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 七十列傳 · 刺客列傳
曹沫者,魯人也,以勇力事魯莊公。莊公好力。曹沫爲魯將,與齊戰,三敗北。魯莊公懼,乃獻遂邑之地以和。猶復以爲將。 齊桓公許與魯會於柯而盟。桓公與莊公既盟於壇上,曹沫執匕首劫齊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動,而問曰:「子將何欲?」曹沫曰:「齊強魯弱,而大國侵魯亦甚矣。今魯城壞即壓齊境,君其圖之。」桓公乃許盡歸魯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壇,北面就羣臣之位,顏色不變,辭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約。管仲曰:「不可。夫貪小利以自快,棄信於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與之。」於是桓公乃遂割魯侵地,曹沫三戰所亡地盡復予魯。 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 專諸者,吳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知專諸之能。伍子胥既見吳王僚,說以伐楚之利。吳公子光曰:「彼伍員父兄皆死於楚而員言伐楚,欲自爲報私讎也,非能爲吳。」吳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慾殺吳王僚,乃曰:「彼光將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乃進專諸於公子光。 光之父曰吳王諸樊。諸樊弟三人:次曰餘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諸樊知季子札賢而不立太子,以次傳三弟,欲卒致國於季子札。諸樊既死,傳餘祭。餘祭死,傳夷眛。夷眛死,當傳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吳人乃立夷眛之子僚爲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當立;必以子乎,則光真適嗣,當立。」故嘗陰養謀臣以求立。 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吳王僚欲因楚喪,使其二弟公子蓋餘、屬庸將兵圍楚之灊;使延陵季子於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將蓋餘、屬庸路,吳兵不得還。於是公子光謂專諸曰:「此時不可失,不求何獲!且光真王嗣,當立,季子雖來,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弟將兵伐楚,楚絕其後。方今吳外困於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公子光頓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鈹。酒既酣,公子光詳爲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爲王,是爲闔閭。闔閭乃封專諸之子以爲上卿。 其後七十餘年而晉有豫讓之事。 豫讓者,晉人也,故嘗事範氏及中行氏,而無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寵之。及智伯伐趙襄子,趙襄子與韓、魏合謀滅智伯,滅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爲飲器。豫讓遁逃山中,曰:「嗟乎!士爲知己者死,女爲說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爲報讎而死,以報智伯,則吾魂魄不愧矣。」乃變名姓爲刑人,入宮塗廁,中挾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廁,心動,執問塗廁之刑人,則豫讓,內持刀兵,曰:「欲爲智伯報仇!」左右欲誅之。襄子曰:「彼義人也,吾謹避之耳。且智伯亡無後,而其臣欲爲報仇,此天下之賢人也。」卒醳去之。 居頃之,豫讓又漆身爲厲,吞炭爲啞,使形狀不可知,行乞於市。其妻不識也。行見其友,其友識之,曰:「汝非豫讓邪?」曰:「我是也。」其友爲泣曰:「以子之才,委質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爲所欲,顧不易邪?何乃殘身苦形,欲以求報襄子,不亦難乎!」豫讓曰:「既已委質臣事人,而求殺之,是懷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爲者極難耳!然所以爲此者,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爲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頃之,襄子當出,豫讓伏於所當過之橋下。襄子至橋,馬驚,襄子曰:「此必是豫讓也。」使人問之,果豫讓也。於是襄子乃數豫讓曰:「子不嘗事範、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而子不爲報讎,而反委質臣於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獨何以爲之報讎之深也?」豫讓曰:「臣事範、中行氏,範、中行氏皆衆人遇我,我故衆人報之。至於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襄子喟然嘆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爲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爲計,寡人不復釋子!」使兵圍之。豫讓曰:「臣聞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義。前君已寬赦臣,天下莫不稱君之賢。今日之事,臣固伏誅,然願請君之衣而擊之,焉以致報讎之意,則雖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於是襄子大義之,乃使使持衣與豫讓。豫讓拔劍三躍而擊之,曰:「吾可以下報智伯矣!」遂伏劍自殺。死之日,趙國志士聞之,皆爲涕泣。 其後四十餘年而軹有聶政之事。 聶政者,軹深井裏人也。殺人避仇,與母、姊如齊,以屠爲事。久之,濮陽嚴仲子事韓哀侯,與韓相俠累有邵。嚴仲子恐誅,亡去,遊求人可以報俠累者。至齊,齊人或言聶政勇敢士也,避仇隱於屠者之間。嚴仲子至門請,數反,然後具酒自暢聶政母前。酒酣,嚴仲子奉黃金百溢,前爲聶政母壽。聶政驚怪其厚,固謝嚴仲子:.嚴仲子固進,而聶政謝曰:“臣幸有老母,家貧,客遊以爲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養親。親供養備,不敢當仲子之賜。”嚴仲子闢人.因爲聶政言曰:“臣有仇,而行遊諸侯衆矣;然至齊,竊聞足下義甚高,故進百金者,將用爲大人粗糲之費,得以交足下之驥,豈敢以有求望邪!”聶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養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嚴仲子固讓,聶政競不肯受也。然嚴仲子卒備賓主之禮而去。久之,聶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聶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嚴仲子乃諸侯之卿相也,不遠千里,枉車騎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淺鮮矣,未有大功可以稱者,而嚴仲子奉百金爲親壽,我雖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賢者以感忿睚眥之意而親信窮僻之人,而政獨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曰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終,政將爲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陽,見嚴仲子曰:“前曰所以不許仲子者,徒以親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終。仲子所欲報仇者爲誰?請得從事焉!”嚴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韓相俠累,俠累又韓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處兵衛甚設,臣欲使人刺之,終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棄,請益其車騎壯士可爲足下輔翼者。”聶政曰:“韓之與衛,相去中間不甚遠,今殺人之相,相又國君之親,此其勢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無生得失,生得失則語泄,語泄是韓舉國而與仲子爲讎,豈不殆哉!”遂謝車騎人徒,聶政乃辭獨行。杖劍至韓,韓相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衛侍者甚衆。聶政直人,上階刺殺俠累,左右大亂i聶政大呼,所擊殺者數十人,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遂以死。韓取聶政屍暴於市,購問莫知誰子。於是韓縣購之,有能言殺相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政姊榮聞人有刺殺韓相者,賊不得,國不知其名姓,暴其屍而縣之千金,乃於邑曰:“其是吾弟與?嗟乎,嚴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韓.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屍哭極哀,曰:“是軹深井裏所謂聶政者也。”市行者諸衆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國相,王縣購其名姓千金.夫人不聞與?何敢來識之也?”榮應之曰:“聞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棄於市販之間者,爲老母幸無恙,妾未嫁也。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嚴仲子乃察舉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澤厚矣,可奈何!士固爲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絕從,妾其奈何畏歿身之誅,終滅賢弟之名!”大驚韓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晉、楚、齊、衛聞之,皆曰:“非獨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鄉使政誠知其姊無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難,必絕險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謬於韓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許嚴仲子也。嚴仲子亦可謂知人能得士矣!”其後二百二十餘年秦有荊軻之事。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於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 荊卿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東郡,徙衛元君之支屬於野王。 荊軻嘗遊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人或言復召荊卿。蓋聶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攝之!」 荊軻遊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會。 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築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荊軻雖遊於酒人乎,然其爲人沈深好書;其所遊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燕太子丹者,故嘗質於趙,而秦王政生於趙,其少時與丹歡。及政立爲秦王,而丹質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爲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殽之險,民衆而士厲,兵革有餘。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柰何以見陵之怨,欲批其逆鱗哉!」丹曰:「然則何由?」對曰:「請入圖之。」 居有閒,秦將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諫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於燕,足爲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爲之謀也。願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於單于,其後乃可圖也。」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惛然,恐不能須臾。且非獨於此也,夫樊將軍窮困於天下,歸身於丹,丹終不以迫於強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願太傅更慮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後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於爐炭之上,必無事矣。且以雕鷙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爲人智深而勇沈,可與謀。」太子曰:「願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出見田先生,道「太子願圖國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逢迎,卻行爲導,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里;至其衰老,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太子曰:「願因先生得結交於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即起,趨出。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諾。」僂行見荊卿,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光竊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願足下過太子於宮。」荊軻曰:「謹奉教。」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爲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爲行而使人疑之,非節俠也。」欲自殺以激荊卿,曰:「願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荊軻遂見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頃而後言曰:「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豈丹之心哉!」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棄其孤也。今秦有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之王者,其意不厭。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王剪將數十萬之衆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雲中。趙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則禍至燕。燕小弱,數困於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丹之私計愚,以爲誠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窺以重利;秦王貪,其勢必得所願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彼秦大將擅兵於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其閒諸侯得合從,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後許諾。於是尊荊卿爲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閒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 久之,荊軻未有行意。秦將王剪破趙,虜趙王,盡收入其地,進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懼,乃請荊軻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則雖欲長侍足下,豈可得哉!」荊軻曰:「微太子言,臣願謁之。今行而毋信,則秦未可親也。夫樊將軍,秦王購之金千斤,邑萬家。誠得樊將軍首與燕督亢之地圖,奉獻秦王,秦王必說見臣,臣乃得有以報。」太子曰:「樊將軍窮困來歸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傷長者之意,願足下更慮之!」 荊軻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見樊於期曰:「秦之遇將軍可謂深矣,父母宗族皆爲戮沒。今聞購將軍首金千斤,邑萬家,將柰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顧計不知所出耳!」荊軻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國之患,報將軍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爲之柰何?」荊軻曰:「願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則將軍之仇報而燕見陵之愧除矣。將軍豈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捥而進曰:「此臣之日夜切齒腐心也,乃今得聞教!」遂自剄。太子聞之,馳往,伏屍而哭,極哀。既已不可柰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趙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藥淬之,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者。乃裝爲遣荊卿。燕國有勇士秦舞陽,年十三,殺人,人不敢忤視。乃令秦舞陽爲副。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居遠未來,而爲治行。頃之,未發,太子遲之,疑其改悔,乃復請曰:「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荊軻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僕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遂發。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爲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爲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爲羽聲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於是荊軻就車而去,終已不顧。 遂至秦,持千金之資幣物,厚遺秦王寵臣中庶子蒙嘉。嘉爲先言於秦王曰:「燕王誠振怖大王之威,不敢舉兵以逆軍吏,願舉國爲內臣,比諸侯之列,給貢職如郡縣,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廟。恐懼不敢自陳,謹斬樊於期之頭,及獻燕督亢之地圖,函封,燕王拜送於庭,使使以聞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聞之,大喜,乃朝服,設九賓,見燕使者咸陽宮。荊軻奉樊於期頭函,而秦舞陽奉地圖柙,以次進。至陛,秦舞陽色變振恐,羣臣怪之。荊軻顧笑舞陽,前謝曰:「北蕃蠻夷之鄙人,未嘗見天子,故振懾。願大王少假借之,使得畢使於前。」秦王謂軻曰:「取舞陽所持地圖。」軻既取圖奏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見。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柱而走。羣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而秦法,羣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執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得上。方急時,不及召下兵,以故荊軻乃逐秦王。而卒惶急,無以擊軻,而以手共搏之。是時侍醫夏無且以其所奉藥囊提荊軻也。秦王方環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爲,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軻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於是左右既前殺軻,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論功,賞羣臣及當坐者各有差,而賜夏無且黃金二百溢,曰:「無且愛我,乃以藥囊提荊軻也。」 於是秦王大怒,益發兵詣趙,詔王剪軍以伐燕。十月而拔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盡率其精兵東保於遼東。秦將李信追擊燕王急,代王嘉乃遺燕王喜書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誠殺丹獻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斬太子丹,欲獻之秦。秦復進兵攻之。後五年,秦卒滅燕,虜燕王喜。 其明年,秦並天下,立號爲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荊軻之客,皆亡。高漸離變名姓爲人庸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聞其家堂上客擊築,傍偟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從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竊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擊築,一坐稱善,賜酒。而高漸離念久隱畏約無窮時,乃退,出其裝匣中築與其善衣,更容貌而前。舉坐客皆驚,下與抗禮,以爲上客。使擊築而歌,客無不流涕而去者。宋子傳客之,聞於秦始皇。秦始皇召見,人有識者,乃曰:「高漸離也。」秦皇帝惜其善擊築,重赦之,乃矐其目。使擊築,未嘗不稱善。稍益近之,高漸離乃以鉛置築中,復進得近,舉築樸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誅高漸離,終身不復近諸侯之人。 魯句踐已聞荊軻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講於刺劍之術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爲非人也!」 太史公曰: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太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遊,具知其事,爲餘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豈妄也哉!
詩集
註解
好力:愛好勇武、力氣。 敗北:戰敗逃跑。北,打了敗仗往回逃。 魯城壞即壓齊境:意思是說,你們侵略魯國,已經深入到都城邊緣、假如魯國的都城倒塌,就會壓到齊國的邊境了。 顏色:臉色。 辭令如故:像平常一樣談吐從容。 倍:通「背」。背棄、違背。 所亡地:丟失的國土。亡,丟失,失去。 有:又。 伍子胥亡楚如吳見卷四十《楚世家》、卷六十六《伍子胥列傳》。 說(shuì):勸說、說服。 內志:在國內奪取王位的意圖。志,志向,意圖。 進:推薦。 以次傳之弟:依照兄弟次序把王位傳遞下去。 適(dí)嗣:正妻所生的長子。適,同「嫡」。舊時正妻爲「嫡」。 嘗:通「常」。陰養:祕密地供養。 按卷四十《楚世家》、卷十四《十二諸侯年表》、《左傳·昭公二十六年》,記楚平王卒於其十三年(前516),是年爲吳王僚十一年,此謂「九年」,誤。下文所記吳王僚因楚喪而伐之的事,《左傳》在昭公二十七年,即吳王僚十二年。 變:動態。 不求何獲:意謂不爭取(時機)就不會有收穫。 骨鯁之臣:正直敢言的忠臣。鯁,通「骾」。 頓首:以頭叩地。 甲士:身穿鎧甲的武士。窟室:地下室。 具:備辦。 階陛:臺階。 親戚:此指親信。 鈹(pī):長矛。一說兩刃刀。 詳爲足疾:假裝腳有毛病。詳,通「佯」,假裝。 魚炙:烤熟的整條魚。進:獻上。 擘:拆。掰開。 怨:恨,仇恨。 漆其頭以爲飲器:把他的頭蓋骨塗以漆做爲飲具。 以上二句爲古成語。說(yuè,悅),同「悅」。喜歡。容,梳妝打扮。 刑人:受刑的人。這裏猶「刑餘之人」即宦者。 塗廁:修整廁所。塗,以泥抹牆。 卒釋去之:最、終還是把豫讓放走了。 漆身爲厲(lài):以漆塗身,使肌膚腫爛,像患癩病。厲,同「癩」。癩瘡。 吞炭爲啞:吞炭爲了使聲音變得嘶啞。 委質:初次拜見尊長時致送禮物。這裏有託身的意思。 近幸:親近寵愛。 顧不易邪:難道還不容易嗎。 殘身苦形:摧殘身體,醜化形貌。 數:列舉罪過而責之。 衆人遇我:把我當成一般人對待。 衆人報之:像一般人那樣報答。 國士:國內傑出人物。 伏誅:受到應得的死罪。誅,殺死。 敢布腹心:敢於披露心裏話。 有郤:有仇怨。郤,空隙,裂縫。喻感情上產生裂痕。 數反:多次往返拜訪。反,同「返」。返回。 暢:敬酒。《戰國策》作「觴」。是。 溢:即「鎰」。古代重量單位。爲二十兩。一說二十四兩。 壽:敬酒或用禮物贈人,表示祝人長壽。 甘毳(cuì):甜脆食物。毳,通「脆」。 大人:對別人父母的敬稱。粗糲:粗糙的糧食。謙詞。 降志辱身:使心志卑下,屈辱身份。市井:市場。下文「市井之人」指做買賣的人。 除服:喪服期滿。 枉:屈,委屈。 鮮:少,稀少。 稱:相比,相抵。 睚眥(yázì):發怒時瞪眼睛。借指小的仇恨。 嘿:通「默」,沉默。 要:邀請。 輔翼:助手,輔助。 殆:危險。 杖:持,攜帶。 皮面決眼:割破面皮,挖出眼珠。 暴(pù)於市:暴露在大街上。 購問:懸賞詢問。 縣(xuán):同「懸」。懸掛。 賊不得:指不知道兇手的姓名。 於邑(wūyè):同「嗚咽」,哭泣。 蒙污辱自棄於市販: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豬販肉的人之間。 無恙:平安無事。恙,憂,病。 重自刑以絕從:深深地毀壞自己的面容肢體,使人不能辨認,以免牽連別人。從,連帶治罪。一說通「蹤」,蹤跡線索。 歿:死。 鄉使:從前假使。鄉,同「向」。從前,過去。濡忍:含忍,忍耐。 不重:不顧惜。暴骸:露屍於外。 絕險:度越艱難險阻。列:顯露,布陳。 僇:通「戮」。殺戮。 先:先人,祖先。 徙:遷移。 說:勸說,說服。 徙衛元君支屬於野王:遷移野王不只是支屬,衛元君也在內。支屬,旁支親屬。 論劍:談論劍術,有較量的意思。 目:瞪眼逼視。 曩者:過去。這裏指剛纔。不稱:不相宜,不合適。 攝:通「懾」。威懾,震懾。一說降服。 博:古代一種博戲。爭道:爭執博局的着數,道,技藝,方法。 嘿:通「默」。 築:古代絃樂器,像琴,屬於打擊樂。 沉深:深沉穩重。 賢豪長者:賢士、豪傑和年高有德行的人。 處士:有才有德不願爲官的隱居者。 會:適逢,正趕上。質:人質。 三晉:指韓、趙、魏三國。以其國君原來都是晉國的執政大夫,後各自立國,將晉一分爲三,故稱。 稍:逐漸,一點一點地。蠶食:像蠶喫桑葉一樣地逐漸侵吞。 擅:擁有,據有。 士厲:士兵訓練有素。厲,勇敢有銳氣。 兵革:武器裝備。兵:武器。革,皮製鎧甲。 見陵:被欺凌。見,被。陵:侵犯,欺侮。 批:觸動,觸犯。逆鱗:傳說中龍頸部生的倒鱗。觸及倒鱗,龍即發怒。用以比喻暴君兇殘。 舍:使……住下來。 寒心:提心吊膽。 委肉當餓虎之蹊:古成語,意思是把肉放置在餓虎經過的小路上。委,拋給,拋棄。蹊,小路。 不振:不可拯救。振,救,挽救。 滅口:消除……藉口。 購:通「媾」,媾和,講和。 曠日彌久:時間長久。 惛然:憂悶,煩亂。惛:糊塗。 後交:新交,晚交。 資怨而助禍:助長怨恨而促使禍患的發展。 鴻毛:大雁羽毛。喻燕國力量薄弱。 雕鷙:雕與鷙均爲兇猛的禽鳥。比喻秦國的兇猛。勇沈:勇敢沉着,勇氣潛於內心。沈:同「沉」。 乃造焉:就到太子那裏去拜訪。造,拜訪。 卻行爲導:倒退着走,爲(田光)引路。 蔽席:拂拭座位讓坐。蔽,拂拭,撣。 避席而請:離開自己的座席向田光請教。避席,以示敬意。 騏驥:良馬、駿馬。 駑馬:劣等馬。 趨:小步快走。以示禮敬。 節俠:有節操、講義氣的人。 明:表明,顯示。 膝行:跪行,雙膝着地向前。 不肖:沒出息。此謙詞。 孤:按當時燕王尚在,不該稱孤。 臣:使……臣服,稱臣。 厭:滿足。又寫作「饜」。 入臣:前往秦國稱臣。 合從:即「合縱」。東方六國南北聯合,結成一體共同對抗秦國的政策。 窺:示,引誘。 擅:獨攬,掌握。 讓:推辭。 太牢:牛、羊、豬三種牲畜各一頭,是古代祭祀的重禮。借指貴重美食。 恣:聽任,隨其所欲。 略:奪取,侵佔。 旦暮:早晚。極言時間短暫。 微:無,沒有。 謁:請求,稟告。 說:同「悅」。 深:殘酷,刻毒。 戮:殺死。沒:沒入官府爲奴。 揕(zhèn):直刺。匈:同「胸」。胸膛。 偏袒搤(è)捥:脫掉一邊衣袖,露出一邊臂膀,一隻手緊握另一支手腕,以示激憤。搤,同「扼」,掐住,捉住。捥,同「腕」。 切齒拊心:上下牙齒咬緊挫動,憤恨得連心都碎了。 函封:裝入匣子,封起來。 以藥焠之:把燒紅的匕首放到帶有毒性液體裏醮。 血濡縷:只要滲出一點血絲。 忤視:用惡意的眼光看人。忤,逆,牴觸。 治行:準備行裝。 豎子:小子,對人的蔑稱。辭決:長別。 既祖:餞行之後。祖,古人出遠門時祭祀路神的活動。這裏指餞行的一種隆重儀式,即祭神後,在路上設宴爲人送行。 爲變徵(zhǐ)之聲:發出變徵的音調。古代樂律,分宮、商、角、變徵、徵、羽、變宮七調,大體相當今西樂的C、D、E、F、G、A、B七調。變徵即F調,此調蒼涼、悽惋,宜放悲聲。 羽聲:相當西樂A調。音調高亢,聲音慷慨激昂。 瞋目:瞪大眼睛。 發盡上指冠:因怒而頭髮豎起,把帽子頂起來。此誇張說法。 資:價值。資財。 幣:古代用作禮物的絲織品,泛指用作禮物的玉帛等物。遺:贈送。 振怖:內心驚悸,害怕。怖,驚慌、害怕。 比:排列、比照。 宗廟:帝王或諸侯祭祀祖宗的地方。 九賓:外交上極其隆重的禮儀。說法不一。一說九個接待賓客的禮賓人員;一說九種規格不同的禮節;一說九種地位不同的禮賓人員。 色變:變了臉色。 顧笑:指回頭向舞陽笑。 假借:寬容。 發圖:展開地圖。 窮:盡。 見:同「現」。出現。 室:指劍鞘。 卒:通「猝」,突然。 度:常態。 提:打,投擲。 股:大腿。 擿:同「擲」。投擲。 箕踞:兩腳張開,蹲坐於地,如同簸箕。以示輕蔑對方。此句末「軻」下似應有「舞陽」或及「秦舞陽」等字,不然,秦舞陽失交待。 坐:治罪、辦罪。 益:增加。詣:往,到……去。 拔:攻克,佔領。 解:緩解、寬釋。 社稷幸得血食:國家或許得到保存。社稷,土神和穀神,以古代君主都祭祀社稷,故成爲國家政權的象徵。血食,享受祭祀。因爲祭祀時要殺牛、羊、豕三牲,所以叫血食。 庸保:幫工,夥計。庸,同「傭」。被僱用的人。 家丈人:東家,主人。 抗禮:用平等的禮節接待。 矐其目:弄瞎他的眼睛。矐,燻瞎。 樸:撞擊。 諸侯之人:此前東方六國的人。 講:講究,精通。 非人:不是同類人。 命:運氣,命運。 天雨粟,馬生角:據《燕丹子》記載,「丹求歸,秦王曰:『烏頭白,馬生角,乃許耳。』丹乃仰天長嘆,烏頭即白,馬亦生角。」王充《論衡·感虛》等亦有此說。這裏比喻不可能之事。雨,下雨。 義:義舉,指行刺活動。 較:清楚,明白。 欺:違背。 妄:虛妄,荒誕。
簡介
《刺客列傳》是司馬遷著作《史記》中一篇類傳。《刺客列傳》全文五千多字,共寫了曹沫、專諸、豫讓、聶政、荊軻五個刺客,本文揭示了弱小燕國和強大秦國之間的尖銳矛盾和激烈鬥爭,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戰國時期秦燕之間的兼併與反兼併的鬥爭。
佳句
暫無內容
翻譯
曹沫,是魯國人,憑勇敢和力氣侍奉魯莊公。莊公喜愛有力氣的人。曹沫任魯國的將軍,和齊國作戰,多次戰敗逃跑。魯莊公害怕了,就獻出遂邑地區求和。還繼續讓曹沫任將軍。 齊桓公答應和魯莊公在柯地會見,訂立盟約。桓公和莊公在盟壇上訂立盟約以後,曹沫手拿匕首脅迫齊桓公,桓公的侍衛人員沒有誰敢輕舉妄動,桓公問:「您打算幹什麼?」曹沫回答說:「齊國強大,魯國弱小,而大國侵略魯國也太過分了。如今魯國都城一倒塌就會壓到齊國的邊境了,您要考慮考慮這個問題。」於是齊桓公答應全部歸還魯國被侵佔的土地。說完以後,曹沫扔下匕首,走下盟壇,回到面向北的臣子的位置上,面不改色,談吐從容如常。桓公很生氣,打算背棄盟約。管仲說:「不可以。貪圖小的利益用來求得一時的快意,就會在諸侯面前喪失信用,失去天下人對您的支持,不如歸還他們的失地。」於是,齊桓公就歸還佔領的魯國的土地,曹沫多次打仗所丟失的土地全部迴歸魯國。 此後一百六十七年,吳國有專諸的事蹟。 專諸,是吳國堂邑人。伍子胥逃離楚國前往吳國時,知道專諸有本領。伍子胥進見吳王僚後,用攻打楚國的好處勸說他。吳公子光說:「那個伍員,父親、哥哥都是被楚國殺死的,伍員纔講攻打楚國,他這是爲了報自己的私仇,並不是替吳國打算。」吳王就不再議伐楚的事。伍子胥知道公子光打算殺掉吳王僚,就說:「那個公子光有在國內奪取王位的企圖,現在還不能勸說他向國外出兵。」於是就把專諸推薦給公子光。 公子光的父親是吳王諸樊。諸樊有三個弟弟:按兄弟次序排,大弟弟叫餘祭,二弟弟叫夷眛,最小的弟弟叫季子札。諸樊知道季子札賢明,就不立太子,想依照兄弟的次序把王位傳遞下去,最後好把國君的位子傳給季子札。諸樊死去以後王位傳給了餘祭。餘祭死後,傳給夷眛。夷眛死後本當傳給季子札,季子札卻逃避不肯立爲國君,吳國人就擁立夷眛的兒子僚爲國君。公子光說:「如果按兄弟的次序,季子當立;如果一定要傳給兒子的話,那麼我纔是真正的嫡子,應當立我爲君。」所以他常祕密地供養一些有智謀的人,以便靠他們的幫助取得王位。 公子光得到專諸以後,像對待賓客一樣地好好待他。吳王僚九年,楚平王死了。這年春天,吳王僚想趁着楚國辦喪事的時候,派他的兩個弟弟公子蓋餘、屬庸率領軍隊包圍楚國的譖城,派延陵季子到晉國,用以餘觀察各諸侯國的動靜。楚國出動軍隊,斷絕了吳將蓋餘、屬庸的後路,吳國軍隊不能歸還。這時公子光對專諸說:「這個機會不能失掉,不去爭取,哪會獲得!況且我是真正的繼承人,應當立爲國君,季子即使回來,也不會廢掉我呀。」專諸說:「王僚是可以殺掉的。母老子弱,兩個弟弟帶着軍隊攻打楚國,楚國軍隊斷絕了他們的後路。當前吳軍在外被楚國圍困,而國內沒有正直敢言的忠臣。這樣王僚還能把我們怎麼樣呢。」公子光以頭叩地說:「我公子光的身體,也就是您的身體,您身後的事都由我負責了。」 這年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在地下室埋伏下身穿鎧甲的武士,備辦酒席宴請吳王僚,王僚派出衛隊,從王宮一直排列到公子光的家裏,門戶、臺階兩旁,都是王僚的親信。夾道站立的侍衛,都舉着長矛。喝酒喝到暢快的時候,公子光假裝腳有毛病,進入地下室,讓專諸把匕首放到烤魚的肚子裏,然後把魚進獻上去。到王僚跟前,專諸掰開魚,趁勢用匕首刺殺王僚,王僚當時就死了。侍衛人員也殺死了專諸,王僚手下的人一時混亂不堪。公子光放出埋伏的武士攻擊王僚的部下,全部消滅了他們,於是自立爲國君,這就是吳王闔閭。闔閭於是封專諸的兒子爲上卿。 此後七十多年,晉國有豫讓的事蹟。 豫讓,是晉國人,以前曾經侍奉範氏和中行氏兩家大臣,沒什麼名聲。他離開那裏去奉事智伯,智伯特別地尊重寵幸他。等到智伯攻打趙襄子時,趙襄子和韓、魏合謀滅了智伯;消滅智伯以後,三家分割了他的國土。趙襄子最恨智伯,就把他的頭蓋骨漆成飲具。豫讓潛逃到山中,說:「唉呀!好男兒可以爲了解自己的人去死,好女子應該爲愛慕自己的人梳妝打扮。現在智伯是我的知己,我一定替他報仇而獻出生命,用以報答智伯,那麼,我就是死了,魂魄也沒有什麼可慚愧的了。」於是更名改姓,僞裝成受過刑的人,進入趙襄子宮中修整廁所,身上藏着匕首,想要用它刺殺趙襄子。趙襄子到廁所去,心一悸動,拘問修整廁所的刑人,才知道是豫讓,衣服裏面還彆着利刃,豫讓說:「我要替智伯報仇!」侍衛要殺掉他。襄子說:「他是義士,我謹慎小心地迴避他就是了。況且智伯死後沒有繼承人,而他的家臣想替他報仇,這是天下的賢人啊。」最後還是把他走了。 過了不久,豫讓又把漆塗在身上,使肌膚腫爛,像得了癩瘡,吞炭使聲音變得嘶啞,使自己的形體相貌不可辨認,沿街討飯。就連他的妻子也不認識他了。路上遇見他的朋友,辨認出來,說:「你不是豫讓嗎?」回答說:「是我。」朋友爲他流着眼淚說:「憑着您的才能,委身侍奉趙襄子,襄子一定會親近寵愛您。親近寵愛您,您再幹您所想幹的事,難道不是很容易的嗎?何苦自己摧殘身體,醜化形貌,想要用這樣的辦法達到向趙襄子報仇的目的,不是更困難嗎?」豫讓說:「託身侍奉人家以後,又要殺掉他,這是懷着異心侍奉他的君主啊。我知道選擇這樣的做法是非常困難的,可是我之所以選擇這樣的做法,就是要使天下後世的那些懷着異心侍奉國君的臣子感到慚愧!」 豫讓說完就走了,不久,襄子正趕上外出,豫讓潛藏在他必定經過的橋下。襄子來到橋上,馬受驚,襄子說:「這一定是豫讓。」派人去查問,果然是豫讓。於是襄子就列舉罪過指責他說:「您不是曾經侍奉過犯氏、中行氏嗎?智伯把他們都消滅了,而您不替他們報仇,反而託身爲智伯的家臣。智伯已經死了,您爲什麼單單如此急切地爲他報仇呢?」豫讓說:「我侍奉範氏、中行氏,他們都把我當作一般人看待,所以我像一般人那樣報答他們。至於智伯,他把我當作國士看待,所以我就像國士那樣報答他。」襄子喟然長嘆,流着淚說:「唉呀,豫讓先生!您爲智伯報仇,已算成名了;而我寬恕你,也足夠了。您該自己作個打算,我不能再放過您了!」命令士兵團團圍住他。豫讓說:「我聽說賢明的君主不埋沒別人的美名,而忠臣有爲美名去死的道理。以前您寬恕了我,普天下沒有誰不稱道您的賢明。今天的事,我本當受死罪,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衣服刺它幾下,這樣也就達到我報仇的意願了,那麼,即使死了也沒有遺恨了。我不敢指望您答應我的要求,我還是冒昧地說出我的心意!」於是襄子非常讚賞他的俠義,就派人拿着自己的衣裳給豫讓。豫讓拔出寶劍多次跳起來擊刺它,說:「我可用以報答智伯於九泉之下了!」於是以劍自殺。自殺那天,趙國有志之士聽到這個消息,都爲他哭泣。 此後四十多年,軹邑有聶政的事蹟。 聶政是軹邑深井裏人。他爲殺人躲避仇家,和母親、姐姐逃往齊國,以屠宰牲畜爲職業。 過了很久,濮陽嚴仲子奉事韓哀侯,和韓國國相俠累結下仇怨。嚴仲子怕遭殺害,逃走了。他四處遊歷,尋訪能替他向俠累報仇的人。到了齊國,齊國有人說聶政是個勇敢之士,因爲迴避仇人躲藏在屠夫中間。嚴仲子登門拜訪,多次往返,然後備辦了宴席,親自捧杯給聶政的母親敬酒。喝到暢快興濃時,嚴仲子獻上黃金一百鎰,到聶政老母跟前祝壽。聶政面對厚禮感到奇怪,堅決謝絕嚴仲子。嚴仲子卻執意要送,聶政辭謝說:「我幸有老母健在,家裏雖貧窮,客居在此,以殺豬宰狗爲業,早晚之間買些甘甜鬆脆的東西奉養老母,老母的供養還算齊備,可不敢接受仲子的賞賜。」嚴仲子避開別人,趁機對聶政說:「我有仇人,我周遊好多諸侯國,都沒找到爲我報仇的人;但來到齊國,私下聽說您很重義氣,所以獻上百金,將作爲你母親大人一點粗糧的費用,也能夠跟您交個朋友,哪裏敢有別的索求和指望!」聶政說:「我所以使心志卑下,屈辱身分,在這市場上做個屠夫,只是希望藉此奉養老母;老母在世,我不敢對別人以身相許。」嚴仲子執意贈送,聶政卻始終不肯接受。但是嚴仲子終於盡到了賓主相見的禮節,告辭離去。 過了很久,聶政的母親去世,安葬後,直到喪服期滿,聶政說:「唉呀!我不過是平民百姓,拿着刀殺豬宰狗,而嚴仲子是諸侯的卿相,卻不遠千里,委屈身分和我結交。我待人家的情誼是太淺薄太微不足道了,沒有什麼大的功勞可以和他對我的恩情相抵,而嚴仲子獻上百金爲老母祝壽,我雖然沒有接受,可是這件事說明他是特別瞭解我啊。賢德的人因感憤於一點小的仇恨,把我這個處於偏僻的窮困屠夫視爲親信,我怎麼能一味地默不作聲,就此完事了呢!況且以前來邀請我,我只是因爲老母在世,纔沒有答應。而今老母享盡天年,我該要爲了解我的人出力了。」於是就向西到濮陽,見到嚴仲子說:「以前所以沒答應仲子的邀請,僅僅是因爲老母在世;如今不幸老母已享盡天年。仲子要報復的仇人是誰?請讓我辦這件事吧!」嚴仲子原原本本地告訴他說:「我的仇人是韓國宰相俠累,俠累又是韓國國君的叔父,宗族旺盛,人丁衆多,居住的地方士兵防衛嚴密,我要派人刺殺他,始終也沒有得手。如今承蒙您不嫌棄我,應允下來,請增加車騎壯士作爲您的助手。」聶政說:「韓國與衛國,中間距離不太遠,如今刺殺人家的宰相,宰相又是國君的親屬,在這種情勢下不能去很多人,人多了難免發生意外,發生意外就會走漏消息,走漏消息,那就等於整個韓國的人與您爲仇,這難道不是太危險了嗎!」於是謝絕車騎人衆,辭別嚴仲子隻身去了。 他帶着寶劍到韓國都城,韓國宰相俠累正好坐在堂上,持刀荷戟的護衛很多。聶政徑直而入,走上臺階刺殺俠累,侍從人員大亂。聶政高聲大叫,被他擊殺的有幾十個人,又趁勢毀壞自己的面容,挖出眼睛,剖開肚皮,流出腸子,就這樣死了。 韓國把聶政的屍體陳列在街市上,出賞金查問兇手是誰家的人,沒有誰知道。於是韓國懸賞徵求,有人能說出殺死宰相俠累的人,賞給千金。過了很久,仍沒有人知道。 聶政的姐姐聶荌聽說有人刺殺了韓國的宰相,卻不知道兇手到底是誰,全韓國的人也不知他的姓名,陳列着他的屍體,懸賞千金,叫人們辨認,就抽泣着說:「大概是我弟弟吧?唉呀,嚴仲子瞭解我弟弟!」於是馬上動身,前往韓國的都城,來到街市,死者果然是聶政,就趴在屍體上痛哭,極爲哀傷,說:「這就是所謂軹深井裏的聶政啊。」街上的行人們都說:「這個人殘酷地殺害我國宰相,君王懸賞千金詢查他的姓名,夫人沒聽說嗎?怎麼敢來認屍啊?」聶荌回答他們說:「我聽說了。可是聶政所以承受羞辱不惜混在屠豬販肉的人中間,是因爲老母健在,我還沒有出嫁。老母享盡天年去逝後,我已嫁人,嚴仲子從窮困低賤的處境中把我弟弟挑選出來結交他,恩情深厚,我弟弟還能怎麼辦呢!勇士本來應該替知己的人犧牲性命,如今因爲我還活在世上的緣故,重重地自行毀壞面容軀體,使人不能辨認,以免牽連別人,我怎麼能害怕殺身之禍,永遠埋沒弟弟的名聲呢!」這整個街市上的人都大爲震驚。聶荌於是高喊三聲「天哪」,終於因爲過度哀傷而死在聶政身旁。 晉、楚、齊、衛等國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說:「不單是聶政有能力,就是他姐姐也是烈性女子。假使聶政果真知道他姐姐沒有含忍的性格,不顧惜露屍於外的苦難,一定要越過千里的艱難險阻來公開他的姓名,以致姐弟二人一同死在韓國的街市,那他也未必敢對嚴仲子以身相許。嚴仲子也可以說是識人,才能夠贏得賢士啊!」 從此以後二百二十多年,秦國有荊軻的事蹟。 荊軻是衛國人,他的祖先是齊國人,後來遷移到衛國,衛國人稱呼他慶卿。到燕國後,燕國人稱呼他荊卿。 荊卿喜愛讀書、擊劍,憑藉着劍術遊說衛元君,衛元君沒有任用他。此後秦國攻打魏國,設置了東郡,把衛元君的旁支親屬遷移到野王。 荊軻漫遊曾路經榆次,與蓋聶談論劍術,蓋聶對他怒目而視。荊軻出去以後,有人勸蓋聶再把荊軻叫回來。蓋聶說:「剛纔我和他談論劍術,他談的有不甚得當的地方,我用眼瞪了他;去找找看吧,我用眼瞪他,他應該走了,不敢再留在這裏了。」派人到荊軻住處詢問房東,荊軻已乘車離開榆次了。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蓋聶說:「本來就該走了,剛纔我用眼睛瞪他,他害怕了。」 荊軻漫遊邯鄲,魯句踐跟荊軻士博戲,爭執博局的路數,魯句踐發怒呵斥他,荊軻卻默無聲息地逃走了,於是不再見面。 荊軻到燕國以後,喜歡上一個以宰狗爲業的人和擅長擊築的高漸離。荊軻特別好飲酒,天天和那個宰狗的屠夫及高漸離在燕市上喝酒,喝得似醉非醉以後,高漸離擊築,荊軻就和着拍節在街市上唱歌,相互娛樂,不一會兒又相互哭泣,身旁像沒有人的樣子。荊軻雖說混在酒徒中,可以他的爲人卻深沉穩重,喜歡讀書;他遊歷過的諸侯各國,都是與當地賢士豪傑德高望重的人相結交。他到燕國後,燕國隱士田光先生也友好地對待他,知道他不是平庸的人。 過了不久,適逢在秦國作人質的燕太子丹逃回燕國。燕太子丹,過去曾在趙國作人質,而秦王嬴政出生在趙國,他少年時和太子丹要好。等到嬴政被立爲秦王,太子丹又到秦國作人質。秦王對待燕太子不友好,所以太子丹因怨恨而逃歸。歸來就尋求報復秦王的辦法,燕國弱小,力不能及。此後秦國天天出兵山東,攻打齊、楚和三晉,像蠶喫桑葉一樣,逐漸地侵吞各國。戰火將波及燕國,燕國君臣唯恐大禍臨頭。太子丹爲此憂慮,請教他的老師鞠武。鞠武回答說:「秦國的土地遍天下,威脅到韓國、魏國、趙國。它北面有甘泉、谷口堅固險要的地勢,南面有涇河、渭水流域肥沃的土地,據有富饒的巴郡、漢中地區,右邊有隴、蜀崇山峻嶺爲屏障,左邊有殽山、函谷關做要塞,人口衆多而士兵訓練有素,武器裝備綽綽有餘。有意圖向外擴張,那麼長城以南,易水以北就沒有安穩的地方了。爲什麼您還因爲被欺侮的怨恨,要去觸動秦王的逆鱗呢!」太子丹說:「既然如此,那麼我們怎麼辦呢?」鞠武回答說:「讓我進一步考慮考慮。」 過了一些時候,秦將樊於(wū)期得罪了秦問,逃到燕國,太子接納了他,並讓他住下來。鞠武規勸說:「不行。秦王本來就很兇暴,再積怒到燕國,這就足以叫人擔驚害怕了,又何況他聽到樊將軍住在這裏呢?這叫作『把肉放置在餓虎經過的小路上』啊,禍患一定不可挽救!即使有管仲、晏嬰,也不能爲您出謀劃策了。希望您趕快送樊將軍到匈奴去,以消除秦國攻打我們的藉口。請您向西與三晉結盟,向南連絡齊、楚,向北與單(chán,纏)於和好,然後就可以想辦法對付秦國了。」太子丹說:「老師的計劃,需要的時間太長了,我的心裏憂悶煩亂,恐怕連片刻也等不及了。況且並非單單因爲這個緣故,樊將軍在天下已是窮途末路,投奔於我,我總不能因爲迫於強暴的秦國而拋棄我所同情的朋友,把他送到匈奴去這應當是我生命完結的時刻。希望老師另考慮別的辦法。」鞠武說:「選擇危險的行動想求得安全,製造禍患而祈請幸福,計謀淺薄而怨恨深重,爲了結交一個新朋友,而不顧國家的大禍患,這就是所說的『積蓄仇怨而助禍患』了。拿大雁的羽毛放在爐炭上一下子就燒光了。何況是雕鷙一樣兇猛的秦國,對燕國發泄仇恨殘暴的怒氣,難道用得着說嗎!燕國有位田光先生,他這個人智謀深邃而勇敢沉着,可以和他商量。」太子說:「希望通過老師而得以結交田先生,可以嗎?」鞠武說:「遵命。」鞠武便出去拜會田先生,說:「太子希望跟田先生一同謀劃國事。」田光說:「謹領教。」就前去拜訪太子。 太子上前迎接,倒退着走爲田光引路,跪下來拂拭座位給田光讓坐。田光坐穩後,左右沒別人,太子離開自己的座位向田光請教說:「燕國與秦國誓不兩立,希望先生留意。」田光說:「我聽說騏驥盛壯的時候,一日可奔馳千里,等到它衰老了,就是劣等馬也能跑到它的前邊。如今太子光聽說我盛壯之年的情景,卻不知道我精力已經衰竭了。雖然如此,我不能冒昧地謀劃國事,我的好朋友荊卿是可以承擔這個使命的。」太子說:「希望能通過先生和荊卿結交,可以嗎?」田光說:「遵命。」於是即刻起身,急忙出去了。太子送到門口,告誡說:「我所講的,先生所說的,是國家的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田光俯下身去笑着說:「是。」田光彎腰駝背地走着去見荊卿,說:「我和您彼此要好,燕國沒有誰不知道,如今太子聽說我盛壯之年時的情景,卻不知道我的身體已力不從心了,我榮幸地聽他教誨說:『燕國、秦國誓不兩立,希望先生留意。』我私下和您不見外,已經把您推薦給太子,希望您前往宮中拜訪太子。」荊軻說:「謹領教。」田光說:「我聽說,年長老成的人行事,不能讓別人懷疑他。如今太子告誡我說:『所說的,是國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這是太子懷疑我。一個人行事卻讓別人懷疑他,他就不算是有節操、講義氣的人。」他要用自殺來激勵荊卿,說:「希望您立即去見太子,就說我已經死了,表明我不會泄露機密。」因此就刎頸自殺了。 荊軻於是便去會見太子,告訴他田光已死,轉達了田光的話。太子拜了兩拜跪下去,跪着前進,痛哭流涕,過了一會說:「我所以告誡田先生不要講,是想使大事的謀劃得以成功。如今田先生用死來表明他不會說出去,難道是我的初衷嗎!」荊軻坐穩,太子離開座位以頭叩地說:「田先生不知道我不上進,使我能夠到您跟前,不揣冒昧地有所陳述,這是上天哀憐燕國,不拋棄我啊。如今秦王有貪利的野心,而他的慾望是不會滿足的。不佔盡天下的土地,使各國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野心是不會滿足的。如今秦國已俘虜了韓王,佔領了他的全部領土。他又出動軍隊向南攻打楚國,向北逼近趙國;王翦率領幾十萬大軍抵達漳水、鄴縣一帶,而李信出兵太原、雲中。趙國抵擋不住秦軍,一定會向秦國臣服;趙國臣服,那麼災禍就降臨到燕國。燕國弱小,多次被戰爭所困擾,如今估計,調動全國的力量也不能夠抵擋秦軍。諸侯畏服秦國,沒有誰敢提倡合縱策政,我私下有個不成熟的計策,認爲果真能得到天下的勇士,派往秦國,用重利誘惑秦王,秦王貪婪,其情勢一定能達到我們的願望。果真能夠劫持秦王,讓他全部歸還侵佔各國的土地,像曹沫劫持齊桓公,那就太好了;如不行,就趁勢殺死他。他們秦國的大將在國外獨攬兵權,而國內出了亂子,那麼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機會,東方各國得以聯合起來,就一定能夠打敗秦國。這是我最高的願望,卻不知道把這使命委託給誰,希望荊卿仔細地考慮這件事。」過了好一會兒,荊軻說:「這是國家的大事,我的才能低劣,恐怕不能勝任。」太子上前以頭叩地,堅決請求不要推託,而後荊軻答應了。當時太子就尊奉荊卿爲上卿,住進上等的賓館。太子天天到荊軻的住所拜望。供給貴重的飲食,時不時地還獻上奇珍異物,車馬美女任荊軻隨心所欲,以便滿足他的心意。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荊軻仍沒有行動的表示。這時,秦將王翦已經攻破趙國的都城,俘虜了趙王,把趙國的領土全部納入秦國的版圖。大軍挺進,向北奪取土地,直到燕國南部邊界。太子丹害怕了,於是請求荊軻說:「秦國軍隊早晚之間就要橫渡易水,那時即使我想要長久地侍奉您,怎麼能辦得到呢!」荊軻說:「太子就是不說,我也要請求行動了。現在到秦國去,沒有讓秦王相信我的東西,那麼秦王就不可以接近。那樊將軍,秦王懸 賞黃金千斤、封邑萬戶來購買他的腦袋。果真得到樊將軍的腦袋和燕國督亢的地圖,獻給秦王,秦王一定高興接見我,這樣我才能夠有機會報效您。」太子說:「樊將軍到了窮途末路纔來投奔我,我不忍心爲自己私利而傷害這位長者的心,希望您考慮別的辦法吧!」 荊軻明白太子不忍心,於是就私下會見樊於期說:「秦國對待將軍可以說是太殘酷了,父母、家族都被殺盡。如今聽說用黃金千斤、封邑萬戶,購買將軍的首級,您打算怎麼辦呢?」於期仰望蒼天,嘆息流淚說:「我每每想到這些,就痛入骨髓,卻想不出辦法來!」荊軻說:「現在有一句話可以解除燕國的禍患,洗雪將軍的仇恨,怎麼樣?」於期湊向前說:「怎麼辦?」荊軻說:「希望得到將軍的首級獻給秦王,秦王一定會高興地召見我,我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用匕首直刺他的胸膛,那麼將軍的仇恨可以洗雪,而燕國被欺凌的恥辱可以滌除了,將軍是否有這個心意呢?」樊於期脫掉一邊衣袖,露出臂膀,一隻手緊緊握住另一隻手腕,走近荊軻說:「這是我日日夜夜切齒碎心的仇恨,今天才聽到您的教誨!」於是就自刎了。太子聽到這個消息,駕車奔馳前往,趴在屍體上痛哭,極其悲哀。已經沒法挽回,於是就把樊於期的首級裝到匣子裏密封起來。 當時太子已預先尋找天下最鋒利的匕首,找到趙國人徐夫人的匕首,花了百金買下它,讓工匠用毒水淬它,用人試驗,只要見一絲兒血,沒有不立刻死的。於是就準備行裝,送荊軻出發。燕國有位勇士叫秦舞陽,十三歲上就殺人,別人都不敢正面對着看他。於是就派秦舞陽作助手。荊軻等待一個人,打算一道出發;那個人住得很遠,還沒趕到,而荊軻已替那個人準備好了行裝。又過了些日子,荊軻還沒有出發,太子認爲他拖延時間,懷疑他反悔,就再次催請說:「日子不多了,荊卿有動身的打算嗎?請允許我派遣秦舞陽先行。」荊軻發怒,斥責太子說:「太子這樣派遣是什麼意思?只顧去而不顧完成使命回來,那是沒出息的小子!況且是拿一把匕首進入難以測度的強暴的秦國。我所以暫留的原因,是等待另一位朋友同去。眼下太子認爲我拖延了時間,那就告辭決別吧!」於是就出發了。 太子及賓客中知道這件事的,都穿着白衣戴着白帽爲荊軻送行。到易水岸邊,餞行以後,上路,高漸離擊築,荊軻和着拍節唱歌,發出蒼涼悽惋的聲調,送行的人都流淚哭泣,一邊向前走一邊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復又發出慷慨激昂的聲調,送行的人們怒目圓睜,頭髮直豎,把帽子都頂起來。於是荊軻就上車走了,始終連頭也不回。一到秦國,荊軻帶着價值千金的禮物,厚贈秦王寵幸的臣子中庶子蒙嘉。蒙嘉替荊軻先在秦王面前說:「燕王確實因大王的威嚴震懾得心驚膽顫,不敢出動軍隊抗拒大王的將士,情願全國上下做秦國的臣子,比照其他諸侯國排列其中,納稅盡如同直屬郡縣職分,使得以奉守先王的宗廟。因爲慌恐畏懼不敢親自前來陳述。謹此砍下樊於期的首級並獻上燕國督亢地區的地圖,裝匣密封。燕王還在朝廷上舉行了拜送儀式,派出使臣把這種情況稟明大王,敬請大王指示。」秦王聽到這個消息,非常高興,就穿上了禮服,安排了外交上極爲隆重的九賓儀式,在咸陽宮召見燕國的使者。荊軻捧着樊於期的首級,秦舞陽捧着地圖匣子,按照正、副使的次序前進,走到殿前臺階下秦舞陽臉色突變,害怕得發抖,大臣們都感到奇怪。荊軻回頭朝秦舞陽笑笑,上前謝罪說:「北方藩屬蠻夷之地的粗野人,沒有見過天子,所以心驚膽顫。希望大王稍微寬容他,讓他能夠在大王面前完成使命。」秦王對荊軻說:「遞上舞陽拿的地圖。」荊軻取過地圖獻上,秦王展開地圖,圖卷展到盡頭,匕首露出來。荊軻趁機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匕首直刺。未近身秦王大驚,自己抽身跳起,衣袖掙斷。慌忙抽劍,劍長,只是抓住劍鞘。一時驚慌急迫,劍又套得很緊,所以不能立刻拔出。荊軻追趕秦王,秦王繞柱奔跑。大臣們嚇得發呆,突然發生意外事變,大家都失去常態。而秦國的法律規定,殿上侍從大臣不允許攜帶任何兵器;各位侍衛武官也只能拿着武器都依序守衛在殿外,沒有皇帝的命令,不準進殿。正當危急時刻,來不及傳喚下邊的侍衛官兵,因此荊軻能夠追趕秦王。倉促之間,驚慌急迫,沒有用來攻擊荊軻的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和荊軻搏擊。這時,侍從醫官夏無且(jū,居)用他所捧的藥袋投擊荊軻。正當秦王圍着柱子跑,倉猝慌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侍從們喊道:「大王,把劍推到背後!」秦王把劍推到背後,才拔出寶劍攻擊荊軻,砍斷他的左腿。荊軻殘廢,就舉起他的匕首直接投刺秦王,沒有擊中,卻擊中了銅柱。秦王接連攻擊荊軻,荊軻被刺傷八處。荊軻自知大事不能成功了,就倚在柱子上大笑,張開兩腿像簸箕一樣坐在地上罵道:「大事之所以沒能成功,是因爲我想活捉你,迫使你訂立歸還諸侯們土地的契約回報太子。」這時侍衛們衝上前來殺死荊軻,而秦王也不高興了好一會兒。過後評論功過,賞賜羣臣及處置當辦罪的官員都各有差別。賜給夏無且黃金二百鎰,說:「無且愛我,才用藥袋投擊荊軻啊。」 於是秦王大發雷霆,增派軍隊前往趙國,命令王翦的軍隊去攻打燕國,十月攻克了薊城。燕王喜、太子丹等率領着全部精銳部隊向東退守遼東。秦將李信緊緊地追擊燕王,代王嘉就寫信給燕王喜說:「秦軍之所以追擊燕軍特別急迫,是因爲太子丹的緣故。現在您如果殺掉太子丹,把他的人頭獻給秦王,一定會得到秦王寬恕,而社稷或許也僥倖得到祭祀。」此後李信率軍追趕太子丹,太子丹隱藏在衍水河中,燕王就派使者殺了太子丹,準備把他的人頭獻給秦王。秦王又進軍攻打燕國。此後五年,秦國終於滅掉了燕國,俘虜了燕王喜。 第二年,秦王吞併了天下,立號爲皇帝。於是通輯太子丹和荊軻的門客,門客們都潛逃了。高漸離更名改姓給人家當酒保,隱藏在宋子這個地方作工。時間長了,覺得很勞累,聽到主人家堂上有客人擊築,走來走去捨不得離開。常常張口就說:「那築的聲調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侍候的人把高漸離的話告訴主人,說:「那個庸工懂得音樂,私下說是道非的。」家主人叫高漸離到堂前擊築,滿座賓客都說他擊得好,賞給他酒喝。高漸離考慮到長久他隱姓埋名,擔驚受怕地躲藏下去沒有盡頭,便退下堂來,把自己的築和衣裳從行裝匣子裏拿出來,改裝整容來到堂前,滿座賓客大喫一驚,離開座位用平等的禮節接待他,尊爲上賓。請他擊築唱歌,賓客們聽了,沒有不被感動得流着淚而離去的。宋子城裏的人輪流請他去做客,這消息被秦始皇聽到。秦始皇召令進見,有認識他的人,就說:「這是高漸離。」秦始皇憐惜他擅長擊築,特別赦免了他的死罪。於是薰瞎了他的眼睛,讓他擊築,沒有一次不說好。漸漸地更加接近秦始皇。高漸離便把鉛放進築中,再進宮擊築靠近時,舉築撞擊秦始皇,沒有擊中。於是秦始皇就殺了高漸離。終身不敢再接近從前東方六國的人了。 魯句踐聽到荊軻行刺秦王的事,私下說:「唉!太可惜啦,他不講究刺劍的技術啊,我太不瞭解這個人了!過去我呵斥他,他就以爲我不是同路人了。」 太史公說:社會上談論荊軻,當說到太子丹的命運時,說什麼「天上像下雨一樣落下糧食來,馬頭長出角來!」這太過分了。又說荊軻刺傷了秦王,這都不是事實。當初公孫季功、董生和夏無且交遊,都知道這件事,他們告訴我的就像我記載的。從曹沫到荊軻五個人,他們的俠義之舉有的成功,有的不成功,但他們的志向意圖都很清楚明朗,都沒有違背自己的良心,名聲流傳到後代,這難道是虛妄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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