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 七十列傳 · 黥布列傳
黥布者,六人也,姓英氏。秦時爲布衣。少年,有客相之曰:「當刑而王。」及壯,坐法黥。布欣然笑曰;「人相我當刑而王,幾是乎?」人有聞者,共俳笑之。布已論輸麗山,麗山之徒數十萬人,布皆與其徒長豪桀交通,乃率其曹偶,亡之江中爲羣盜。 陳勝之起也,布乃見番君,與其衆叛秦,聚兵數千人。番君以其女妻之。章邯之滅陳勝,破呂臣軍,布乃引兵北擊秦左右校,破之清波,引兵而東。聞項梁定江東會稽,涉江而西。陳嬰以項氏世爲楚將,乃以兵屬項梁,渡淮南,英布、蒲將軍亦以兵屬項梁。 項梁涉淮而西,擊景駒、秦嘉等,布常冠軍。項梁至薛,聞陳王定死,乃立楚懷王。項梁號爲武信君,英布爲當陽君。項梁敗死定陶,懷王徙都彭城,諸將英布亦皆保聚彭城。當是時,秦急圍趙,趙數使人請救。懷王使宋義爲上將,範曾爲末將,項籍爲次將,英在、蒲將軍皆爲將軍,悉屬宋義,北救趙。及項籍殺宋義於河上,懷王因立籍爲上將軍,諸將皆屬項籍。項籍使布先渡河擊秦,布數有利,籍乃悉引兵涉河從之,遂破秦軍,降章邯等。楚兵常勝,功冠諸侯。諸侯兵皆以服屬楚者,以布數以少敗衆也。 項籍之引兵西至新安,又使布等夜擊阬章邯秦卒二十餘萬人。至關,不得入,又使布等先從間道破關下軍,遂得入,至咸陽。布常爲軍鋒。項王封諸將,立布爲九江王,都六。 漢元年四月,諸侯皆罷戲下,各就國。項氏立懷王爲義帝,徙都長沙,乃陰令九江王布等行擊之。其八月,布使將擊義帝,追殺之郴縣。 漢二年,齊王田榮畔楚,項王往擊齊,徵兵九江,九江王布稱病不往,遣將將數千人行。漢之敗楚彭城,布又稱病不佐楚。項王由此怨布,數使使者誚讓召布,布愈恐,不敢往。項王方北憂齊、趙,西患漢,所與者獨九江王,又多布材,欲親用之,以故未擊。 漢三年,漢王擊楚,大戰彭城,不利,出梁地,至虞,謂左右曰:「如彼等者,無足與計天下事。」謁者隨何進曰:「不審陛下所謂。」漢王曰:「孰能爲我使淮南,令之發兵倍楚,留項王於齊數月,我之取天下可以百全。」隨何曰:「臣請使之。」乃與二十人俱,使淮南。至,因太宰主之,三日不得見。隨何因說太宰曰:「王之不見何,必以楚爲彊,以漢爲弱,此臣之所以爲使。使何得見,言之而是邪,是大王所欲聞也;言之而非邪,使何等二十人伏斧質淮南市,以明王倍漢而與楚也。」太宰乃言之王,王見之。隨何曰:「漢王使臣敬進書大王御者,竊怪大王與楚何親也。」淮南王曰:「寡人北鄉而臣事之。」隨何曰:「大王與項王俱列爲諸侯,北鄉而臣事之,必以楚爲彊,可以託國也。項王伐齊,身負板築,以爲士卒先,大王宜悉淮南之衆,身自將之,爲楚軍前鋒,今乃發四千人以助楚。夫北面而臣事人者,固若是乎?夫漢王戰於彭城,項王未出齊也,大王宜騷淮南之兵渡淮,日夜會戰彭城下,大王撫萬人之衆,無一人渡淮者,垂拱而觀其孰勝。夫託國於人者,固若是乎?大王提空名以鄉楚,而欲厚自託,臣竊爲大王不取也。然而大王不背楚者,以漢爲弱也。夫楚兵雖彊,天下負之以不義之名,以其背盟約而殺義帝也。然而楚王恃戰勝自彊,漢王收諸侯,還守成皋、滎陽,下蜀、漢之粟,深溝壁壘,分卒守徼乘塞,楚人還兵,間以梁地,深入敵國八九百里,欲戰則不得,攻城則力不能,老弱轉糧千里之外;楚兵至滎陽、成皋,漢堅守而不動,進則不得攻,退則不得解。故曰楚兵不足恃也。使楚勝漢,則諸侯自危懼而相救。夫楚之彊,適足以致天下之兵耳。故楚不如漢,其勢易見也。今大王不與萬全之漢而自託於危亡之楚,臣竊爲大王惑之。臣非以淮南之兵足以亡楚也。夫大王發兵而倍楚,項王必留;留數月,漢之取天下可以萬全。臣請與大王提劍而歸漢,漢王必裂地而封大王,又況淮南,淮南必大王有也。故漢王敬使使臣進愚計,原大王之留意也。」淮南王曰:「請奉命。」陰許畔楚與漢,未敢泄也。 楚使者在,方急責英布發兵,舍傳舍。隨何直入,坐楚使者上坐,曰:「九江王已歸漢,楚何以得發兵?」布愕然。楚使者起。何因說布曰:「事已搆,可遂殺楚使者,無使歸,而疾走漢併力。」布曰:「如使者教,因起兵而擊之耳。」於是殺使者,因起兵而攻楚。楚使項聲、龍且攻淮南,項王留而攻下邑。數月,龍且擊淮南,破布軍。布欲引兵走漢,恐楚王殺之,故間行與何俱歸漢。 淮南王至,上方踞牀洗,召布入見,布大怒,悔來,欲自殺。出就舍,帳御飲食從官如漢王居,布又大喜過望。於是乃使人入九江。楚已使項伯收九江兵,盡殺布妻子。布使者頗得故人倖臣,將衆數千人歸漢。漢益分佈兵而與俱北,收兵至成皋。四年七月,立布爲淮南王,與擊項籍。 漢五年,布使人入九江,得數縣。六年,布與劉賈入九江,誘大司馬周殷,周殷反楚,遂舉九江兵與漢擊楚,破之垓下。 項籍死,天下定,上置酒。上折隨何之功,謂何爲腐儒,爲天下安用腐儒。隨何跪曰:「夫陛下引兵攻彭城,楚王未去齊也,陛下發步卒五萬人,騎五千,能以取淮南乎?」上曰:「不能。」隨何曰:「陛下使何與二十人使淮南,至,如陛下之意,是何之功賢於步卒五萬人騎五千也。然而陛下謂何腐儒,爲天下安用腐儒,何也?」上曰:「吾方圖子之功。」乃以隨何爲護軍中尉。布遂剖符爲淮南王,都六,九江、廬江、衡山、豫章郡皆屬布。 七年,朝陳。八年,朝雒陽。九年,朝長安。 十一年,高後誅淮陰侯,布因心恐。夏,漢誅梁王彭越,醢之,盛其醢遍賜諸侯。至淮南,淮南王方獵,見醢,因大恐,陰令人部聚兵,候伺旁郡警急。 布所幸姬疾,請就醫,醫家與中大夫賁赫對門,姬數如醫家,賁赫自以爲侍中,乃厚餽遺,從姬飲醫家。姬侍王,從容語次,譽赫長者也。王怒曰:「汝安從知之?」具說狀。王疑其與亂。赫恐,稱病。王愈怒,欲捕赫。赫言變事,乘傳詣長安。布使人追,不及。赫至,上變,言布謀反有端,可先未發誅也。上讀其書,語蕭相國。相國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誣之。請擊赫,使人微驗淮南王。」淮南王布見赫以罪亡,上變,固已疑其言國陰事;漢使又來,頗有所驗,遂族赫家,發兵反。反書聞,上乃赦賁赫,以爲將軍。 上召諸將問曰:「布反,爲之柰何?」皆曰;「發兵擊之,阬豎子耳。何能爲乎!」汝陰侯滕公召故楚令尹問之。令尹曰:「是故當反。」滕公曰:「上裂地而王之,疏爵而貴之,南面而立萬乘之主,其反何也?」令尹曰:「往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此三人者,同功一體之人也。自疑禍及身,故反耳。」滕公言之上曰:「臣客故楚令尹薛公者,其人有籌策之計,可問。」上乃召見問薛公。薛公對曰:「布反不足怪也。使布出於上計,山東非漢之有也;出於中計,勝敗之數未可知也;出於下計,陛下安枕而臥矣。」上曰:「何謂上計?」令尹對曰:「東取吳,西取楚,並齊取魯,傳檄燕、趙,固守其所,山東非漢之有也。」「何謂中計?」「東取吳,西取楚,並韓取魏,據敖庾之粟,塞成皋之口,勝敗之數未可知也。」「何謂下計?」「東取吳,西取下蔡,歸重於越,身歸長沙,陛下安枕而臥,漢無事矣。」上曰:「是計將安出?」令尹對曰:「出下計。」上曰:「何謂廢上中計而出下計?」令尹曰:「布故麗山之徒也,自致萬乘之主,此皆爲身,不顧後爲百姓萬世慮者也,故曰出下計。」上曰:「善。」封薛公千戶。乃立皇子長爲淮南王。上遂發兵自將東擊布。 布之初反,謂其將曰:「上老矣,厭兵,必不能來。使諸將,諸將獨患淮陰、彭越,今皆已死,餘不足畏也。」故遂反。果如薛公籌之,東擊荊,荊王劉賈走死富陵。盡劫其兵,渡淮擊楚。楚發兵與戰徐、僮間,爲三軍,欲以相救爲奇。或說楚將曰:「布善用兵,民素畏之。且兵法,諸侯戰其地爲散地。今別爲三,彼敗吾一軍,餘皆走,安能相救!」不聽。布果破其一軍,其二軍散走。 遂西,與上兵遇蘄西,會甀。布兵精甚,上乃壁庸城,望布軍置陳如項籍軍,上惡之。與布相望見,遙謂布曰:「何苦而反?」布曰:「欲爲帝耳。」上怒罵之,遂大戰。布軍敗走,渡淮,數止戰,不利,與百餘人走江南。布故與番君婚,以故長沙哀王使人紿布,僞與亡,誘走越,故信而隨之番陽。番陽人殺布茲鄉民田舍,遂滅黥布。 立皇子長爲淮南王,封賁赫爲期思侯,諸將率多以功封者。 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豈春秋所見楚滅英、六,皋陶之後哉?身被刑法,何其拔興之暴也!項氏之所阬殺人以千萬數,而布常爲首虐。功冠諸侯,用此得王,亦不免於身爲世大僇。禍之興自愛姬殖,妒媢生患,竟以滅國! 九江初筮,當刑而王。既免徒中,聚盜江上。再雄楚卒,頻破秦將。病爲羽疑,歸受漢杖。賁赫見毀,卒致無妄。
詩集
註解
布衣:指麻布衣服,以古代平民穿麻布衣服,因以指代平民百姓,這裏即是指代義。 相:看相,相面。用觀察人的容貌等特徵推算其命運的迷信活動。 坐法:犯法被判罪。坐,因犯……罪。黥:墨刑的別稱。用刀在額頰處剌字,再塗以墨。 幾:近似,差不多。 俳笑:戲笑。俳:戲。 論:判罪。 徒長:罪犯的頭目。桀:優秀,傑出的人物。交通:來往,交往。 曹偶:等輩,一夥人。曹:輩。偶:類。 妻:以女嫁人。渡淮南:據《史記會注考證》,“淮”下“南”字疑衍。 冠軍:列於諸軍之首。是說他驍勇善戰爲衆軍之最。 定死:確實已死。定:的確,確實。 降:使……投降。 數:屢次,多次。 坑:挖坑活埋。 間道:小道,隱蔽的路。軍鋒:軍隊的前鋒。 戲(huī,揮)下:主將的大旗,即帥旗之下,引申爲部下。戲,同“麾”。軍中指揮的旗子。 國:諸侯封地。 陰:私下,暗中。 畔:通“叛”。背叛。 佐:輔佐,扶助。 誚讓:責怪,遣責。 與:親附,倚重。 多:推重,讚美。 謁者:爲國君掌管傳達稟報的人。 審:詳知,明悉。陛下:此語本是臣子對帝王的尊稱,劉邦尚未稱帝,稱陛下以討歡心。 倍:背叛,反叛。 留項王於齊數月:據卷七《項羽本紀》,項羽去齊而後有彭城之戰,漢敗彭城而後纔有隨何之說。 說:遊說,勸說。 斧質:古刑具。置人於砧板上,以斧砍之。質:砧板。 書:信。御者:君王的侍者。不敢直達於王,由侍者轉呈,以表敬意。 竊怪:私下感到奇怪。 鄉:同“向”。面向,面對着。 板築:築牆的用具。板:築牆用的夾板。築:夯土的杵。 騷:通“掃”。掃數出動,指投入全部力量。 垂拱:垂衣拱手,比喻毫不費力。 負:背,揹負。 背盟約:指項羽違背楚懷王與諸侯“先入關中者王之”的約定。 深溝壁壘:深挖壕溝,高築壁壘。指防禦堅固。 守徼乘塞:防守邊界和邊塞險要的地方。徼:邊界。乘:登上。 恃:依靠,憑藉。 裂地:分割土地。 舍傳舍:住在賓館。前“舍”爲住。傳舍:旅館、賓館。 構:結成,造成。 走:歸向,同力。 間行:走小道,隱蔽的路。 踞牀洗:蹲踞在牀邊洗腳。踞:蹲坐。洗:指洗腳。 過望:超出自己的希望。妻子:妻子和子女。 倖臣:被寵愛的臣子。 折:折損,貶低。 腐儒:迂腐保守,不合時宜的讀書人。 圖:考慮,思改。 剖符:帝王授權或職務的憑證。可以一分爲二,各執其一,以示信用。 七年:卷八《高祖本紀》和《漢書·英布傳》均作“六年”,高祖會諸侯於陳。 醢(hǎi,海):把人剁成肉醬的酷刑。 部聚:集結,佈署。 候伺:守候探察。 疾:病。 饋遺:贈送。 語次:談話之間。 傳(zhuàn,篆):驛站的馬車。詣:往,到……去。 上變:向皇上上書報告謀反事態。 端:徵兆,苗頭。 微驗:私下探察。 族:滅族。 豎子:小子。對人鄙薄的稱呼。 疏爵:分別賜予爵位。疏:分。 萬乘之主:萬輛兵車之主。本指天子,這是說被分封的王和諸侯的規模勢力像天子。 “往年”下二句:韓信、彭越均在漢十一年春被殺,黥布同年七月反叛,不當稱“往年”,又稱“前年”。而《集解》引張晏曰:“往年,前年國耳,使文相避也。” 籌策:策劃謀略。策,“策”的異體字。 傳檄(xī,希):傳遞檄文。檄:徵召、曉喻或聲討的文書。 敖庾:糧倉。 重:輜重。此指貴重財物。 是:這。指代黥布。 厭兵:厭惡作戰。 散地:古兵家認爲在自己領地與敵人作戰,士卒在危急時容易逃散。 壁:藏於壁壘,堅守不出。 陳(zhèn,陣):同“陣”。作戰時的戰鬥隊列。 紿:哄騙,欺騙。 率:大致,一般。 《春秋》:編年體史書,相傳孔子據魯史修訂而成。 被:遭受。 拔興:迅速興起。拔:猝然。暴:突然。 僇:恥辱。 殖:繁衍,孳生。 妒媢:嫉妒。媢:妒。
簡介
《黥布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收錄於《史記》中。黥布,原名英布(?—公元前196年),漢族,六縣(今安徽六安)人,因受秦律被黥,又稱黥布。秦末漢初名將,是我國秦朝末期農民起義領袖之一,後投靠項羽,爲西楚名將,後來歸附劉邦,被封爲九江王,最後因謀反罪被殺。
佳句
暫無內容
翻譯
黥布,是六縣人,姓英。秦朝時是個平民百姓。小時候,有位客人給他看了相說:“當在受刑之後稱王。”到了壯年,犯了法,被判處黥刑。黥布愉快地笑着說:“有人給我看了相,說我當在受刑之後稱王,現在,大概就是這種情形了吧?”聽到他這麼說的人,都戲笑他。黥布定罪後不久被押送到驪山服勞役,驪山刑徒有幾十萬人,黥布專和罪犯的頭目、英雄豪傑來往,終於帶着這夥人逃到長江之中做了羣盜。 陳勝起義時,黥布就去見番縣令吳芮,並跟他的部下一起反叛秦朝,聚集了幾千人的隊伍。番縣令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章邯消滅了陳勝、打敗了呂臣的軍隊之後,黥布就帶兵北上攻打秦左、右校的軍隊,在清波打敗了他們,就帶兵向東挺進。聽說項梁平定了江東會稽,渡過長江向西進發,陳嬰因爲項氏世世代代做楚國的將軍,就帶領着自己的軍隊歸屬了項梁,向南渡過淮河,英布、蒲將軍也帶着軍隊歸屬了項梁。 項梁率師渡過淮河向西進發,攻打景駒、秦嘉等人的戰鬥中,黥布驍勇善戰,總是列於衆軍之首。項梁到達薛地,聽說陳王的確死了,就擁立了楚懷王。項梁號稱武信君,英布爲當陽君。項梁在定陶戰敗而死,楚懷王遷都到彭城,將領們和英布也都聚集在彭城守衛。正當這時,秦軍加緊圍攻趙國,趙國屢次派人來請求救援。楚懷王派宋義擔任上將軍,範曾擔任末將軍,項籍擔任次將軍,英布、蒲將軍都爲將軍,全部歸屬宋義統帥,向北救助趙國。等到項籍在黃河之畔殺死宋義,懷王趁勢改任項籍爲上將軍,各路將領都歸屬項籍統轄。項籍派英布率先渡過黃河攻擊秦軍,英布屢立戰功佔有優勢,項籍就率領着全部人馬渡過黃河,跟英布協同作戰,於是打敗了秦軍,迫使章邯等人投降。楚軍屢戰屢勝,功蓋各路諸侯。各路諸侯的軍隊都能逐漸歸附楚國的原因,是因爲英布指揮軍隊作戰能以少勝多,使人震服啊! 項籍帶領着軍隊向西到達新安,又派英布等人領兵趁夜襲擊並活埋章邯部下二十多萬人。到達函谷關,不得入,又派英布等人,先從隱蔽的小道,打敗了守關的軍隊,才得以進關,一直到達咸陽。英布常常擔任軍隊的前鋒。項王分封將領們的時候,封英布爲九江王,建都六縣。 漢元年(前206)四月,諸侯們都離開項王的大本營,各回到自己的封國。項王擁立懷王爲義帝,遷都長沙,卻暗中命令九江王英布等人,在半路上偷襲他。這年八月,英布派將領襲擊義帝,追到郴縣把他殺死。 漢二年,齊王田榮背叛楚國,項王前往攻打齊國,向九江徵調軍隊,九江王託辭病重不能前往,只派將領帶着幾千人應徵。漢王在彭城打敗楚軍,英布又託辭病重不去輔佐楚國。項王因此怨恨英布,屢次派使者前去責備英布,並召他前往,英布越發地恐慌,不敢前往。項王正爲北方的齊國、趙國擔心,西邊又憂患漢王起兵,知交的只有九江王,又推重英布的才能,打算親近他、任用他,所以沒有攻打他。 漢三年,漢王攻打楚國,在彭城展開大規模的戰爭,失利後從梁地撤退,來到虞縣,對身邊親近的人說:“像你們這些人,不配共同謀劃天下大事。”負責傳達稟報的隨何近前說:“我不理解陛下說的是什麼意思。”漢王說:“誰能替我出使淮南,讓他們發動軍隊,背叛楚國,在齊國把項王牽制幾個月,我奪取天下就萬無一失了。”隨何說:“我請求出使淮南。”漢王給了他二十人一同出使淮南。到達後,因爲太宰作內主,等了三天也沒能見到淮南王。隨何趁機遊說太宰說:“大王不召見我,一定認爲楚國強大,漢國弱小,這正是我出使的原因。使我得以召見,我的話要是說的對呢,那正是大王想聽的;我的話說的不對呢,讓我們二十人躺在砧板之上,在淮南廣場用斧頭剁死。以表明大王背叛漢國親近楚國之心。”太宰這才把話轉告淮南王,淮南王接見了他。隨何說:“漢王派我恭敬地上書大王駕前,我私下感到奇怪的是,大王爲什麼和楚國那麼親近。”淮南王說:“我面向北邊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隨何說:“大王和項王都列爲諸侯,北向而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一定是認爲楚國強大,可以把國家託付給他。項王攻打齊國時,他親自揹負着築牆的工具,身先士卒,大王應當出動淮南全部人馬,親自率領着他們,做楚軍的前鋒,如今只派四千人去幫助楚國。面北而侍奉人家的臣子,本來是這個樣子嗎?漢王在彭城作戰,項王還未曾出兵齊國,大王就應該調動淮南所有的人馬,渡過淮河,幫助項王與漢王日夜會戰於彭城之下。大王擁有萬人之衆,卻沒有一個人渡過淮河,這是垂衣拱手地觀看他們誰勝誰敗。把國家託付給人家的人,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嗎?大王掛着歸向楚國的空名,卻想紮紮實實地依靠自己,我私下認爲大王這樣做是不可取的。可是,大王不背棄楚國,是認爲漢國弱小。楚國的軍隊即使強大,卻揹負着天下不義的名聲,因爲他背棄盟約而又殺害義帝。可是楚王憑藉着戰爭的勝利自認爲強大,漢王收攏諸侯之後,回師駐守城皋、滎陽,從蜀、漢運來糧食,深挖壕溝,高築壁壘,分兵把守着邊境要塞,楚國要想撤回軍隊,中間有梁國相隔,深入敵人國土八九百里,想打,那麼又打不贏,攻城又攻不下,老弱殘兵輾轉運糧千里之外;等到楚國軍隊到達滎陽、成皋,漢王的軍隊卻堅守不動,進攻又攻不破,退卻又逃不出漢軍的追擊。所以說楚國的軍隊是不足以依靠的。假使楚軍戰勝了漢軍,那麼諸侯們自身危懼,必然要相互救援。一旦楚國強大,恰好會招來天下軍隊的攻擊。所以楚國比不上漢國,那形勢是顯而易見的。如今大王不和萬無一失的漢國友好,卻自身託付於危在旦夕的楚國,我私下替大王感到疑惑。我不認爲淮南的軍隊足夠用來滅亡楚國。只要大王出兵背叛楚國,項王一定會被牽制,只要牽制幾個月,漢王奪取天下就可以萬無一失了。我請求給大王提着寶劍歸附漢國,漢王一定會分割土地封賜大王,又何況還有這淮南,淮南必定爲大王所有啊。因此,漢王嚴肅地派出使臣,進獻不成熟的計策,希望大王認真地考慮。”淮南王說:“遵從你的意見。”暗中答應叛楚歸漢,沒敢泄露這個祕密。 這時,楚國的使者也在淮南,正迫不及待地催促英布出兵,住在賓館裏。隨何徑直闖進去,坐在楚國使者的上席,說:“九江王已歸附漢王,楚國憑什麼讓他出兵?”英布顯出喫驚的樣子。楚國使者站起來要走。隨何趁機勸英布說:“大事已成,就可以殺死楚國的使者,不能讓他回去,我們趕快向漢靠攏,協同作戰。”英布說:“就按照你的指教,出兵攻打楚國罷了。”於是殺掉使者,出兵攻打楚國。楚國便派項聲、龍且進攻淮南,項王留下來進攻下邑。戰爭持續了幾個月,龍且在淮南的戰役中,打敗了英布的軍隊。英布想帶兵撤退到漢國,又怕楚國的軍隊攔截殺掉他,所以,和隨何從隱蔽的小道逃歸漢國。 淮南王到時,漢王正坐在牀上洗腳,就叫英布去見他。英布見狀,怒火燃胸,後悔前來,想要自殺。當他退出來,來到爲他準備的賓館,見到帳幔、用器、飲食、侍從官員一如漢王那麼豪華,英布又喜出望外。於是就派人進入九江。這時楚王已經派項伯收編了九江的部隊,殺盡了英布的妻子兒女。英布派去的人找到當時的寵臣故友,帶着幾千人馬回到漢國。漢王又給英布增加了兵力一道北上,到成皋招兵買馬。漢四年七月,漢王封英布爲淮南王,共同攻打項籍。 漢五年(前202),英布又派人進入九江,奪得了好幾個縣。漢六年,英布和劉賈進入九江,誘導大司馬周殷,周殷反叛楚國後,就調動九江的軍隊和漢軍共同攻打楚國,大敗楚軍於垓下。 項籍一死,天下平定,皇上置酒設宴。皇上卻貶低隨何的功勞,說隨何是迂腐保守、不合時宜的讀書人,治理天下怎麼能任用這樣的人呢。隨何跪在皇上面前說:“當陛下帶兵攻打彭城時,項王還未曾出兵去齊國,陛下調動步兵五萬,騎兵五千,能憑這點兵力奪取淮南嗎?”皇上說:“不能。”隨何說:“陛下派我和二十人出使淮南,一到,陛下就如願以償,這是我的功勞比步兵五萬,騎兵五千還要大呀。可是陛下說我是迂腐保守不合時宜的讀書人,這是怎麼回事呢?”皇上說:“我正考慮您的功勞。”於是就任用隨何爲護軍中尉。英布就剖符做淮南王去了,建都六縣,九江、廬江、衡山、豫章郡都歸屬英布。 漢七年,英布到陳縣朝見皇上。漢八年,到洛陽朝見。漢九年到長安朝見。 漢十一年(前196),高後誅殺了淮陰侯,因此,英布內心恐懼。這年夏天,漢高祖誅殺了梁王彭越,並把他剁成了肉醬,又把肉醬裝好分別賜給諸侯。送到淮南,淮南王正在打獵,看到肉醬,特別害怕,暗中使人部署,集結軍隊,守候並偵察鄰郡的意外警急。 英布寵幸的愛妾病了,請求治療,醫師的家和中大夫賁赫家住對門,愛妾多次去醫師家治療,賁赫認爲自己是侍中,就送去了豐厚的禮物,隨愛妾在醫家飲酒。愛妾侍奉淮南王時,安逸舒緩、不慌不忙地談話之間,稱讚賁赫是忠厚老實的人。淮南王生氣地說:“你怎麼知道的呢?”愛妾就把相交往的情況全都告訴他。淮南王疑心她和賁赫有淫亂關係。賁赫驚懼,藉口有病不去應班。淮南王更加惱怒,就要逮捕賁赫。賁赫要告發英布叛變,就坐着驛車前往長安。英布派人追趕,沒趕上。賁赫到了長安,上書告變,說英有造反的跡像,可以在叛亂之前誅殺他。皇上看了他的報告,對蕭相國商量,相國說:“英布不應該有這樣的事,恐怕是因結有怨仇誣陷他。請把賁赫關押起來,派人暗中驗證淮南王。”淮南王見賁赫畏罪潛逃,上書言變,本來已經懷疑他會說出自己暗中部署的情況,漢王的使臣又來了,有了相當的驗證,就殺死賁赫的全家,起兵造反。造反的消息傳到長安,皇上就釋放了賁赫,封他做了將軍。 皇上召集將領們問道:“英布造反,對他怎麼辦?”將領們都說:“出兵打他,活埋了這小子,還能怎麼辦!”汝陰侯滕公召原楚國令尹問這事。令尹說:“他本來就當造反。”滕公說:“皇上分割土地立他爲王,分賜爵位讓他顯貴,面南聽政立爲萬乘之主,他爲什麼反呢?”令尹說:“往年殺死彭越,前年殺死韓信,這三個人有同樣的功勞,是結爲一體的人,自然會懷疑禍患殃及本身,所以造反了。”滕公把這些話告訴皇上說:“我的門客原楚國令尹薛公,這個人很有韜略,可以問他。”皇上就召見了薛公。薛公回答說:“英布造反不值得奇怪。假使英布計出上策,山東地區就不歸漢王所有了;計出中策,誰勝誰敗很難說了;計出下策,陛下就可以安枕無憂了。”皇上說:“什麼是上策?”令尹回答說:“向東奪取吳國,向西奪取楚國,吞併齊國,佔領魯國,傳一紙檄文,叫燕國、趙國固守他的本土,山東地區就不再歸漢王所有了。”皇上再問:“什麼是中策?”令尹回答說:“向東攻佔吳國,向西攻佔楚國,吞併韓國佔領魏國,佔有敖庾的糧食,封鎖成皋的要道,誰勝誰敗就很難預料了。”皇上又問:“什麼是下策?”令尹回答說:“向東奪取吳國,向西奪取下蔡,把輜重財寶遷到越國,自身跑到長沙,陛下就可以安枕無慮了。漢朝就沒事了。”皇上說:“英布將會選擇哪種計策?”令尹回答說:“選擇下策。”皇上說:“他爲什麼放棄上策、中策而選擇下策呢?”令尹說:“英布本是原先驪山的刑徒,自己奮力做到了萬乘之主,這都是爲了自身的富貴,而不顧及當今百姓,不爲子孫後代考慮,所以說他選用下策。”皇上說:“說的好。”賜封薛公爲千戶侯。冊封皇子劉長爲淮南王。皇上就調動軍隊,親自率領着向東攻打英布。 英布造反之初,對他的將領們說:“皇上老了,厭惡打仗了,一定不能夠親自帶兵前來,派遣將領,將領們只害怕淮陰、彭越,如今他們都死了,其餘的將領沒什麼可怕的。”所以造反了。果真如薛公預料的,向東攻打荊國,荊王劉賈出逃,死在富陵。英布劫持了他所有的部隊,渡過淮河攻打楚國。楚國調動軍隊在徐、僮之間和英布作戰,楚國分兵三路,想採用相互救援的奇策。有人勸告楚將說:“英布擅長用兵打仗,百姓們一向畏懼他。況且兵法上說:‘諸侯在自己的領地和敵人作戰,一旦士卒危急,就會逃散。’如今兵分三路,他們只要戰敗我們其中的一路軍隊,其餘的就都跑了,怎麼能互相救援呢!”楚將不聽忠告。英布果然打敗其中一路軍隊,其他兩路軍隊都四散逃跑了。 英布的軍隊向西挺進,在蘄縣以西的會甀和皇上的軍隊相遇。英布的軍隊非常精銳,皇上就躲進庸城壁壘,堅守不出,見英布列陣一如項籍的軍隊,皇上非常厭惡他。和英布遙相望見,遠遠地對英布說:“何苦要造反呢?”英布說:“我想當皇帝阿!”皇上大怒,罵他,隨即兩軍大戰。英布的軍隊戰敗逃走,渡過淮河,幾次停下來交戰,都不順利,和一百多人逃到長江以南。英布原來和番縣令通婚,因此,長沙哀王派人誘騙英布,謊稱和英布一同逃亡,誘騙他逃到南越,所以英布相信他,就隨他到了番陽,番陽人在茲鄉百姓的民宅裏殺死了英布,終於滅掉了黥布。 皇上冊立皇子劉長爲淮南王,封賁赫爲期思侯,將領們大多因戰功受到封賞。 太史公說:英布,他的祖先難道是《春秋》所載被楚國滅亡的英國、六國皋陶的後代嗎?他自身遭受黥刑,爲什麼他能興起發跡的那麼疾速啊!項氏擊殺活埋的人千千萬萬,英布常常是罪魁禍首。他的功勞列於諸侯之冠,因此得以稱王,也免不掉自身遭受當世最大的恥辱。禍根是由愛妾繁衍出來的,因妒嫉而釀成禍患,竟使國家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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