人也。博聞彊記,學無所主。其諫說,慕晏嬰之爲人也,然而承意觀色爲務。客有見髡於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獨坐而再見之,終無言也。惠王怪之,以讓客曰:“子之稱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見寡人,寡人未有得也。 豈寡人不足爲言邪?何故哉?”客以謂髡。髡曰:“固也。吾前見王,王志在驅逐;後復見王,王志在音聲:吾是以默然。”客具以報王,王大駭,曰:“嗟乎,淳于先生誠聖人也!前淳于先生之來,人有獻善馬者,寡人未及視,會先生至。 後先生之來,人有獻謳者,未及試,亦會先生來。寡人雖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後淳于髡見,壹語連三日三夜無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謝去。於是送以安車駕駟,束帛加璧,黃金百鎰。終身不仕。 慎到,趙人。田駢、接子,齊人。環淵,楚人。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因發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論,環淵著上下篇,而田駢、接子皆有所論焉。 騶奭者,齊諸騶子,亦頗採騶衍之術以紀文。於是齊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爲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 荀卿,趙人。年五十始來遊學於齊。騶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于髡久與處,時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爲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爲祭酒焉。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爲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李斯嘗爲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於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猾稽亂俗,於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而卒。因葬蘭陵。 而趙亦有公孫龍爲堅白同異之辯,劇子之言;魏有李悝,盡地力之教;楚有屍子、長盧;阿之籲子焉。自如孟子至於籲子,世多有其書,故不論其傳雲。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爲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
詩集
註解
《孟子書》:即《孟子》,儒家經典之一。一般認爲是孟軻和他的學生萬章等共同編著。主要記載孟軻的政治學說及哲學倫理教育思想等。 廢:放下。 夫子罕言利:《論語·子罕》:“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夫子,指孔子。 原:本源,根源。 引語出自《論語·里仁》。放,通“仿”,依照、依據。 通“弊”。弊病。 受業:跟隨老師學習。門人:弟子。 道:指孔道。韓愈《進學解》:“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 遊事:遊說。 適:到。 果:信。 東面:面向東方。朝齊:朝拜齊國國君。 務:致力。合從連衡:戰國時六國諸侯聯合抗秦的謀略,稱爲“合縱”;秦國聯合一些諸侯國進攻另外一些諸侯國的謀略,稱爲“連橫”。從,同“縱”;衡,通“橫”。 賢:才能。 述:稱述,提倡。唐:傳說中的上古朝代,君主是堯。虞:傳說中的上古朝代,君主是舜。三代:指夏、商、周。德:指德政。 所如者:指孟子所去遊說的諸侯國。如,往、到。合:符合。 退:返回。序:依次排列。這裏是整理的意思。《詩》:即《詩經》。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先秦稱《詩》,漢代尊爲儒家經典之一,故稱《詩經》。《書》:即《尚書》,又稱《書經》。我國現存最早的上古歷史文獻的彙編。爲儒家經典之一。 述:記述,闡述。 騶:姓。通“鄒”。子:戰國時對學者、老師的尊稱。 屬:類,輩。 鼓琴:彈琴。 幹:求。 及:參與。 有國者:指有封地的諸侯。 《大雅》:《詩經》的組成部分之一,多是西周王室貴族的作品,主要記敘王政事蹟,歌頌周室的統治。 整:整飭,約束。 施(yì,義):推及。 黎庶:百姓。 陰陽:原指日光的向背,向日爲陽,背日爲陰。後來有些古代哲學家用陰陽這個概念來解釋自然界兩種對立和相互消長的物質勢力,認爲二者的相互作用是一切自然現象變化的根源。鄒衍則把“陰陽”變成了和“天人感應”說相結合的神祕概念。 消息:消失和增長。息,滋生。 怪迂:怪異脫離實際。 《終始》:即《鄒子終始》。據《漢書·藝文志》錄,鄒衍著有《鄒子》四十九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皆不傳。 閎:宏大。不經:荒誕不合情理。 驗:驗證。 無垠:無邊無際。術:通“述”。述說。 大:大體上。梁玉繩《史記志疑》雲:“《索隱》以大體解之,非。方氏《補正》曰“大”當作“及”,傳寫誤也。”錄以備考。並(bàng,傍):通“傍”。依隨。祥:泛指吉凶。,求神賜福去災。 度制:法度,制度。 窈冥:深幽,奧妙。 原:推究根源。剖判:開闢。 五德轉移:又稱“五德終始”。鄒衍的學說。指用金、木、水、火、土五種物質德性相生相剋的循環變化,來解釋王朝興廢的原因。《文選·齊故安陸昭王碑》注引《鄒子》曰:“五德從所不勝,虞(舜)土,夏木,殷金,周火。”鄒衍認爲歷史的發展是按照“五行轉移”的循環順序進行的,每個王朝的出現都體現了五行中的某一種勢力居統治地位,從而爲統治階級改朝換代提供依據。 符應:古代迷信,把天降祥瑞與人事相應稱爲“符應”。茲:此。 儒者:即儒家。崇奉孔子學說的重要學派。孔子學說其思想核心是“仁”,在政治上主張禮治和德政,重視倫理道德教育。 不得爲州數:不能算是州的全部數目。 裨(pí,皮)海:小海。裨:細小。 瀛海:大海。 際:邊際。 要:總括。歸:歸要,要領。 止:歸結。 六親:歷來說法不一。據卷六十二《管晏列傳》《正義》釋“六親”引王弼雲“父、母、兄、弟、妻、子也”。 濫:泛而無節,氾濫。 懼然:驚異的樣子。懼,通“瞿”(jù,據),驚視貌。顧化:內心思謀,用於教化。 側行:側着身子走。表示謙讓。撇席:拂拭席位。撇,拂、輕擦。 擁彗(huì,慧)先驅:拿着掃帚清掃道路爲他作先導。表示尊敬。彗,掃帚。 碣石宮:宮名。在燕國都城薊。 《主運》:《索引》按:劉向《別錄》雲鄒子書有《主運篇》。 見:被。 仲尼菜色陳、蔡:指孔子在陳、蔡之間被困絕糧捱餓。菜色,饑民的臉色。這裏是捱餓的意思。事出《論語·衛靈公篇》:“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記載尤詳。 困:困窘。指孟子不見用於齊、梁。 王:稱王,統治天下。 伯夷餓不食周粟:事見《史記·伯夷列傳》。周武王討伐商紂,伯夷表示反對;武王滅商後,伯夷逃避到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 衛靈公問陳:事出《論語·衛靈公篇》:“衛靈公問陳於孔子。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嘗學也。’明日遂行。”陳,同“陣”。交戰時的戰鬥隊列。孟軻稱大(tài,太)王去邠(bīn,賓):孟軻稱說太王離開邠地。事出《孟子·梁惠王下》。孟子回答滕文公問“齊人將築薛”時說:“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與此處所記“梁惠王謀欲攻趙”有異。大王,指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大,同“太”。阿:迎合。苟合:隨便附合。 持方枘(ruì,銳)欲內圜(yuán,圓)鑿:拿着方榫頭想要放入圓榫眼。枘,榫頭;內,同“納”,放進;圜,通“圓”,圓形;鑿,榫眼。語出《楚辭》宋玉《九辯》:“圜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鋙而難入。” 負,背;鼎,古代烹煮的器物。事出《孟子·萬章上》:“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yāo,夭)湯’有諸?”《史記·殷本紀》載:“(伊尹)負鼎俎,以滋味說湯,致於王道。” 飯牛,餵牛;用,因;霸,稱霸。事出《孟子·萬章上》:“或曰,‘百里奚自鬻於秦養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史記·商君列傳》:“(百里奚)聞秦繆公之賢而願望見,行而無資,自粥(yù,玉)於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繆公知之,舉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 作先合:行爲先要投合人主的意願。 不軌:越出常理,不合常情。 牛鼎之意:指伊尹負鼎、百里奚飯牛以幹求人主之意。 稷下先生:指戰國時齊宣王在國都臨淄稷門一帶設置學宮所招攬的諸多文學遊說之士。 治亂之事:指社會政治、歷史的變遷。《孟子·騰文公下》:“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亂。” 世主:國君。 勝:盡。 博聞強記:見聞廣博,強於記憶。 諫說:規勸、說服君王。 慕:效慕,學習。 務:專力從事的。 見:推薦。 屏:使退避。 再見之:兩次接見他。讓:責備。 稱:稱讚。 驅逐:指策馬奔馳。 音聲:指音樂聲色。 私心:內心、心思。 壹:專一。 謝:辭謝,辭別。 安車:古代一種可以坐乘的小車。駕駟:一輛車套着四匹馬。 束帛:古代帛五匹爲一束。 鎰:古代重量單位,二十兩爲一鎰,一說二十四兩爲一鎰。 黃老道德之術:指黃老學派的學說。黃老,道家以傳說中的黃帝與老子相配尊爲其祖,故稱“黃老”;道德,在道家經典《老子》中,“道”指萬物的本源、規律,“德”指對於“道”的認識修養有得於己。 發明:闡明發揮。序:陳述。指意:意旨,意圖。指,同“旨”。 慎到著十二論:《漢書·藝文志》著錄《慎子》四十二篇,已失傳,現僅存輯錄七篇。 環淵著上下篇:《漢書·藝文志》著錄蜎淵著《蜎子》十三篇,已失傳。 頗:大多。紀文:著文。 自如:這裏是“從”、“由”的意思。梁玉繩《史記志疑》引滹南《辨惑》曰:“‘自如’二字連用不得”。 開第:建造住宅。第,大住宅。康莊之衢:四通八達的道路。 覽:通“攬”。招攬。 始:才。 文具:文章寫得完備。 談天衍:高談闊論的是騶衍。《集解》劉向《別錄》曰:“騶衍之所言五德終始,天地廣大,盡言天事,故曰‘談天’。” 老師:年老資深的學者。 修:通“修”。整備,補充。 祭酒:古代饗宴酬酒祭神要由一位尊長者舉酒祭地,因而把位尊或年長者稱爲祭酒。 春申君:即黃歇。廢:罷官。家:安家。 嫉:憎恨。屬:連續不斷。 遂,通,達;營,通“熒”,迷惑;巫祝,古代從事鬼神迷信活動的人。鄙儒:見識淺陋的儒生。小拘:拘泥於小節。 猾稽:狡猾多辯。 堅白同異之辯:指戰國時公孫龍學派的“離堅白”和惠施學派的“合同異”的名實論辯。公孫龍認爲石頭的堅硬和白色是脫離了石頭而互相分離、各個獨立的實體,從而誇大了事物的差別性而抹殺了其統一性;惠施則認爲萬物的同和異是相對的,而相同和不同性質的事物都可以“合同異”抽象地統一起來,從而忽視了事物個體的差別性。二者各誇大了事物的一個方面,因而都流爲詭辯。 善守禦:善於守衛和防禦戰術。 並:同。慧:掃帚。列大夫:秦漢時爵位名。
簡介
《孟子荀卿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收錄於《史記》中。本篇是孟子和荀卿的合傳,但所記載的內容卻包括了戰國時期陰陽、道、法、名、墨各家的代表人物十二人,極似類傳。這是一篇研究我國古代思想史的重要文獻。
佳句
暫無內容
翻譯
太史公說:“我讀《孟子》,每當讀到梁惠王問“怎樣纔對我的國家有利”時,總不免放下書本而有所感嘆。說:唉,謀利的確是一切禍亂的開始呀!孔夫子極少講利的問題,其原因就是經常防備這個禍亂的根源。所以他說“依據個人的利益而行動,會招致很多怨恨”。上自天子下至平民,好利的弊病都存在,有什麼不同呢? 孟軻,是鄒國人。他曾跟着子思的弟子學習。當通曉孔道之後,便去遊說齊宣王,齊宣王沒有任用他。到達梁國,梁惠王沒有接受(孟軻的)言論道義,反而被認爲不切實情,遠離實際。當時,各諸侯國都在實行變革,秦國任用商鞅,使國家富足,兵力強大;楚國、魏國也都任用過吳起,戰勝了一些國家,削弱了強敵;齊威王和宣王舉任用孫臏和田忌等人,國力強盛,使各諸侯國都東來朝拜齊國。當各諸侯國正致力於“合縱連橫”的攻伐謀略,把能攻善伐看作賢能的時候,孟子卻稱述唐堯、虞舜以及夏、商、週三代的德政,因此不符合他所周遊的那些國家的需要。於是就回到家鄉與萬章等人整理《詩經》、《書經》,闡發孔丘的思想學說,寫成《孟子》一書,共七篇。在他之後,出現了學者鄒子等人。 齊國有三個鄒子。在前的叫鄒忌,他借彈琴的技藝得以求見齊威王,隨後便參與了國家政事,封爲成侯並接受相印,做了宰相,他生活的時代要早於孟子。 第二個叫鄒衍,生在孟子之後。鄒衍目睹了那些掌握一國之權的諸侯們越來越荒淫奢侈,不能崇尚德政,不象《詩經·大雅》所要求的那樣先整飭自己,再推及到百姓了。於是就深入觀察萬物的陰陽消長,記述了怪異玄虛的變化,如《終始》、《大聖》等篇共十餘萬字。他的話宏大廣闊荒誕不合情理,一定要先從細小的事物驗證開始,然後推廣到大的事物,以至達到無邊無際。先從當今說起再往前推至學者們所共同談論的黃帝時代,然後再大體上依着世代的盛衰變化,記載不同世代的兇吉制度,再從黃帝時代往前推到很遠很遠,直到天地還沒出現的時候,真是深幽玄妙不能稽考而追究它的本源。他先列出中國的名山大川,長谷、禽獸,水土所生的,各種物類中最珍貴的,一概俱全,並由此推廣開去,直到人們根本看不到的海外。他稱述開天闢地以來,金、木、水、火、土的五種德性相生相剋,而歷代帝王的更替都正好與它們相配合。天降祥瑞與人事相應就是這樣的。他認爲儒家所說的中國,只不過是天下的八十一分之一罷了。中國稱做“赤縣神州”。赤縣神州之內又有九州,就是夏禹按次序排列的九個州,但不能算是州的全部數目。在中國之外,像是赤縣神州的地方還有九個。這纔是所謂的九州了。在這裏都有小海環繞着,人和禽獸不能與其他州相通,像是一個獨立的區域,這纔算是一州。像這樣的州共有九個,更有大海環在它的外面,那就到了天地的邊際了。鄒衍的學說都是這一類述說。然而,總括它的要領,一定都歸結到仁義節儉,並在君臣上下和六親之間施行,不過開始的述說的確氾濫無節了。王公大人初見他的學說,感到驚異而引起思考,受到感化,到後來卻不能實行。 因此,鄒衍在齊國受到尊重。到魏國,梁惠王遠接高迎,同他行賓主的禮節。到趙國,平原君側身陪行,親自爲他拂試席位。到燕國,燕昭王拿着掃帚清除道路爲他作先導,並請求坐在弟子的座位上向他學習,還曾爲他修建碣石宮,親自去拜他爲老師。他作了《主運》篇。鄒衍周遊各國受到如此禮尊,這與孔丘陳蔡斷糧面有飢色,孟軻在齊、梁遭到困厄,豈能是相同的嗎!從前周武王用仁義討伐殷紂王從而稱王天下,伯夷寧肯餓死不喫周朝的糧食;衛靈公問作戰方陣,孔子卻不予回答;梁惠王想要攻打趙國,孟軻卻稱頌太王離開邠(Bīn,賓)地的事蹟。這些有名人物的做法,難道是有意迎合世俗討好人主就算了嗎?拿着方榫頭卻要放入圓榫眼,哪能放得進去呢?有人說,伊尹揹着鼎去給湯烹飪,卻勉勵湯行王道,結果湯統一了天下;百里奚在車下餵牛而秦穆公任用了他,因而稱霸諸侯。他們的做法都是先投合人主的意願,然後引導人主走上正大的道路上去。鄒衍的話雖然不合常理常情,或許有伊尹負鼎、百里奚飯牛的意思吧? 從鄒衍到齊國稷下的諸多學士,如淳于髡(kūn,昆)、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鄒奭等人,各自著書立說談論國家興亡治亂的大事,用來求取國君的信用,這些怎能說得盡呢? 淳于髡,是齊國人。見識廣博,強於記憶,學業不專主一家之言。從他勸說君王的言談中看,似乎他仰慕晏嬰直言敢諫的爲人,然而實際上他專事察言觀色,揣摩人主的心意。一次,有個賓客向梁惠王推薦淳于髡,惠王喝退身邊的侍從,單獨坐着兩次接見他,可是他始終一言不發。惠王感到很奇怪,就責備那個賓客說:“你稱讚淳于先生,說連管仲、晏嬰都趕不上他,等到他見了我,我是一點收穫也沒得到啊。難道是我不配跟他談話嗎?到底是什麼緣故呢?”那個賓客把惠王的話告訴了淳于髡。淳于髡說:“本來麼。我前一次見大王時,大王的心思全用在相馬上;後一次再見大王,大王的心思卻用在了聲色上:因此我沉默不語。”那個賓客把淳于髡的話全部報告了惠王,惠王大爲驚訝,說:“哎呀,淳于先生確實是個聖人啊!前一次淳于先生來的時候,有個人獻上一匹好馬,我還沒來得及相一相,恰巧淳于先生來了。後一次來的時候,又有個人獻來歌伎,我還沒來得及試一試,也遇到淳于先生來了。我接見淳于先生時雖然喝退了身邊侍從,可是心裏卻想着馬和歌伎,是有這麼回事。”後來淳于髡見惠王,兩人專注交談一連三天三夜毫無倦意。惠王打算封給淳于髡卿相官位,淳于髡客氣地推辭不受便離開了。當時,惠王贈給他一輛四匹馬駕的精緻車子、五匹帛和璧玉以及百鎰黃金。淳于髡終身沒有做官。 慎到,是趙國人。田駢、接子,是齊國人。環淵,是楚國人。他們都專攻黃帝、老子關於道德的理論學說,對黃老學說的意旨進行闡述發揮。所以他們都有著述,慎到著有十二篇論文,環淵著有上、下篇,田駢、接子也都有論著。 鄒奭,是齊國幾位鄒子中的一個,他較多地採用鄒衍的學說來著述文章。 當時齊王很賞識這些學士,從淳于髡以下的人都任命爲列大夫,爲他們在人來人往的通衢大道旁建造住宅,高門大屋,以示對他們的尊崇和偏愛。以此招攬各諸侯國的賓客,宣揚齊國最能招納天下的賢才。 荀卿,是趙國人。五十歲的時候纔到齊國來遊說講學。鄒衍的學說曲折誇大而多空洞的論辯;鄒奭的文章完備周密但難以實行;淳于髡,若與他相處日久,時常學到一些精闢的言論。所以齊國人稱頌他們說:“高談闊論的是鄒衍,精雕細刻的是鄒奭,智多善辯,議論不絕的是淳于髡。”田駢等人都已在齊襄王時死去,此時荀卿是年最長,資歷深的宗師。當時齊國仍在補充列大夫的缺額,荀卿曾先後三次以宗師的身分擔任稷下學士的祭酒。後來,齊國有人毀謗荀卿,荀卿就到了楚國,春申君讓他擔任蘭陵令。春申君死後,荀卿被罷官,便在蘭陵安了家。李斯曾是他的學生,後來在秦朝任丞相。荀卿憎惡亂世的黑暗政治,亡國昏亂的君主接連不斷地出現,他們不通曉常理正道卻被裝神弄鬼的巫祝所迷惑,信奉求神賜福去災,庸俗鄙陋的儒生拘泥於瑣碎禮節,再加上莊周等人狡猾多辯,敗壞風俗,於是推究儒家、墨家、道家活動的成功和失敗,編次著述了幾萬字的文章便辭世了。死後就葬在蘭陵。 當時趙國也有個公孫龍,他曾以“離堅白”之說,同惠施的“合同異”之說展開論辯,此外還有劇子的著述;魏國曾有李悝,他提出了鼓勵耕作以盡地力的主張;楚國曾有屍子、長盧,齊國東阿還有一位籲子。自孟子到籲子,世上多流傳着他們的著作,所以不詳敘這些著作的內容了。 墨翟,是宋國的大夫,擅長守衛和防禦的戰術,竭力提倡節省費用。有人說他與孔子同時,也有人說他在孔子之後。
評價
暫無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