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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 · 七十列傳 · 範睢蔡澤列傳

範睢者,魏人也,字叔。遊說諸侯,欲事魏王,家貧無以自資,乃先事魏中大夫須賈。
須賈爲魏昭王使於齊,範睢從。留數月,未得報。齊襄王聞睢辯口,乃使人賜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辭謝不敢受。須賈知之,大怒,以爲睢持魏國陰事告齊,故得此饋,令睢受其牛酒,還其金。既歸,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諸公子,曰魏齊。魏齊大怒,使舍人笞擊睢,折脅摺齒。睢詳死,即卷以簀,置廁中。賓客飲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懲後,令無妄言者。睢從簀中謂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謝公。”守者乃請出棄簀中死人。魏齊醉,曰:“可矣。”範睢得出。後魏齊悔,復召求之。魏人鄭安平聞之,乃遂操範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張祿。
當此時,秦昭王使謁者王稽於魏。鄭安平詐爲卒,侍王稽。王稽問:“魏有賢人可與俱西遊者乎?”鄭安平曰:“臣裏中有張祿先生,欲見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晝見。”王稽曰:“夜與俱來。”鄭安平夜與張祿見王稽。語未究,王稽知範睢賢,謂曰:“先生待我於三亭之南。”與私約而去。
王稽辭魏去,過載範睢入秦。至湖,望見車騎從西來。範睢曰:“彼來者爲誰?”王稽曰:“秦相穰侯東行縣邑。”範睢曰:“吾聞穰侯專秦權,惡內諸侯客,此恐辱我,我寧且匿車中。”有頃,穰侯果至,勞王稽,因立車而語曰:“關東有何變?”曰:“無有。”又謂王稽曰:“謁君得無與諸侯客子俱來乎?無益,徒亂人國耳。”王稽曰:“不敢。”即別去。範睢曰:“吾聞穰侯智士也,其見事遲,鄉者疑車中有人,忘索之。”於是範睢下車走,曰:“此必悔之。”行十餘裏,果使騎還索車中,無客,乃已。王稽遂與範睢入咸陽。
已報使,因言曰:“魏有張祿先生,天下辯士也。曰‘秦王之國危於累卵,得臣則安。然不可以書傳也’。臣故載來。”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待命歲餘。
當是時,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楚之鄢郢,楚懷王幽死於秦。秦東破齊。湣王嘗稱帝,後去之。數困三晉。厭天下辯士,無所信。
穰侯,華陽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涇陽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將,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於王室。及穰侯爲秦將,且欲越韓、魏而伐齊綱壽,欲以廣其陶封。範睢乃上書曰:
臣聞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賞,有能者不得不官,勞大者其祿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衆者其官大。故無能者不敢當職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隱。使以臣之言爲可,原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爲不可,久留臣無爲也。語曰:“庸主賞所愛而罰所惡;明主則不然,賞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斷於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當椹質,而要不足以待斧鉞,豈敢以疑事嘗試於王哉!雖以臣爲賤人而輕辱,獨不重任臣者之無反覆於王邪?
且臣聞周有砥砨,宋有結綠,梁有縣藜,楚有和樸,此四寶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爲天下名器。然則聖王之所棄者,獨不足以厚國家乎?
臣聞善厚家者取之於國,善厚國者取之於諸侯。天下有明主則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爲其割榮也。良醫知病人之死生,而聖主明於成敗之事,利則行之,害則舍之,疑則少嘗之,雖舜禹復生,弗能改已。語之至者,臣不敢載之於書,其淺者又不足聽也。意者臣愚而不概於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賤而不可用乎?自非然者,臣原得少賜遊觀之間,望見顏色。一語無效,請伏斧質。
於是秦昭王大說,乃謝王稽,使以傳車召範睢。
於是範睢乃得見於離宮,詳爲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來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範睢繆爲曰:“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聞其與宦者爭言,遂延迎,謝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會義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請太后;今義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竊閔然不敏,敬執賓主之禮。”範睢辭讓。是日觀範睢之見者,羣臣莫不灑然變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秦王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範睢曰:“唯唯。”有間,秦王復跽而請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範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範睢曰:“非敢然也。臣聞昔者呂尚之遇文王也,身爲漁父而釣於渭濱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說而立爲太師,載與俱歸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於呂尚而卒王天下。鄉使文王疏呂尚而不與深言,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武無與成其王業也。今臣羈旅之臣也,交疏於王,而所原陳者皆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問而不敢對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誅於後,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爲臣患,亡不足以爲臣憂,漆身爲厲被髮爲狂不足以爲臣恥。且以五帝之聖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賢焉而死,烏獲、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荊、孟賁、王慶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處必然之勢,可以少有補於秦,此臣之所大原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載而出昭關,夜行晝伏,至於陵水,無以餬其口,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於吳市,卒興吳國,闔閭爲伯。使臣得盡謀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終身不復見,是臣之說行也,臣又何憂?箕子、接輿漆身爲厲,被髮爲狂,無益於主。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可以有補於所賢之主,是臣之大榮也,臣有何恥?臣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後,天下見臣之盡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鄉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於奸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阿保之手,終身迷惑,無與昭奸。大者宗廟滅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賢於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闢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於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廟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柰何而言若是!事無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範睢拜,秦王亦再拜
範睢曰:“大王之國,四塞以爲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帶涇、渭,右隴、蜀,左關、阪,奮擊百萬,戰車千乘,利則出攻,不利則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於私鬥而勇於公戰,此王者之民也。王並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車騎之衆,以治諸侯,譬若施韓盧而搏蹇兔也,霸王之業可致也,而羣臣莫當其位。至今閉關十五年,不敢窺兵于山東者,是穰侯爲秦謀不忠,而大王之計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原聞失計。”
然左右多竊聽者,範睢恐,未敢言內,先言外事,以觀秦王之俯仰。因進曰:“夫穰侯越韓、魏而攻齊綱壽,非計也。少出師則不足以傷齊,多出師則害於秦。臣意王之計,欲少出師而悉韓、魏之兵也,則不義矣。今見與國之不親也,越人之國而攻,可乎?其於計疏矣。且昔齊湣王南攻楚,破軍殺將,再闢地千里,而齊尺寸之地無得焉者,豈不欲得地哉,形勢不能有也。諸侯見齊之罷弊,君臣之不和也,興兵而伐齊,大破之。士辱兵頓,皆咎其王,曰:‘誰爲此計者乎?’王曰:‘文子爲之。’大臣作亂,文子出走。攻齊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韓、魏也。此所謂借賊兵而齎盜糧者也。王不如遠交而近攻,得寸則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釋此而遠攻,不亦繆乎!且昔者中山之國地方五百里,趙獨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韓、魏,中國之處而天下之樞也,王其欲霸,必親中國以爲天下樞,以威楚、趙。楚彊則附趙,趙彊則附楚,楚、趙皆附,齊必懼矣。齊懼,必卑辭重幣以事秦。齊附而韓、魏因可虜也。”昭王曰:“吾欲親魏久矣,而魏多變之國也,寡人不能親。請問親魏柰何?”對曰:“王卑詞重幣以事之;不可,則割地而賂之;不可,因舉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聞命矣。”乃拜範睢爲客卿,謀兵事。卒聽範睢謀,使五大夫綰伐魏,拔懷。後二歲,拔邢丘。
客卿範睢復說昭王曰:“秦韓之地形,相錯如繡。秦之有韓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無變則已,天下有變,其爲秦患者孰大於韓乎?王不如收韓。”昭王曰:“吾固欲收韓,韓不聽,爲之柰何?”對曰:“韓安得無聽乎?王下兵而攻滎陽,則鞏、成皋之道不通;北斷太行之道,則上黨之師不下。王一興兵而攻滎陽,則其國斷而爲三。夫韓見必亡,安得不聽乎?若韓聽,而霸事因可慮矣。”王曰:“善。”且欲發使於韓。
範睢日益親,復說用數年矣,因請間說曰:“臣居山東時,聞齊之有田文,不聞其有王也;聞秦之有太后、穰侯、華陽、高陵、涇陽,不聞其有王也。夫擅國之謂王,能利害之謂王,制殺生之威之謂王。今太后擅行不顧,穰侯出使不報,華陽、涇陽等擊斷無諱,高陵進退不請。四貴備而國不危者,未之有也。爲此四貴者下,乃所謂無王也。然則權安得不傾,令安得從王出乎?臣聞善治國者,乃內固其威而外重其權。穰侯使者操王之重,決制於諸侯,剖符於天下,政適伐國,莫敢不聽。戰勝攻取則利歸於陶,國弊御於諸侯;戰敗則結怨於百姓,而禍歸於社稷。詩曰‘木實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齒管齊,射王股,擢王筋,縣之於廟梁,宿昔而死。李兌管趙,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餓死。今臣聞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華陽、涇陽佐之,卒無秦王,此亦淖齒、李兌之類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國者,君專授政,縱酒馳騁弋獵,不聽政事。其所授者,妒賢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爲主計,而主不覺悟,故失其國。今自有秩以上至諸大吏,下及王左右,無非相國之人者。見王獨立於朝,臣竊爲王恐,萬世之後,有秦國者非王子孫也。”昭王聞之大懼,曰:“善。”於是廢太后,逐穰侯、高陵、華陽、涇陽君於關外。秦王乃拜範睢爲相。收穰侯之印,使歸陶,因使縣官給車牛以徙,千乘有餘。到關,關閱其寶器,寶器珍怪多於王室。
秦封範睢以應,號爲應侯。當是時,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範睢既相秦,秦號曰張祿,而魏不知,以爲範睢已死久矣。魏聞秦且東伐韓、魏,魏使須賈於秦。範睢聞之,爲微行,敝衣間步之邸,見須賈。須賈見之而驚曰:“範叔固無恙乎!”範睢曰:“然。”須賈笑曰:“範叔有說於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過於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說乎!”須賈曰:“今叔何事?”範睢曰“臣爲人庸賃。”須賈意哀之,留與坐飲食,曰:“範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綈袍以賜之。須賈因問曰:“秦相張君,公知之乎?吾聞幸於王,天下之事皆決於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張君。孺子豈有客習於相君者哉?”範睢曰:“主人翁習知之。唯睢亦得謁,睢請爲見君於張君。”須賈曰:“吾馬病,車軸折,非大車駟馬,吾固不出。”範睢曰:“原爲君借大車駟馬於主人翁。”
範睢歸取大車駟馬,爲須賈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見,有識者皆避匿。須賈怪之。至相舍門,謂須賈曰:“待我,我爲君先入通於相君。”須賈待門下,持車良久,問門下曰:“範叔不出,何也?”門下曰:“無範叔。”須賈曰:“鄉者與我載而入者。”門下曰:“乃吾相張君也。”須賈大驚,自知見賣,乃肉袒行,因門下人謝罪。於是範睢盛帷帳,待者甚衆,見之。須賈頓首言死罪,曰:“賈不意君能自致於青雲之上,賈不敢復讀天下之書,不敢復與天下之事。賈有湯鑊之罪,請自屏於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範睢曰:“汝罪有幾?”曰:“擢賈之發以續賈之罪,尚未足。”範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時而申包胥爲楚卻吳軍,楚王封之以荊五千戶,包胥辭不受,爲丘墓之寄於荊也。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爲有外心於齊而惡睢於魏齊,公之罪一也。當魏齊辱我於廁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無死者,以綈袍戀戀,有故人之意,故釋公。”乃謝罷。入言之昭王,罷歸須賈。
須賈辭於範睢,範睢大供具,盡請諸侯使,與坐堂上,食飲甚設。而坐須賈於堂下,置豆其前,令兩黥徒夾而馬食之。數曰:“爲我告魏王,急持魏齊頭來!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須賈歸,以告魏齊。魏齊恐,亡走趙。匿平原君所。
範睢既相,王稽謂範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宮車一日晏駕,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館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溝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宮車一日晏駕,君雖恨於臣,無可柰何。君卒然捐館舍,君雖恨於臣,亦無可柰何。使臣卒然填溝壑,君雖恨於臣,亦無可柰何。”範睢不懌,乃入言於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內臣於函谷關;非大王之賢聖,莫能貴臣。今臣官至於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於謁者,非其內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爲河東守,三歲不上計。又任鄭安平,昭王以爲將軍。範睢於是散家財物,盡以報所嘗困戹者。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
範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東伐韓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聞魏齊在平原君所,欲爲範睢必報其仇,乃詳爲好書遺平原君曰;“寡人聞君之高義,原與君爲布衣之友,君幸過寡人,寡人原與君爲十日之飲。”平原君畏秦,且以爲然,而入秦見昭王。昭王與平原君飲數日,昭王謂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呂尚以爲太公,齊桓公得管夷吾以爲仲父,今範君亦寡人之叔父也。範君之仇在君之家,原使人歸取其頭來;不然,吾不出君於關。”平原君曰:“貴而爲交者,爲賤也;富而爲交者,爲貧也。夫魏齊者,勝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遺趙王書曰:“王之弟在秦,範君之仇魏齊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頭來;不然,吾舉兵而伐趙,又不出王之弟於關。”趙孝成王乃發卒圍平原君家,急,魏齊夜亡出,見趙相虞卿。虞卿度趙王終不可說,乃解其相印,與魏齊亡,間行,念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復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聞之,畏秦,猶豫未肯見,曰:“虞卿何如人也?”時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躡屩檐簦,一見趙王,賜白璧一雙,黃金百鎰;再見,拜爲上卿;三見,卒受相印,封萬戶侯。當此之時,天下爭知之。夫魏齊窮困過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祿之尊,解相印,捐萬戶侯而間行。急士之窮而歸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慚,駕如野迎之。魏齊聞信陵君之初難見之,怒而自剄。趙王聞之,卒取其頭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歸趙。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韓汾陘,拔之,因城河上廣武。
後五年,昭王用應侯謀,縱反間賣趙,趙以其故,令馬服子代廉頗將。秦大破趙於長平,遂圍邯鄲。已而與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殺之。任鄭安平,使擊趙。鄭安平爲趙所圍,急,以兵二萬人降趙。應侯席請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於是應侯罪當收三族。秦昭王恐傷應侯之意,乃下令國中:“有敢言鄭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賜相國應侯食物日益厚,以順適其意。後二歲,王稽爲河東守,與諸侯通,坐法誅。而應侯日益以不懌。
昭王臨朝嘆息,應侯進曰:“臣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憂,臣敢請其罪。”昭王曰:“吾聞楚之鐵劍利而倡優拙。夫鐵劍利則士勇,倡優拙則思慮遠。夫以遠思慮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圖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應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鄭安平等畔,內無良將而外多敵國,吾是以憂。”欲以激勵應侯。應侯懼,不知所出。蔡澤聞之,往入秦也。
蔡澤者,燕人也。遊學幹諸侯小大甚衆,不遇。而從唐舉相,曰:“吾聞先生相李兌,曰‘百日之內持國秉’,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舉孰視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顏,蹙齃,膝攣。吾聞聖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澤知唐舉戲之,乃曰:“富貴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壽也,原聞之。”唐舉曰:“先生之壽,從今以往者四十三歲。”蔡澤笑謝而去,謂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齒肥,躍馬疾驅,懷黃金之印,結紫綬於要,揖讓人主之前,食肉富貴,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趙,見逐。之韓、魏,遇奪釜鬲於塗。聞應侯任鄭安平、王稽皆負重罪於秦,應侯內慚,蔡澤乃西入秦。
將見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應侯曰:“燕客蔡澤,天下雄俊弘辯智士也。彼一見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奪君之位。”應侯聞,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說,吾既知之,衆口之辯,吾皆摧之,是惡能困我而奪我位乎?”使人召蔡澤。蔡澤入,則揖應。應侯固不快,及見之,又倨,應侯因讓之曰:“子嘗宣言欲代我相秦,寧有之乎?”對曰:“然。”應侯曰:“請聞其說。”蔡澤曰:“籲,君何見之晚也!夫四時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體堅強,手足便利,耳目聰明而心聖智,豈非士之原與?”應侯曰:“然。”蔡澤曰:“質仁秉義,行道施德,得志於天下,天下懷樂敬愛而尊慕之,皆原以爲君王,豈不辯智之期與?”應侯曰:“然。”蔡澤復曰:“富貴顯榮,成理萬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壽長,終其天年而不夭傷;天下繼其統,守其業,傳之無窮;名實純粹,澤流千里,世世稱之而無絕,與天地終始:豈道德之符而聖人所謂吉祥善事者與?”應侯曰:“然。”
蔡澤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吳起,越之大夫種,其卒然亦可原與?”應侯知蔡澤之慾困己以說,復謬曰:“何爲不可?夫公孫鞅之事孝公也,極身無貳慮,盡公而不顧私;設刀鋸以禁奸邪,信賞罰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舊友,奪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爲秦禽將破敵,攘地千里。吳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讒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爲危易行,行義不闢難,然爲霸主強國,不辭禍兇。大夫種之事越王也,主雖困辱,悉忠而不解,主雖絕亡,盡能而弗離,成功而弗矜,貴富而不驕怠。若此三子者,固義之至也,忠之節也。是故君子以義死難,視死如歸;生而辱不如死而榮。士固有殺身以成名,雖義之所在,雖死無所恨。何爲不可哉?”
蔡澤曰:“主聖臣賢,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國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吳,申生孝而晉國亂。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國家滅亂者,何也?無明君賢父以聽之,故天下以其君父爲僇辱而憐其臣子。今商君、吳起、大夫種之爲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稱三子致功而不見德,豈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後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聖,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豈不期於成全邪?身與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於是應侯稱善。
蔡澤少得間,因曰:“夫商君、吳起、大夫種,其爲人臣盡忠致功則可原矣,閎夭事文王,周公輔成王也,豈不亦忠聖乎?以君臣論之,商君、吳起、大夫種其可原孰與閎夭、周公哉?”應侯曰:“商君、吳起、大夫種弗若也。”蔡澤曰:“然則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舊故,其賢智與有道之士爲膠漆,義不倍功臣,孰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應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澤曰:“今主親忠臣,不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設智,能爲主安危修政,治亂彊兵,批患折難,廣地殖穀,富國足家,彊主,尊社稷,顯宗廟,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蓋震海內,功彰萬里之外,聲名光輝傳於千世,君孰與商君、吳起、大夫種?”應侯曰:“不若。”蔡澤曰:“今主之親忠臣不忘舊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踐,而君之功績愛信親倖又不若商君、吳起、大夫種,然而君之祿位貴盛,私家之富過於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於三子,竊爲君危之。語曰‘日中則移,月滿則虧’。物盛則衰,天地之常數也。進退盈縮,與時變化,聖人之常道也。故‘國有道則仕,國無道則隱’。聖人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今君之怨已讎而德已報,意欲至矣,而無變計,竊爲君不取也。且夫翠、鵠、犀、象,其處勢非不遠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餌也。蘇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闢辱遠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貪利不止也。是以聖人制禮節慾,取於民有度,使之以時,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驕,常與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絕。昔者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至於葵丘之會,有驕矜之志,畔者九國。吳王夫差兵無敵於天下,勇彊以輕諸侯,陵齊晉,故遂以殺身亡國。夏育、太史噭叱呼駭三軍,然而身死於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處儉約之患也。夫商君爲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賞,有罪必罰,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決裂阡陌,以靜生民之業而一其俗,勸民耕農利土,一室無二事,力田稸積,習戰陳之事,是以兵動而地廣,兵休而國富,故秦無敵於天下,立威諸侯,成秦國之業。功已成矣,而遂以車裂。楚地方數千裏,持戟百萬,白起率數萬之師以與楚戰,一戰舉鄢郢以燒夷陵,再戰南並蜀漢。又越韓、魏而攻彊趙,北阬馬服,誅屠四十餘萬之衆,盡之於長平之下,流血成川,沸聲若雷,遂入圍邯鄲,使秦有帝業。楚、趙天下之強國而秦之仇敵也,自是之後,楚、趙皆懾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勢也。身所服者七十餘城,功已成矣,而遂賜劍死於杜郵。吳起爲楚悼王立法,卑減大臣之威重,罷無能,廢無用,損不急之官,塞私門之請,一楚國之俗,禁遊客之民,精耕戰之士,南收楊越,北並陳、蔡,破橫散從,使馳說之士無所開其口,禁朋黨以勵百姓,定楚國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種爲越王深謀遠計,免會稽之危,以亡爲存,因辱爲榮,墾草入邑,闢地殖穀,率四方之士,專上下之力,輔句踐之賢,報夫差之讎,卒擒勁吳。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踐終負而殺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禍至於此。此所謂信而不能詘,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長爲陶朱公。君獨不觀夫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計不下席,謀不出廊廟,坐制諸侯,利施三川,以實宜陽,決羊腸之險,塞太行之道,又斬範、中行之塗,六國不得合從,棧道千里,通於蜀漢,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慾得矣,君之功極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時也。如是而不退,則商君、白公、吳起、大夫種是也。吾聞之,‘鑑於水者見面之容,鑑於人者知吉與兇’。書曰‘成功之下,不可久處’。四子之禍,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時歸相印,讓賢者而授之,退而巖居川觀,必有伯夷之廉,長爲應侯。世世稱孤,而有許由、延陵季子之讓,喬松之壽,孰與以禍終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離,疑不能自決,必有四子之禍矣。易曰‘亢龍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詘,往而不能自返者也。原君孰計之!”應侯曰:“善。吾聞‘欲而不知,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於是乃延入坐,爲上客。
後數日,入朝,言於秦昭王曰:“客新有從山東來者曰蔡澤,其人辯士,明於三王之事,五伯之業,世俗之變,足以寄秦國之政。臣之見人甚衆,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聞。”秦昭王召見,與語,大說之,拜爲客卿。應侯因謝病請歸相印。昭王彊起應侯,應侯遂稱病篤。範睢免相,昭王新說蔡澤計畫,遂拜爲秦相,東收周室。
蔡澤相秦數月,人或惡之,懼誅,乃謝病歸相印,號爲綱成君。居秦十餘年,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卒事始皇帝,爲秦使於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質於秦。
太史公曰:韓子稱“長袖善舞,多錢善賈”,信哉是言也!範睢、蔡澤世所謂一切辯士,然遊說諸侯至白首無所遇者,非計策之拙,所爲說力少也。及二人羈旅入秦,繼踵取卿相,垂功於天下者,固強弱之勢異也。然士亦有偶合,賢者多如此二子,不得盡意,豈可勝道哉!然二子不困戹,惡能激乎?
                

詩集

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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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範睢蔡澤列傳,作者:司馬遷,出自:《史記》卷七十九範睢蔡澤列傳第十九。

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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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

範睢是魏國人,字叔。他曾周遊列國希圖那裏的國君接受自己的主張而有所作爲,但沒有成功,便回到魏國打算給魏王任職服務,可是家境貧寒又沒有辦法籌集活動資金,就先在魏國中大夫須賈門下混事。
有一次,須賈爲魏昭王出使到齊國辦事,範睢也跟着去了。他們在齊國逗留了幾個月,也沒有什麼結果。當時齊襄王得知範睢很有口才,就派專人給範睢送去了十斤黃金以及牛肉美酒之類的禮物,但範睢一再推辭不敢接受。須賈知道了這件事,大爲惱火,認爲範睢必是把魏國的祕密出賣給齊國了,所以纔得到這種饋贈,於是他讓範睢收下牛肉美酒之類的食品,而把黃金送回去。回到魏國後,須賈心裏惱怒嫉恨範睢,就把這件事報告給魏國宰相。魏國的宰相是魏國公子之一,叫魏齊。魏齊聽了後大怒,就命令左右近臣用板子、荊條抽打範睢,打得範睢脅折齒斷。當時範睢假裝死去,魏齊就派人用席子把他捲了卷,扔在廁所裏。又讓宴飲的賓客喝醉了,輪番往範睢身上撒尿,故意污辱他藉以懲一警百,讓別人不準再亂說。卷在席裏的範睢還活着就對看守說:“您如果放走我,我日後必定重重地謝您。”看守有意放走範睢就向魏齊請示把席子裏的死人扔掉算了。可巧魏齊喝得酩酊大醉,就順口答應說:“可以吧。”範睢因而得以逃脫。後來魏齊後悔把範睢當死人扔掉,又派人去搜索範睢。魏國人鄭安平聽說了這件事,於是就帶着範睢一起逃跑了,他們隱藏起來,範睢更改了姓名叫張祿。
在這個時候,秦昭王派出使臣王稽正到魏國。鄭安平就假裝當差役,侍候王稽。王稽問他:“魏國有賢能的人士可願跟我一起到西邊去嗎?”鄭安平回答說:“我的鄉里有位張祿先生,想求見您,談談天下大事。不過,他有仇人,不敢白天出來。”王稽說:“夜裏你跟他一起來好了。”鄭安平就在夜裏帶着張祿來拜見王稽。兩個人的話還沒談完,王稽就發現範睢是個賢才,便對他說:“先生請在三亭岡的南邊等着我。”範睢與王稽暗中約好見面時間就離去了。
王稽辭別魏國上路後,經過三亭岡南邊時,載上範睢便很快進入了秦國國境。車到湖邑時,遠遠望見有一隊車馬從西邊奔馳而來。範睢便問:“那邊過來的是誰?”王稽答道:“那是秦國國相穰侯去東邊巡行視察縣邑。”範睢一聽是穰侯便說:“我聽說穰侯獨攬秦國大權,他最討厭收納各國的說客,這樣見面恐怕要侮辱我的,我寧可暫在車裏躲藏一下。”不一會兒,穰侯果然來到,向王稽道過問候,便停下車詢問說:“關東的局勢有什麼變化?”王稽答道:“沒有。”穰侯又對王稽說:“使臣先生該不會帶着那般說客一起來吧?這種人一點好處也沒有,只會擾亂別人的國家罷了。”王稽趕快回答說:“臣下不敢。”兩人隨即告別而去。範睢對王稽說:“我聽說穰侯是個智謀之士,處理事情多有疑惑,剛纔他懷疑車中藏着人,可是忘記搜查了。”於是範睢就跳下車來奔走,說:“這件事穰侯不會甘休必定後悔沒有搜查車子。”大約走了十幾里路,穰侯果然派騎兵追回來搜查車子,沒發現有人,這才作罷。王稽於是與範睢進了咸陽。
王稽向秦王報告了出使情況後,趁機進言道:“魏國有個張祿先生,此人是天下難得的能言善辯之士。他說‘秦王的國家處境危險已到了層層堆蛋的地步,能採用我的方略便可安全。但需面談不能用書信傳達’。我所以把他載到秦國來。”秦王不相信這套話,只讓範睢住在客舍,給他粗劣的飯食喫。就這樣,範睢等待秦王接見有一年多。
當時,秦昭王已經即位三十六年了。秦國在南面奪取了楚國的鄢、郢重鎮,楚懷王已在秦國被囚禁而死。在東面攻破了齊國。此前齊湣王曾經自稱東帝,不久又取消了這個帝號。還曾多次圍攻韓、趙、魏三國,擴張了領土。昭王武功赫赫,因而討厭那些說客,從不聽信他們。
穰侯、華陽君是昭王母親宣太后的弟弟,而涇陽君、高陵君都是昭王的同胞弟弟。穰侯擔任國相,華陽君、涇陽君和高陵君更番擔任將軍,他們都有封賜的領地,由於宣太后庇護的緣故,他們私家的富有甚至超過了國家。等到穰侯擔任了秦國將軍,他又要越過韓國和魏國去攻打齊國的綱壽,想借此擴大他的陶邑封地。爲此,範睢就上書啓奏秦王說:
我聽說聖明的君主推行政事,有功勞的不可以不給獎賞,有才能的不可以不授官職,勞苦大的俸祿多,功績多的爵位高,能管衆多事務的官職大。所以沒有才能的不敢擔當官職,有才能的也不會被埋沒。假使您認爲我的話可用,希望您推行並進一步使這種主張得以實現;如果認爲我的話不可用,那麼長久留我在這裏也沒有意義。俗話說:“庸碌的君主獎賞他寵愛的人而懲罰他厭惡的人;聖明的君主就不這樣,獎賞一定施給有功的人,刑罰一定判在有罪人的身上。”如今我的胸膛耐不住鍘刀和砧板,我的腰也承受不了小斧和大斧,怎麼敢用毫無根據疑惑不定的主張來試探大王呢?即使您認爲我是個微賤的人而加以輕蔑,難道就不重視推薦我的人對您的擔保嗎?
況且我聽說周室有砥砨,宋國有結緣,魏國有縣藜,楚國有和氏璞玉,這四件寶玉,產於土中,而著名的工匠卻誤認爲是石頭,但它們終究成爲天下的名貴器物。既然如此,那麼聖明君主所拋棄的人,難道就不能夠使國家強大嗎?
我聽說善於中飽私囊的大夫,是從諸侯國中取利;善於使一國富足的諸侯,是從其他諸侯國中取利。而天下有了聖明的君主那麼諸侯就不得獨自豪富,這是爲什麼?是因爲它們會削割國家而使自我顯貴。高明的醫生能知道病人的生死,聖明的君主能洞察國事的成敗,認爲於國家有利的就實行,有害的就捨棄,有疑惑的就稍加試驗,即使舜和禹死而復生,也不能改變這種方略。要說的至深話語,我不敢寫在書信上,一些淺露的話又不值得您一聽。想來是我愚笨而不符合大王的心意吧?還是推薦我的人人賤言微而不值得聽信呢?如果不是這樣,我希望您賜給少許遊覽觀賞的空閒時間,讓我拜見您一次。如果一次談話沒有效果,我請求伏罪受死刑。
讀了這封書信,秦昭王心中大喜,便向王稽表示了歉意,派他用專車去接範睢。
這樣,範睢才得以去離宮拜見秦昭王,到了宮門口,他假裝不知道是內宮的通道,就往裏走。這時恰巧秦昭王出來,宦官發了怒,驅趕範睢,喝斥道:“大王來了!”範睢故意亂嚷着說:“秦國哪裏有王?秦國只有太后和穰侯罷了。”他想用這些話激怒秦昭王。昭王走過來,聽到範睢正在與宦官爭吵,便上前去迎接範睢,並向他道歉說:“我本該早就向您請教了,正遇到處理義渠事件很緊迫,我早晚都要向太后請示,現在義渠事件已經處理完畢,我才得機會向您請教。我這個人很糊塗、不聰敏,讓我向您敬行一禮。”範睢客氣地還了禮。這一天凡是看到範睢謁見昭王情況的文武百官,沒有一個不是肅然起敬的。
秦昭王喝退了左右近臣,宮中沒有別的人。這時秦昭王長跪着向範睢請求說:“先生怎麼賜教我?”範睢說:“嗯嗯。”停了一會,秦昭王又長跪着向範睢請求說:“先生怎麼賜教我?”範睢說:“嗯嗯。”像這樣詢問連續三次。秦昭王長跪着說:“先生終究也不賜教我了嗎?”範睢說:“不敢這樣。我聽說從前呂尚遇到周文王時,他只是個渭水邊上釣魚的漁夫罷了。像他們這種關係,就屬於交情生疏。但文王聽完他的一席話便立他爲太師,並立即用車載着他一起回宮,就是因爲他的這番話說到了文王的心坎裏。因此文王便得到呂尚的輔佐而終於統一了天下。假使當初文王疏遠呂尚而不與他深談,這樣周朝就沒有做天子的德望,而文王、武王也就無人輔佐來成就他們統一天下的大業了。如今我是個寄居異國他鄉的臣子,與大王交情生疏,而我所希望陳述的都是匡扶補正國君的大事,我處在大王與親人的骨肉關係之間來談這些大事,本願進獻我的一片愚誠的忠心可不知大王心裏是怎麼想的。這就是大王連續三次詢問我而我不敢回答的原因。我並不是害怕什麼而不敢說出來。我明知今天向您陳述主張明天就可能伏罪受死,可是我決不想逃避。大王果真照我的話辦了,受死不值得我憂患,流亡不值得我苦惱,就是漆身生癩,披髮裝瘋我也不會感到羞恥。況且,像五帝那樣的聖明終不免死去,三王那樣的仁愛也不免死去,春秋五霸那樣的賢能都死了,烏獲、任鄙那樣力大無比難免一死,成荊、孟賁、王慶忌、夏育那樣勇猛威武也一個個死去了。由此可見,死亡這是每個人必不可免的。處於明瞭必然死去的形勢下,能夠對秦國有少許補益,這就是我的最大願望,我又擔憂什麼呢!過去伍子胥被裝在口袋裏逃出了昭關,路上夜裏行走,白天隱藏,走到陵水,連飯也喫不上了,只好爬着行走,裸出上身,叩着響頭,鼓起肚皮吹笛子,在吳國街市上到處行乞討飯,可後來終於振興了吳國,使闔閭成爲霸主。假使我能像伍子胥一樣極盡智謀效忠秦國,就是再把我囚禁起來,終身不再見大王,這樣我的主張實行了,我又擔憂什麼呢?過去箕子、接輿漆身生癩,披髮裝瘋,可是對君主毫無益處。假使我也跟箕子有同樣的遭遇披髮裝瘋,可是能夠對我認爲賢能的君主有所補益,這是我的最大榮幸,我又有什麼恥辱的?我所擔憂的,只是怕我死後,天下人看見我爲君主盡忠反而遭到死罪,因此閉口停步,沒有誰肯向秦國來罷了。現在您在上面害怕太后的威嚴,在下面被奸佞臣子的惺惺作態所迷惑,自己身居深宮禁院,離不開左右近臣的把持,終身迷惑不清,也沒人幫助您辨出邪惡。長此下去,從大處說國家覆亡,從小處說您孤立無援岌岌可危,這是我所擔憂的,只此而已。至於說困窮、屈辱一類的事情,處死、流亡之類的憂患,我是從不害怕的。如果我死了而秦國得以大治,這是我死了比活着更有意義。”秦昭王長跪着說:“先生這是怎麼說呢!秦國偏僻遠處一隅,我本人愚笨無能,先生竟屈尊光臨此地,這是上天恩准我煩勞先生來保存我的先王的遺業啊。我能受到先生的教誨,這正是上天恩賜我的先王,而不拋棄他們的這個後代啊。先生怎麼說這樣的話呢!從這以後,事情無論大小,上至太后,下到大臣,有關問題希望先生毫無保留地給我以指教,不要再懷疑我了。”範睢聽了後打躬行禮,秦昭王也連忙還禮。
範睢說:“大王的國家,四面都是堅固的要塞,北面有甘泉高山、谷口險隘,南面環繞着涇、渭二水,右邊是隴山、蜀道,左邊是函谷關、餚阪山,雄師百萬,戰車千輛,有利就進攻,不利就退守,這是據以建立王業的好地方啊。百姓不敢因私事而爭鬥,卻勇敢地爲國家去作戰,這是據以建立王業的好百姓啊。現在大王同時兼有地利、人和這兩種有利條件。憑着秦國士兵的勇猛,戰車的衆多,去制伏諸侯,就如同放出韓國壯犬去捕捉跛足的兔子那樣容易,建立霸王的事業是完全能夠辦到的,可是您的臣子們卻都不稱職。秦國到現今閉關固守已經十五年,之所以不敢伺機向崤山以東進兵,這都是因爲穰侯爲秦國出謀劃策不肯竭盡忠心,而大王的計策也有失誤之處啊,”秦昭王長跪着說:“我願意聽一聽我的失策之處。”
可是範睢發覺談話時周圍有不少偷聽的人,心裏惶惑不安,不敢談宮廷內部太后專權的事,就先談穰侯對諸侯國的外交謀略,藉以觀察一下秦王的態度。於是湊向昭王面前說:“穰侯越過韓、魏兩國去進攻齊國綱壽,這不是個好計策。出兵少就不能損傷齊國,出兵多反會損害秦國自己。我猜想大王的計策,是想自己少出兵而讓韓、魏兩國盡遣兵力來協同秦國,這就違背情理了。現在已經看出這兩個友國實際並不真正親善,您卻要越過他們的國境去進攻齊國,合適嗎?這在計策上考慮太欠周密了。況且曾有過這種失算的先例,先前齊湣王向南攻打楚國,殺楚軍、斬楚將,開闢了千里之遙的領土,可是最後齊國連寸尺大小的土地也沒得到,難道是不想得到土地嗎,是形勢迫使它不可能佔有啊。各諸侯國看到齊國已經疲憊困頓國力大衰,國君與臣屬又不和,便發兵進攻齊國,結果大敗齊國。齊國將士受辱潰不成軍,上下一片責怪齊王之聲,說:‘策劃攻打楚國的是誰?’齊王說:‘是田文策劃的。’於是齊國大臣發動叛亂,田文被迫逃亡出走。由此可見齊國大敗的原因,就是因爲它耗盡兵力攻打遠方的楚國反而使韓、魏兩國從中獲得厚利。這就叫做把兵器借給強盜,把糧食送給竊賊啊。大王不如結交遠邦而攻伐近國,這樣攻取一寸土地就成爲您的一寸土地,攻取一尺土地也就成爲您的一尺土地。如今放棄近國而攻打遠邦,不也太荒謬了嗎?再說,過去中山國領土有方圓五百里,趙國獨自把它吞併了,功業建成,名聲高楊,利益到手,天下沒有誰能侵害它。現在韓、魏兩國,地處中原是天下的中心部位,大王如果打算稱霸天下,就必須先親近中原國家把它作爲掌握天下的關鍵,以此威脅楚國、趙國。楚國強大您就親近趙國,趙國強大您就親近楚國,楚國、趙國都親附您,齊國必然恐懼了。齊國恐懼,必定低聲下氣拿出豐厚財禮來奉事秦國。齊國親附了秦國,那麼韓、魏兩國便乘勢可以收服了。”昭王說:“我早就想親近魏國了,可是魏國是個翻雲覆雨變化無常的國家,我無法同它親近。請問怎麼才能親近魏國?”範睢回答道:“大王可以先說好話送厚禮來靠攏它,不行的話,就割讓土地收買它;再不行,尋找機會發兵攻打它。”昭王說:“我就恭候您的指教了。”於是授給範睢客卿官職,同他一起謀劃軍事。終於聽從了範睢的謀略,派五大夫綰帶兵攻打魏國,拿下了懷邑。兩年後,又奪取了邢丘。
客卿範睢後來又勸說昭王道:“秦、韓兩國的地形,犬牙交錯簡直就像交織的刺繡一樣。秦國境內伸進韓國的土地,就如同樹幹中生了蛀蟲,人身內患了心病一樣。天下的形勢沒有變化就罷了,一旦發生變化,給秦國造成禍患的還有誰能比韓國大呢?大王不如攏往韓國。”昭王說:“我本來就想攏住韓國,可是韓國不聽從,對它該怎麼辦纔好?”範睢回答道:“韓國怎麼能不聽從呢?您進兵去攻滎陽,那麼韓國由鞏縣通成皋的道路被堵住;在北面切斷太行山要道,那麼上黨的軍隊就不能南下。大王一旦發兵進攻滎陽,那麼韓國就會被分割成三塊孤立的地區。韓國眼見必將滅亡,怎麼能不聽從呢?如果韓國服帖了,那麼就可乘勢盤算稱霸的事業了。”昭王說:“好的。”就準備派使臣到韓國去。
範睢一天比一天得到秦昭王信任,轉眼間受到秦昭王的信用就有幾年了,一次範睢請求昭王在閒暇方便之時進言議事說:“我住在山東時,只聽說齊國有田文,從沒聽說齊國有齊王;只聽說秦國有太后、穰侯、華陽君以及高陵君、涇陽君,從沒聽說秦國有秦王。獨掌國家大權的稱做王,能夠興利除害的稱做王,掌握生殺予奪權勢的稱做王。如今太后獨斷專行毫無顧忌,穰侯出使國外從不報告,華陽君、涇陽君等懲處斷罰隨心所欲,高陵君任免官吏也從不請示。這四種權貴湊在一起而國家卻沒有危險,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人們處在這四種權貴的統治下,就是我所說的沒有秦王啊。既然如此,那麼大權怎麼能不旁落,政令又怎麼能由大王發出呢?我聽說善於治國的,就是要在國內使自己的威勢牢固而對國外使自己的權力集中。穰侯的使臣操持着大王的重權,對諸侯國發號施令,他又向天下遍派持符使臣訂盟立約,征討敵方,攻伐別國,沒有誰不敢聽命。如果打了勝仗,奪取了城地就把好處歸入陶邑,國家一旦遭到困厄他便可在諸侯國中用事;如果打了敗仗就會讓百姓怨恨國君,而把禍患推給國家。有詩說:‘樹上結果太多就要壓折樹枝,樹枝斷了就會傷害樹心;封地城邑太大就要危害國都,抬高臣屬就會壓抑君主。’從前崔杼、淖齒在齊國專權,崔杼射中齊莊公的大腿並殺死了他,淖齒抽了齊湣王的筋又把他懸吊在廟樑上,一夜就吊死了。李兌在趙國專權,把趙武靈王囚禁在沙丘的宮裏,一百天被困餓而死。如今我聽說秦國的太后、穰侯專權,高陵君、華陽君和涇陽君相幫同,最終是不要秦王的,這也就是淖齒、李兌一類的人物啊。再說夏、商、週三代亡國的原因,就是君主把大權全都交給寵臣,恣意飲酒縱情遊獵,不理朝政。他們授權任職的寵臣,一個個妒賢嫉能,瞞上欺下,謀取私利,從不爲君主考慮,可是君主又不醒悟,因此喪失了自己的國家。如今秦國從小鄉官到各個大官吏,再到大王的左右侍從,沒有一個不是相國穰侯的親信。我看到大王在朝廷孤單一人,我暗自替您害怕,在您之後,擁有秦國的怕不是您的子孫了。”昭王聽了這番話如夢初醒大感驚懼,說:“說得對。”於是廢棄了太后,把穰侯、高陵君以及華陽君、涇陽君驅逐出國都。秦昭王就任命範睢爲相國。收回了穰侯的相印,讓他回到封地陶邑去,由朝廷派給車子和牛幫他拉東西遷出國都,裝載東西的車子有一千多輛。到了國都關卡,守關官吏檢查他的珍寶器物,發現珍貴奇異的寶物比國君之家還要多。
秦昭王把應城封給範睢,封號稱應侯。這個時候,是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
範睢做了秦國相國之後,秦國人仍稱他叫張祿,而魏國人對此毫無所知,認爲範睢早已死了。魏王聽到秦國即將向東攻打韓、魏兩國的消息,便派須賈出使秦國。範睢得知須賈到了秦國,便隱蔽了相國的身分改裝出行,他穿着破舊的衣服偷空步行到客館,見到了須賈。須賈一見範睢不禁驚愕道:“範叔原來沒有災禍啊!”範睢說:“是啊。”須賈笑着說:“範叔是來秦國遊說的吧?”範睢答道:“不是的。我前時得罪了魏國宰相,所以流落逃跑到這裏,怎麼能還敢遊說呢!”須賈問道:“如今你幹些什麼事?”範睢答道:“我給人家當差役。”須賈聽了有些憐憫他,便留下範睢一起坐下喫飯,又不無同情地說:“範叔怎麼竟貧寒到這個樣子!”於是就取出了自己一件粗絲袍送給了他。須賈趁便問道:“秦國的相國張君,你知道他吧。我聽說他在秦王那裏很得寵,有關天下的大事都由相國張君決定。這次我辦的事情成敗也都取決於張君。你這個年輕人有沒有跟相國張君熟悉的朋友啊?”範睢說:“我的主人很熟悉他。就是我也能求見的,請讓我把您引見給張君。”須賈很不以爲然地說:“我的馬病了,車軸也斷了,不是四匹馬拉的大車,我是決不出門的。”範睢說:我願意替您向我的主人借來四匹馬拉的大車。”
範睢回去弄來四匹馬拉的大車,並親自給須賈駕車,直進了秦國相府。相府裏的人看到範睢駕着車子來了,有些認識他的人都回避離開了。須賈見到這般情景感到很奇怪。到了相國辦公地方的門口,範睢對須賈說:“等等我,我替您先進去向相國張君通報一聲。”須賈就在門口等着,拽着馬繮繩等了很長時間不見人來,便問門卒說:“範叔進去很長時間了不出來,是怎麼回事?”門卒說:“這裏沒有範叔。”須賈說:“就是剛纔跟我一起乘車進去的那個人。”門卒說:“他就是我們相國張君啊。”須賈一聽大驚失色,自知被誆騙進來,就趕緊脫掉上衣光着膀子雙膝跪地而行,託門卒向範睢認罪。於是範睢派人掛上盛大的帳幕,召來許多侍從,才讓須賈上堂來見。須賈見到範睢連叩響頭口稱死罪,說:“我沒想到您靠自己的能力達到這麼高的尊位,我不敢再讀天下的書,也不敢再參與天下的事了。我犯下了應該煮殺的大罪,把我拋到荒涼野蠻的胡貉地區我也心甘情願,讓我活讓我死只聽憑您的決定了!”範睢說:“你的罪狀有多少?”須賈連忙答道:“拔下我的頭髮來數我的罪過,也不夠數。”範睢說:“你的罪狀有三條。從前楚昭王時申包胥爲楚國謀劃打退了吳國軍隊,楚王把楚地的五千戶封給他作食邑,申包胥推辭不肯接受,因爲他的祖墳安葬在楚國,打退吳軍也可保住他的祖墳。現在我的祖墳在魏國,可是你前時認爲我對魏國有外心暗通齊國而在魏齊面前說我的壞話,這是你的第一條罪狀。當魏齊把我扔到廁所裏肆意侮辱我時,你不加制止,這是第二條罪狀。更有甚者你喝醉之後往我身上撒尿,你何等的忍心啊?這是第三條罪狀。但是你之所以能不被處死,是因爲從今天你贈我一件粗絲袍看還有點老朋友的依戀之情,所以給你一條生路,放了你。”於是辭開須賈,結束了會見。隨即範睢進宮把事情的原委報告了昭王,決定不接受魏國來使,責令須賈回國。
須賈去向範睢辭行,範睢便大擺宴席,請來所有諸侯國的使臣,與他同坐堂上,酒菜飯食擺設得很豐盛。而讓須賈坐在堂下,在他面前放了一槽草豆摻拌的飼料,又命令兩個受過墨刑的犯人在兩旁夾着,像馬一樣喂他喫飼料。範睢責令他道:“給我告訴魏王,趕快把魏齊的腦袋拿來!不然的話,我就要屠平大梁。”須賈回到魏國,把情況告訴了魏齊,魏齊大爲驚恐,便逃到了趙國,躲藏在平原君的家裏。
範睢擔任了秦相之後,王稽曾經對範睢說:“事情不可預知的有三件,毫無辦法的也有三件。君王說不定那一天死去,這是不可預知的第一件事情。您突然死去,這是不可預知的第二件事情。假使我突然去,這是不可預知的第三件事情。如果君王有一天死去了,您即使因我沒被君王重用而感到遺憾,那是毫無辦法的。如果您突然死去了,您即使爲還未報答我而感到遺憾,也是毫無辦法的。假使我突然死去了,您即使因不曾及時推薦我而感到遺憾,也是毫無辦法的。”範睢聽了悶悶不樂,就入宮向秦王進言說:“不是王稽對秦國的忠誠,就不能把我帶進函谷關;不是大王的賢能聖明,就不能使我如此顯貴。如今我的官位做到了相國,爵位已經封到列候,可是王稽還僅是個謁者,這該不是他帶我進關的本意吧。”秦昭王便召見了王稽,任命他做河東郡守,並且允許他三年之內可以不向朝廷彙報郡內的政治、經濟情況。範睢又向秦昭王舉薦曾保護過他的鄭安平,昭王便任命鄭安平爲將軍。範睢於是散發家裏的財物,用來報答所有那些曾經幫助過他而處境困苦的人。凡是給過他一頓飯喫的小恩小惠他是必定報答的,而瞪過他一眼的小怨小仇他也是必定報復的。
範睢任秦相的第二年,也就是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秦國向東進攻韓國的少曲和高平,拿下了這兩個城邑。
秦昭王聽說魏齊藏在平原君的家裏,想替範睢一定報這個仇,就假裝交好寫了一封信給平原君說:“我久聞您爲人有高尚的道德情義,希望跟您交個像平民百姓一樣無拘無束的知心朋友,您肯光臨我這裏小住幾日的話,我願同您開懷暢飲十天。”平原君本就畏懼秦國,看了信又認爲秦昭王真的有意交好,便到秦國見了秦昭王。昭王陪着平原君宴飲了幾天,便對平原君說:“從前周文王得到呂尚尊他爲太公,齊桓公得到管夷吾尊他爲仲父,如今範先生也是我的叔父啊。範先生的仇人住在您家裏,希望您派人把他的腦袋取來;不然的話,我就不讓您出函谷關。”平原君說:“顯貴了還要交低賤的朋友,是爲了不忘低賤時的情誼;豪富了還要交貧困的朋友,是爲了不忘貧困時的友情。魏齊,是我的朋友,即使他在我家,我也決不會把他交出來,何況現在他根本不在我家呢。”昭王又給趙國國君寫了一封信說:“大王的弟弟在我秦國這裏,而範先生的仇人魏齊就在平原君家裏。大王派人趕快拿他的腦袋來;不然的話,我要發動軍隊攻打趙國,而且不把大王的弟弟放出函谷關。”趙孝成王看了信就派士兵包圍了平原君的家宅,危急中,魏齊連夜逃出了平原君家,見到了趙國宰相虞卿。虞卿估計趙王不可能說服,就解下自己的相印,跟魏齊一起逃出了趙國,兩人抄小路奔逃,想來想去幾個諸侯國都沒有能急人之難而可以投靠的人,就又奔回大梁,打算通過信陵君投奔到楚國去。信陵君聽到了這個消息,由於害怕秦國找上門來,有些猶豫不決不肯接見他們,就向周圍的人說:“虞卿這個人怎麼樣?”當時侯嬴也在旁邊,就回答說:“人固然很難被別人瞭解,可瞭解別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個虞卿腳踏草鞋,肩搭雨傘,遠行而到趙國,第一次見趙王,趙王賜給他白璧一對,黃金百兩;第二次見趙王,趙王任命他爲上卿;第三次見趙王,終於得到相印,被封爲萬戶侯。當前,天下人都爭着瞭解虞卿的爲人。魏齊走投無路時投奔了虞卿,虞卿根本不把自己的高官厚祿看在眼裏,解下相印,拋棄萬戶侯的爵位而與魏齊逃走。能把別人的困難當作自己的困難來投奔您,您還問‘這個人怎麼樣’。人固然很難被別人瞭解,瞭解別人也實在不容易啊!”信陵君聽了這番話分明有譏諷自己的意味深感慚愧,趕快驅車到郊外去迎接他們。可是魏齊聽到的是信陵君當初不大肯接見他的消息,便一怒之下刎頸自殺了。趙王得知魏齊自殺身亡,終於取了他的腦袋送到秦國。秦昭王這才放平原君回趙。
昭王四十三年(前264),秦國進攻韓國的汾陘,奪取了它,並在靠着黃河邊上的廣武山築城。
五年之後,昭王採用應侯的謀略,施行反間計使趙國大上其當,趙國因爲這個緣故,讓馬服君趙奢的兒子趙括代替廉頗統帥軍隊。結果秦軍在長平大敗趙國軍隊,進而圍攻邯鄲。此後不久應侯與武安君白起結下了怨仇,就向昭王進讒言而把白起殺了。於是昭王任用鄭安平,派他領兵攻打趙國。鄭安平在戰場上反被趙軍團團圍住,情況危急,他帶領二萬人投降了趙國。對此應侯自知罪責難逃,就跪在草墊上請求懲處治罪。按照秦國法令,舉薦了官員而被舉薦的官員犯了罪,那麼舉薦人也同樣按被舉薦官員的罪名治罪。這樣應侯應判逮捕父、母、妻三族的罪刑。可是秦昭王恐怕傷害了應侯的感情,就下令國都內:“有敢於議論鄭安平事的,一律按鄭安平的罪名治罪。”同時加賞相國應侯更爲豐厚的食物,來使應侯安心順意。此後二年,王稽做河東郡守,曾與諸侯有勾結,因犯法而被誅殺。爲此,應侯一天比一天懊喪。
後來,有一天昭王上朝時不斷嘆息,應侯走上前去說:“我聽說‘人主憂慮是臣下的恥辱,人主受辱是臣下的死罪’。今天大王當朝處理政務而如此憂慮,我請求治我的罪。”昭王說:“我聽說楚國的鐵劍鋒利而歌舞演技拙劣。這個國家的鐵劍鋒利那麼士兵就勇敢,它的歌舞演技拙劣那麼國君的謀計必定深遠。心懷深遠的謀略而指揮勇敢的士兵,我恐怕楚國要在秦國身上打算盤。辦事不早作準備,就不能夠應付突然的變化。如今武安君已經死去,而鄭安平等人叛變了,國內沒有能征善戰的大將而國外敵對國家很多,我因此憂慮。”昭王說這番話意思是激發鼓勵應侯。而應侯聽了卻感到恐懼,也想不出什麼辦法來。蔡澤得知這種情況,便從燕國來到秦國。
蔡澤,是燕國人。曾周遊列國從師學習並向許多大小諸侯謀求官職,但沒有得到信用。有一次他請唐舉相面,說:“我聽說先生給李兌相面,說‘一百天內將掌握一國的大權’,有這事嗎?”唐舉回答說:“有這事。”蔡澤說:“象我這樣的人你看怎麼樣?”唐舉仔細地看了一番便笑着說:“先生是朝天鼻,端肩膀,凸額頭,塌鼻樑,羅圈腿。我聽說聖人不在貌相,大概說的是先生吧?”蔡澤知道唐舉是跟自己開玩笑,就說:“富貴那是我本來就有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壽命的長短,希望聽聽你的說法。”唐舉說:“先生的壽命,從今以後還有四十三歲。”蔡澤笑着表示感謝便走開了,隨後對他的車伕說:“我端着米飯喫肥肉,趕着馬車奔馳,手抱黃金大印,腰繫紫色絲帶,在人主面前備受尊重,享受榮華富貴,四十三年該滿足了。”便離開燕國到了趙國,但被趙國趕了出來。隨即前去韓國、魏國,路上遇着強盜搶走了他的鍋鼎之類的炊具。他聽說應侯舉薦的鄭安平和王稽都在秦國犯下大罪,應侯內心慚愧抬不起頭來,蔡澤向西來到秦國。
他準備去拜見秦昭王,先派人在應侯面前揚言一番來激怒應侯說:“燕國來的賓客蔡澤,那是個天下見識超羣,極富辯才的智謀之士。他只要一見秦王,秦王必定使您處於困境而剝奪您的權位。”應侯聽這些話,說:“五帝三代的事理,諸子百家的學說,我是都通曉的,許多人的巧言雄辯,我都能折服他們,這個人怎麼能使我難堪而奪取我的權位呢?”於是就派人去召蔡澤來。蔡澤進來了,只嚮應侯作了個揖。應侯本來就不痛快,等見了蔡澤,看他又如此傲慢,應侯就斥責他說:“你曾揚言要取代我做秦相,可曾有這種事嗎?”蔡澤回答說:“有的。”應侯說:“讓我聽聽你的說法。”蔡澤說:“呦!您認識問題怎麼這麼遲鈍啊!一年之中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各自完成了它的使命就自動退去。人的身體各個部分都很健壯,手腳靈活,耳朵聽得清,眼睛看得明,心神聰慧,這難道不是士人的願望嗎?”應侯說:“是的。”蔡澤說:“以仁爲本,主持正義,推行正道,廣施恩德,願在天下實現自己的志向,天下人擁護愛戴而尊敬仰慕他,都希望讓他做君主,這難道不是善辯明智之士所期望的嗎?”應侯說:“是的。”蔡澤又說:“位居富貴顯赫榮耀,治理一切事物,使它們都能各得其所;性命活得長久,平安度過一生而不會夭折;天下都繼承他的傳統,固守他的事業,並永遠流傳下去;名聲與實際相符完美無缺,恩澤遠施千里之外,世世代代稱讚他永不斷絕,與天地一樣長久:這難道不是推行正道廣施恩德的效果而聖人所說的吉祥善事的嗎?”應侯說:“是的。”
蔡澤說:“至於說到秦國的商鞅,楚國的吳起,越國的大夫文種,他們的悲慘結局也可羨慕嗎?”應侯知道蔡澤要用這些話來堵自己的嘴,從而說服自己,便故意狡辯說:“爲什麼不可以?那個公孫鞅奉事秦孝公,終身沒有二心,一心爲公家而毫不顧念自身;設置刀鋸酷刑來禁絕奸詐邪惡,切實論賞行罰以達到國家太平;剖露忠心,昭示真情,蒙受着怨恨指責,誘騙老朋友,捉住魏公子卬,使秦國的國家安定,百姓獲利,終於爲秦國擒敵將,破敵軍,開拓了千里之遙的疆城。吳起奉事楚悼王,使私人不能損害公家,奸佞讒言不能蔽塞忠臣,議論不隨聲附和,辦事不苟且保身,不因危險而改變自己的行動,堅持大義不躲避災難。就是這樣爲了使君主成就霸業,使國家強盛,決不躲避殃禍兇險。大夫文種奉事越王,君主即使遭困受辱,仍然竭盡忠心和毫不懈怠,君主即使面臨斷嗣亡國,也仍然竭盡全力挽救而不離開,越王復國大功告成而不驕傲自誇,自己富貴也不放縱輕慢。像這三位先生,本來就是道德大義的標準,忠誠氣節的榜樣。因此君子爲了大義遭難而死,視死如歸;活着受辱不如死了光榮。士人本就該具有犧牲性命來成就名聲的志向,只要是爲了大義的存在,即使死了也沒有什麼遺憾的。爲什麼不可以呢?”
蔡澤說:“君主聖明,臣子賢能,這是天下的大福;國君明智,臣子正直,這是一國的福氣;父親慈愛,兒子孝順,丈夫誠實,妻子忠貞,這是一家的福分。所以比干忠誠卻不能保住殷朝,子胥多謀卻不能保全吳國;申生孝順可是晉國大亂。這些都是有忠誠的臣子、孝順的兒子,反而國家滅亡、大亂的事例,這是爲什麼呢?是因爲沒有明智的國君賢能的父親聽取他們的聲音,因此天下人都認爲這樣的國君和父親是可恥的,而憐惜同情他們的臣子和兒子。現在看來,商鞅、吳起、大夫文種作爲臣子,他們是正確的;他們的國君,是錯誤的。所以世人稱說這三位先生建立了功績卻不得好報,難道是羨慕他們不被國君體察而無辜死去嗎?如果只有用死纔可以樹立忠誠的美名,那麼微子就不能稱爲仁人,孔子不能稱爲聖人,管仲也不能稱爲偉大人物了。人們要建功立業,難道不期望功成人在嗎?自身性命與功業名聲都能保全的,這是上等。功名可讓後世效法而自身性命不能保全的,這是次等。名聲被人詬辱而自身性命得以保全的,這是下等。”說到這裏,應侯稱讚講得好。
蔡澤抓住了應侯“稱善”的這個縫隙,趁勢說:“商鞅、吳起、大夫文種,他們作爲臣子竭盡忠誠建立功績那是令人仰慕的,閎夭奉事周文王,周公輔佐周成王,難道不也是竭盡忠誠極富智慧嗎?按君臣的關係而論,商鞅、吳起、大夫文種他們令人仰慕比起閎夭、周公來怎麼樣呢?”應侯說:“商君、吳起、大夫文種比不上閎夭、周公。”蔡澤說:“既然這樣,那麼您的人主慈愛仁義信用忠臣,厚道誠實不忘舊情,他賢能智慧跟那些有才能明大理的人士關係極爲密切,情義深厚不背棄功臣,在這些方面比起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來怎麼樣呢?”應侯不便回答就說:“不知道怎麼樣。”蔡澤說:“如今您的人主親近忠臣,是超不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的,您施展才能,努力替人主解決危難,整治國家,平定叛亂,增強兵力,排除禍患,消除災難,拓寬疆域,增種穀物,使國家富強,百姓富足,加強人主的權力提高國家的地位,顯示王族的高貴,天下諸侯沒有哪一個敢於侵凌冒犯自己的人主,人主的威勢壓倒一切諸侯,震動海內四方,功勞顯揚於萬里以外的地方,聲名光輝燦爛,流傳千秋萬代,在這些方面您比起商鞅、吳起、大夫文種來怎麼樣?”應侯說:“我比不上。”蔡澤說:“如今您的人主親近忠臣,不忘舊情比不上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勾踐,而您的功績以及受到的信任、寵愛又比不上商鞅、吳起、大夫文種,可是您的官職爵位顯貴至大,自家的富有超過了他們三位,而自己不知引退,恐怕您遭到禍患要比他們三位更慘重,我私下替您感到危險。俗話說‘太陽昇到正中就要逐漸偏斜,月亮達到圓滿就要開始虧缺’。事物發展到鼎盛就要衰敗,這是天地間萬事萬物的常規。進退伸縮,附合時勢的變化,這是聖人恪守的常理。所以‘國家政治清明就出來做官,國家政治黑暗就隱退不幹’。聖人說‘明君在位,有作爲的人就應當輔佐以施展報負’。‘用不正當的手段得到的富貴,在我看來就如同浮雲一樣’。現在您的怨仇已經報復,恩德已經報答,心願滿足了,可是卻沒有應變的謀劃,我私下認爲您不該採取這種態度。再說了,翠鳥、鴻鵠、犀牛、大象這些動物,它們所處的形勢位置,不是不遠離死亡的,可是它們之所以死亡,其原因就是被誘餌所迷惑。像蘇秦、智伯那樣的機智多謀,不是不能夠避開恥辱遠離死亡,可是他們之所以死於非命,其原因就是被貪得無厭所迷惑。因此聖人才制定禮法,節制慾望,向百姓徵收財物要有限度,使用百姓要按時節,也要有節制,所以心志不過分強求,行動不驕橫無理,時時事事嚴守制禮節慾的原則而不失掉它,因此天下才承繼他們的事業而永不斷絕。從前,齊桓公曾九次盟會諸侯,制止混戰使天下歸正,但到葵丘盟會時,他有驕橫自大之意,結果許多國家叛離了他。吳王夫差的軍隊無敵於天下,依仗勇猛強悍而輕視各個諸侯,侵犯齊國、晉國,所以終於自己被殺,國家滅亡。夏育、太史嗷勇猛異常一聲呼喊可以嚇退大軍,但是最後死在平庸之輩的手下。這些都是到了名功極爲煊赫時而不能回到常規常理上來,不能自甘謙下、自我節制所造成的禍患啊。商鞅爲秦孝公制法令昭示全國,禁絕奸邪的根源,崇尚封爵制度有功必定獎賞,有罪必定懲罰,劃一權、衡,統一度、量,調節商品、貨幣流通等輕重關係,剷除縱橫交錯的田埂,允許認墾荒田,使百姓生活安寧而一民同俗,鼓勵百姓耕作,使土地發揮效益,一家不操二業,努力種田積貯糧食,平時演練軍事戰陣,因此軍隊發動就能擴展領土,軍隊休整就可使國家富足,所以秦國無敵於天下,在諸侯中揚威,奠定了秦國的基業。功業告成,結果身遭車裂而死。楚國地域方圓幾千裏,士兵有百萬之多,白起率領幾萬人的部隊與楚軍交戰,第一次交戰就攻克了鄢、郢,燒燬了夷陵祖墳,第二次交戰在南面兼併了蜀漢地區。後來又越過韓國和魏國去進攻強大的趙國,在北面坑殺了馬服子趙括的軍隊,把四十多萬人,全部屠殺在長平城下,血流成河,血水咆哮如同雷鳴,進而圍攻邯鄲,使秦國形成帝王的事業。楚國、趙國是天下的強大國家卻是秦國的仇敵,從此之後,楚國、趙國都因恐懼而屈服不敢再進攻秦國,這是白起殺出的威風啊。他親自征服了七十多座城邑,功業告成,卻終於在杜郵被賜劍自殺。吳起爲楚悼王制定法令降低削弱大臣的權力,罷免庸才,廢黜無用之輩,裁減可有可無的官員,杜絕豪門貴族的請託,整飭劃一了楚國風俗,禁止遊民無業遊蕩,選練既能耕田又能作戰的農民士兵,向南收取了楊越,向北兼併了陳、蔡兩小國,拆穿縱橫機謀的無用辯說,讓那些往來遊說的人無法開口,禁止結黨營私而鼓勵百姓爲國耕戰,使楚國政治安定,兵力震動天下,威懾諸侯各國。功業告成,可是最後慘遭肢解而死。大夫文種爲越國國君深謀遠慮,避免了會稽被困亡國在即的危急,採用屈降計策來圖謀生存,藉着君臣受辱而求得復國的光榮,開墾荒地,招募遊民充實城邑,開闢農田,種植穀物,率領全國各地的民衆,把上上下下的力量集中起來,輔助勾踐這樣賢能的君王,報了夫差滅越的仇恨,終於滅掉了強勁吳國,使越國成爲霸主。功業彰明而獲得信望,可是勾踐終於忘恩負義把他殺了。這四位先生,功業告成卻不離開官職,遭禍竟至於如此悲慘。這就是所說的能伸而不能屈,能往而不能返啊。范蠡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超脫世俗遠避世事,永做個悠然自樂的陶朱公。您難道沒見過那些賭博的人嗎?有時要下大賭注,有時要分次下小賭注,這些都是您所明明白白知道的。現在您任秦國相國,出計不必離開座位,策劃不必走出朝廷,坐而指揮即可控制諸侯,謀取三川之地,展開威勢,用來增強宜陽實力,打通羊腸坂道的天險,堵塞太行山的通路,切斷範、中行氏這些韓、魏領土上的要道,使六國諸侯不能聯合,棧道連綿千里,可通往蜀漢地區,使天下諸侯都畏懼秦國,秦國的慾望滿足了。您的功業也到了頂點了,這也就到了秦國要分次下小賭注的時候了。若在這個時候卻不引退,那麼您就是商鞅、白起、吳起、大夫文種的結局。我聽說過這樣的話‘用水來照鏡,可以看清自己的面容,用別人作借鑑,可以明知事情的兇吉’。《書》上說‘功成名就之下,是不能久留的’。這四位先生的災禍,您何必再去經受呢?您爲什麼不在這個時候送回相印,把它讓給賢能的人,自己引退而隱居山林觀覽流水,一定有伯夷正直廉潔的美名,長享應侯爵位,世世代代稱侯,而且有許由、延陵季子謙讓的聲譽,像王喬、赤松子一樣的高壽,這麼做比起終遭災禍來怎麼樣?那麼您看處於哪種情況好呢?忍耐不能自動離去,猶疑不能自我決斷,必定會遭到四位先生的災難。《易經》上說‘龍飛得過高達到頂點既不能上升又不能下降因而後悔’,這句話說的就是能上不能下,能伸不能屈,能往不能自覺返回所造成的狀態,讓人們警惕。希望仔細考慮這個問題!”應侯說:“好的。我聽說‘有慾望而不知道滿足,就會失去慾望;要佔有而不知節制,就會喪失佔有’。承蒙先生教導,我恭聽從命。”於是便請蔡澤入坐,待爲上客。
幾天之後,應侯上朝,對秦昭王進言說:“有位新從山東過來的客人叫蔡澤,此人是個很有口才的人,對三王的典事,五霸的業績以及世俗的變遷他都瞭如指掌,秦國的大政完全可以託付給他。我見到的人很多,還沒有誰趕得上他,我也不如。我冒昧地把這個情況報告給您。”秦昭王便召見了蔡澤,跟他談話後,很喜歡他,授給他客卿職位。應侯趁機推託有病請求送回相印。昭王還是竭力讓他執事,應侯於是稱說病重。範睢被免掉了相國官職,昭王初次召見蔡澤就很賞識他的謀劃,於是任命蔡澤擔任秦國相國。向東滅掉了周朝。
蔡澤在秦國做了幾個月的相國,就有人惡語中傷,他害怕被殺,便推託有病送回了相印,他被賜給封號叫綱成君。蔡澤在秦國居住了十多年,曾奉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最後奉事秦始皇,曾爲秦國出使燕國,三年後燕國太子丹到秦國作人質。
太史公說:韓非子說“袖子長的人善於舞蹈,錢多的人善於做生意”。這話說的很實在啊!範睢、蔡澤是人們所說的一代辯士,然而那些遊說諸侯直至白髮蒼蒼也沒遇到知音的,並不是計策謀略拙劣,而是使遊說獲得功效的條件不夠。到了他們二人寄居秦國,能夠相繼取得卿相地位,功名流傳天下,其原因本是國家強弱的形勢不同啊。但是辯士也有偶然的機遇,許多象範睢、蔡澤一樣賢能的人,由於沒有機遇,不盡施展才能,這些人哪能說得盡呢!然而他們二人如果不遭到困厄境遇,又怎麼能奮發有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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