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 七十列傳 · 劉敬叔孫通列傳
劉敬者,齊人也。漢五年,戍隴西,過洛陽,高帝在焉。婁敬脫挽輅,衣其羊裘,見齊人虞將軍曰:“臣願見上言便事。”虞將軍欲與之鮮衣,婁敬曰:“臣衣帛,衣帛見;衣褐,衣褐見:終不敢易衣。”於是虞將軍入言上。上召入見,賜食。 已而問婁敬,婁敬說曰:“陛下都洛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婁敬曰:“陛下取天下與周室異。周之先自後稷,堯封之邰,積德累善十有餘世。公劉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馬棰居岐,國人爭隨之。及文王爲西伯,斷虞芮之訟,始受命,呂望、伯夷自海濱來歸之。武王伐紂,不期而會孟津之上八百諸侯,皆曰紂可伐矣,遂滅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屬傅相焉,乃營成周洛邑,以此爲天下之中也,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有德則易以王,無德則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務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險,令後世驕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時,天下和洽,四夷鄉風,慕義懷德,附離而並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戰一士,八夷大國之民莫不賓服,效其貢職。及周之衰也,分而爲兩,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勢弱也。今陛下起豐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徑往而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戰滎陽,爭成皋之口,大戰七十,小戰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腦塗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勝數,哭泣之聲未絕,傷痍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時,臣竊以爲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爲固,卒然有急,百萬之衆可具也。因秦之故,資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謂天府者也。陛下入關而都之,山東雖亂,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與人鬥,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入關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高帝問羣臣,羣臣皆山東人,爭言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上疑未能決。及留侯明言入關便,即日車駕西都關中。 於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婁敬,‘婁’者乃‘劉’也。”賜姓劉氏,拜爲郎中,號爲奉春君。 漢七年,韓王信反,高帝自往擊之。至晉陽,聞信與匈奴欲共擊漢,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壯士肥牛馬,但見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輩來,絋言匈奴可擊。上使劉敬復往使匈奴,還報曰:“兩國相擊,此宜誇矜見所長。今臣往,徒見羸瘠老弱,此必欲見短,伏奇兵以爭利。愚以爲匈奴不可擊也。”是時漢兵已逾句注,二十餘萬兵已業行。上怒,罵劉敬曰:“齊虜!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軍。”械繫敬廣武。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圍高帝白登,七日然後得解。高帝至廣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斬前使十輩言可擊者矣。”乃封敬二千戶,爲關內侯,號爲建信侯。 高帝罷平城歸,韓王信亡入胡。當是時,冒頓爲單于,兵彊,控弦三十萬,數苦北邊。上患之,問劉敬。劉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罷於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頓殺父代立,妻羣母,以力爲威,未可以仁義說也。獨可以計久遠子孫爲臣耳,然恐陛下不能爲。”上曰:“誠可,何爲不能!顧爲柰何?”劉敬對曰:“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之,厚奉遺之,彼知漢適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爲閼氏,生子必爲太子。代單于。何者?貪漢重幣。陛下以歲時漢所餘彼所鮮數問遺,因使辯士風諭以禮節。冒頓在,固爲子婿;死,則外孫爲單于。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兵可無戰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及後宮詐稱公主,彼亦知,不肯貴近,無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長公主。呂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柰何棄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長公主,而取家人子名爲長公主,妻單于。使劉敬往結和親約。 劉敬從匈奴來,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樓煩王,去長安近者七百里,輕騎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饒,可益實。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能興。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人。北近胡寇,東有六國之族,宗彊,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高枕而臥也。臣願陛下徙齊諸田,楚昭、屈、景,燕、趙、韓、魏後,及豪桀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強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乃使劉敬徙所言關中十餘萬口。 叔孫通者,薛人也。秦時以文學徵,待詔博士。數歲,陳勝起山東,使者以聞,二世召博士諸儒生問曰:“楚戍卒攻蘄入陳,於公如何?”博士諸生三十餘人前曰:“人臣無將,將即反,罪死無赦。願陛下急發兵擊之。”二世怒,作色。叔孫通前曰:“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爲一家,毀郡縣城,鑠其兵,示天下不復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於下,使人人奉職,四方輻輳,安敢有反者!此特羣盜鼠竊狗盜耳,何足置之齒牙間。郡守尉今捕論,何足憂。”二世喜曰:“善。”盡問諸生,諸生或言反,或言盜。於是二世令御史案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諸言盜者皆罷之。乃賜叔孫通帛二十匹,衣一襲,拜爲博士。叔孫通已出宮,反舍,諸生曰:“先生何言之諛也?”通曰:“公不知也,我幾不脫於虎口!”乃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及項梁之薛,叔孫通從之。敗於定陶,從懷王。懷王爲義帝,徙長沙,叔孫通留事項王。漢二年,漢王從五諸侯入彭城,叔孫通降漢王。漢王敗而西,因竟從漢。 叔孫通儒服,漢王憎之;乃變其服,服短衣,楚制,漢王喜。 叔孫通之降漢,從儒生弟子百餘人,然通無所言進,專言諸故羣盜壯士進之。弟子皆竊罵曰:“事先生數歲,幸得從降漢,今不能進臣等,專言大猾,何也?”叔孫通聞之,乃謂曰:“漢王方蒙矢石爭天下,諸生寧能鬥乎?故先言斬將搴旗之士。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漢王拜叔孫通爲博士,號稷嗣君。 漢五年,已並天下,諸侯共尊漢王爲皇帝於定陶,叔孫通就其儀號。高帝悉去秦苛儀法,爲簡易。羣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叔孫通知上益厭之也,說上曰:“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臣願徵魯諸生,與臣弟子共起朝儀。”高帝曰:“得無難乎?”叔孫通曰:“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爲之節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禮所因損益可知者,謂不相復也。臣願頗採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上曰:“可試爲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爲之。” 於是叔孫通使徵魯諸生三十餘人。魯有兩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諛以得親貴。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傷者未起,又欲起禮樂。禮樂所由起,積德百年而後可興也。吾不忍爲公所爲。公所爲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無污我!”叔孫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時變。” 遂與所徵三十人西,及上左右爲學者與其弟子百餘人爲綿蕞野外。習之月餘,叔孫通曰:“上可試觀。”上既觀,使行禮,曰:“吾能爲此。”乃令羣臣習肄,會十月。 漢七年,長樂宮成,諸侯羣臣皆朝十月。儀:先平明,謁者治禮,引以次入殿門,廷中陳車騎步卒衛宮,設兵張旗志。傳言“趨”。殿下郎中俠陛,陛數百人。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以次陳西方,東鄉;文官丞相以下陳東方,西鄉。大行設九賓,臚傳。於是皇帝輦出房,百官執職傳警,引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賀。自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肅敬。至禮畢,復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罷酒”。御史執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讙譁失禮者。於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爲皇帝之貴也。”乃拜叔孫通爲太常,賜金五百斤。 叔孫通因進曰:“諸弟子儒生隨臣久矣,與臣共爲儀,願陛下官之。”高帝悉以爲郎。叔孫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賜諸生。諸生乃皆喜曰:“叔孫生誠聖人也,知當世之要務。” 漢九年,高帝徙叔孫通爲太子太傅。漢十二年,高祖欲以趙王如意易太子,叔孫通諫上曰:“昔者晉獻公以驪姬之故廢太子,立奚齊,晉國亂者數十年,爲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蘇,令趙高得以詐立胡亥,自使滅祀,此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皆聞之;呂后與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廢適而立少,臣願先伏誅,以頸血污地。”高帝曰:“公罷矣,吾直戲耳。”叔孫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搖天下振動,柰何以天下爲戲!”高帝曰:“吾聽公言。”及上置酒,見留侯所招客從太子入見,上乃遂無易太子志矣。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謂叔孫生曰:“先帝園陵寢廟,羣臣莫習。”徙爲太常,定宗廟儀法。及稍定漢諸儀法,皆叔孫生爲太常所論箸也。 孝惠帝爲東朝長樂宮,及間往,數蹕煩人,乃作複道,方築武庫南。叔孫生奏事,因請間曰:“陛下何自築複道高寢,衣冠月出遊高廟?高廟,漢太祖,柰何令後世子孫乘宗廟道上行哉?”孝惠帝大懼,曰:“急壞之。”叔孫生曰:“人主無過舉。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壞此,則示有過舉。願陛下原廟渭北,衣冠月出遊之,益廣多宗廟,大孝之本也。”上乃詔有司立原廟。原廟起,以複道故。 孝惠帝曾春出遊離宮,叔孫生曰:“古者有春嘗果,方今櫻桃孰,可獻,願陛下出,因取櫻桃獻宗廟。”上乃許之。諸果獻由此興。 太史公曰:語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臺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際,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細,定海內,謀計用兵,可謂盡之矣。然而劉敬脫挽輅一說,建萬世之安,智豈可專邪!叔孫通希世度務,制禮進退,與時變化,卒爲漢家儒宗。“大直若詘,道固委蛇”,蓋謂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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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敬是齊國人,漢高帝五年(前202),他到隴西戍守邊塞,路過洛陽,當時高帝正住在那裏。婁敬進城後就摘下拉車子用的那塊橫木,穿着羊皮襖,去見齊人虞將軍說:“我希望見到皇帝談談有關國家的大事。”虞將軍要給他一件鮮潔的好衣服換上,婁敬說:“我穿着絲綢衣服來,就穿着絲綢衣服去拜見;穿着粗布短衣來,就穿着粗布短衣去拜見:我是決不會換衣服的。”於是虞將軍進宮把婁敬的請求報告給皇帝。皇帝召婁敬進宮來見,並賜給他飯喫。 等了一會兒,皇帝就問婁敬要談什麼大事,婁敬便勸說皇帝道:“陛下建都洛陽,難道是要跟周朝比試一下興隆嗎?”皇帝說:“是的。”婁敬說:“陛下取得天下跟周朝是不同的。周朝的先祖從后稷開始,堯封他於邰(tái,臺),積累德政善事十幾代。公劉爲避開夏桀的暴政而到豳(bīn,賓)居住。太王因爲狄族侵擾的緣故,離開豳,拄着馬鞭隻身移居到岐山,國內的人都爭相跟着他去岐山。到了周文王做了西方諸侯之長時,他曾妥善地解決了虞國和芮(ruì,瑞)國的爭端,從此才成了稟受天命統治天下的人,賢能之士呂望、伯夷自海邊回來歸附於他。周武王討伐殷紂時,不相約而自動到孟津會盟的八百諸侯,大家都說殷紂可以討伐了,於是就滅掉了殷。周成王即位,周公等人輔佐他,就在洛邑營造成周城,把它作爲天下的中心,四方各地的諸侯來交納貢物賦稅,道路都是均等的。這樣君主有德行就容易靠它稱王統治天下,沒德行就容易因此滅亡。凡是建都於此的,都想要像周朝一樣務必用德政來感召人民,而不想依靠險要的自然形勢,讓後代君主驕奢淫逸來虐待百姓。在周朝鼎盛時期,天下和睦,四方各族心向洛邑,歸附周朝,仰慕周君的道義,感念他的恩德,依附而且一起奉事周天子,不駐一兵防守,不用一卒出戰,八方大國的百姓沒有不歸順臣服的,都進獻貢物和賦稅。到了周朝衰敗的時候,分爲西周和東周兩小國,天下沒誰再來朝拜,周室已經不能控制天下。不是它的恩德太少,而是形勢太弱了。如今陛下從豐邑沛縣起事,招集三千士卒,帶着他們直接投入戰鬥便席捲蜀、漢地區,平定三秦,與項羽在滎陽交戰,爭奪成皋之險,大戰七十次,小戰四十次,使天下百姓血流大地,父子枯骨曝露於荒郊之中,橫屍遍野不可勝數,悲慘的哭聲不絕於耳,傷病殘疾的人們欲動不能,這種情況卻要同周朝成王、康王的興盛時期相比,我私下認爲這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再說秦地有高山被覆,黃河環繞,四面邊塞可以作爲堅固的防線,即使突然有了危急情況,百萬之衆的雄兵是可備一戰的。藉着秦國原來經營的底子,又以肥沃的土地爲依託,這就是所說的形勢險要、物產豐饒的‘天府’之地啊。陛下進入函谷關把都城建在那裏,山東地區即使有禍亂,秦國原有的地方是可以保全並佔有的。與別人搏鬥,不掐住他的咽喉,擊打他的後背,是不能完全獲勝的。如果陛下進入函谷關內建都,控制着秦國原有的地區。這也就是掐住了天下的咽喉而擊打它的後背啊。” 漢高帝徵求大臣們的意見,大臣們都是山東地區的人,爭先恐後地申辯說周朝建都在洛陽稱王天下幾百年,秦朝建都在關內只到二世就滅亡了,不如建都在周朝都城。皇帝猶疑不決。等到留侯張良明確地闡述了入關建都的有利條件後,皇帝當日就乘車西行到關中建都。 當時皇帝說:“本來主張建都在秦地的是婁敬,‘婁’就是‘劉’啊。”於是賜婁敬改姓劉,授給他郎中官職,稱號叫奉春君。 漢高帝七年(前200),韓王信叛漢,漢高帝親自討伐他。到達晉陽時,得知韓王信與匈奴勾結要共同進攻漢朝的消息,皇帝大爲震怒,就派使臣出使匈奴摸清底細。匈奴把他們強壯能戰的士兵和肥壯的牛馬都藏了起來,只顯露出年老弱小的士兵和瘦弱的牲畜。派去的使臣十餘批迴來,都說匈奴可以攻擊。皇帝派劉敬再去出使匈奴,他回來報告說:“兩國交兵,這時該炫耀顯示自己的長處纔是。現在我去那裏,只看到瘦弱的牲畜和老弱的士兵,這一定是故意顯露自己的短處,而埋伏奇兵來爭取勝利。我以爲匈奴是不能攻打的。”這時漢朝軍隊已經越過了句注山,二十萬大軍已經出征。皇帝聽了劉敬的話非常惱怒,罵劉敬道:“齊國孬種!憑着兩片嘴撈得官做,現在竟敢胡言亂語阻礙我的大軍。”就用鐐銬把劉敬拘禁起來押在廣武縣。高帝率軍前往,到了平城,匈奴果然出奇兵高帝圍困在白登山上,被圍困了七天後才得以解圍。高帝回到廣武縣,便赦免了劉敬,對劉敬說:“我不聽您的意見,因而在平城遭到圍困。我已經把前面那十來批出使匈奴說匈奴可以攻打的人都斬首了。”於是賞賜劉敬食邑二千戶,封爲關內侯,稱作建信侯。 漢高帝撤出平城返回朝廷,韓王信逃入匈奴。這時,冒頓是匈奴的君主,軍隊強大,勇士有三十萬,屢次侵擾北部邊境。皇帝對這種情況很憂慮,就問劉敬對策。劉敬說:“漢朝天下剛剛平定,士兵們被兵火搞得疲憊不堪,對匈奴是不能用武力制服的。冒頓殺了他的父親自己做了君主,又把他父親的許多姬妾作自己的妻子,他憑武力樹威勢,是不能用仁義道德說服的。只能夠從長計議讓他的子孫後代臣服漢朝了,然而又怕陛下不能辦到。”皇帝說:“果真可行的話,爲什麼不能辦!只是該怎麼辦呢?”劉敬回答說:“陛下如果能把皇后生的大公主嫁給冒頓作妻子,給他送上豐厚的禮物,他知道是漢帝皇后生的女兒又送來豐厚的禮物,粗野的外族人一定愛慕而把大公主作正妻,生下的兒子必定是太子,將來接替君位。爲什麼要這樣辦?因爲匈奴貪圖漢朝的豐厚財禮。陛下拿一年四季漢朝多餘而匈奴少有的東西多次撫問贈送,順便派能言善辯的的人用禮節來開導啓發他。冒頓在位,當然是漢朝的女婿;他死了,他漢朝外孫就是君主。哪曾聽說外孫子敢同外祖父分庭抗禮的呢?軍隊可以不出戰便使匈奴逐漸臣服了。如果陛下不能派大公主去,而讓皇族女子或是嬪妃假冒公主,他也會知道,就不肯尊敬親近她,那樣就沒什麼好處了。”高帝聽後說:“好的。”便要送大公主去匈奴。呂后得知後日夜哭哭啼啼,對皇帝說:“我只有太子和一個女兒,怎麼忍心把她拋掉遠嫁匈奴去!”皇帝終究不能派出大公主,便找了個宮女以大公主的名義,嫁給冒頓君主作妻子。同時,派遣劉敬前往與匈奴訂立議和聯姻盟約。 劉敬從匈奴回來,便稱說“匈奴在河南的白羊、樓煩兩個部落,離長安最近的只有七百里路,輕裝騎兵一天一夜就可到達關中地區。關中地區剛剛經過戰爭還很凋敝,人丁稀少,而土地肥沃,可以大大加以充實。當初各地諸侯起兵發難時,若不是有齊國的田氏各族以及楚國的昭、屈、景三大宗族參加是不能興盛起來的。如今陛下雖然把都城建在關中,但實際缺少人口。北邊靠近匈奴敵寇,東邊有六國的舊貴族,宗族勢力很強,一旦有什麼變故,陛下是不能高枕無憂的。我希望陛下把齊國的田氏各族,楚國的昭、屈、景三大宗族,燕、趙、韓、魏等國的後裔,以及豪門名家都遷移到關中居住。國內平安無事,可以防備匈奴;若所封諸侯王有什麼變故,也能率領他們東進討伐。這是加強中央權力而削弱地方勢力的方略啊。”皇帝說:“好得很。”於是派劉敬按照他自己提出的意見把十萬多的人口遷到了關中。 叔孫通是薛縣人。秦朝時以長於文章,知識淵博被徵召入宮,等待任命爲博士。幾年後,陳勝在山東起兵,使者把這個情況報告給朝廷,秦二世召來各位博士、儒生問道:“楚地戍邊的士卒攻下蘄縣進入陳縣,對這件事各位是怎麼個看法?”博士以及儒生們三十多人走向前去說:“作臣子的不能聚衆,聚衆就是造反,這是死罪不能寬赦,希望陛下趕快發兵攻打他們。”秦二世一聽就發了火,臉色頓時改了樣。這時叔孫通走向前去說:“各位儒生的話都不對。當今天下已合爲一個大家,毀掉郡縣城池,銷熔各種兵器,向天下人昭示不再用它。何況有賢明的君主君臨天下,給下面制定了完備的法令,使人人遵法守職,四方八面都歸附朝廷,哪有敢造反的!這只是一夥盜賊行竊罷了,何足掛齒。郡官們正在搜捕他們治罪論處,不值得憂患。”秦二世高興地說:“好啊。”又向每個儒生問了一遍,儒生們有的說是造反,有的說是盜賊。於是秦二世命令監察官審查每個儒生說的話,凡說是造反的都交給官吏治罪,秦二世認爲他們不該說這樣的話。那些說是盜賊的都免掉職務。卻賜給叔孫通二十匹帛,一套服裝,並授給他博士職位。叔孫通走出宮來,回到居舍,一些儒生問道:“先生說了些什麼討好話?”叔孫通說:“各位不知道啊,我幾乎逃不出虎口!”於是逃離都城,到了薛縣,當時薛縣已經投降楚軍。等項梁到了薛縣,叔孫通便投靠了他。後來項梁在定陶戰死,叔孫通就跟隨了楚懷王熊心。懷王被項羽封爲義帝,遷往長沙去了,叔孫通便留下奉事項羽。漢高帝二年(前205),漢王劉邦帶領五個諸侯王攻進彭城,叔孫通就投降了漢王。漢王戰敗西去,叔孫通也跟了去終於投靠了漢王。 叔孫通總是穿着一身儒生服裝,漢王見了非常討厭;他就換了服裝,穿上短襖,而且是按楚地習俗裁製的,漢王見了很是高興。 當初,叔孫通投降漢王時,跟隨的儒生弟子有一百多人,可是叔孫通從來不說推薦他們的話,而專門稱說推薦那些曾經聚衆偷盜的勇士。儒生弟子們都暗地罵他道:“奉事先生幾年,幸好能跟他投降漢王,如今不能推薦我們,卻專門稱道特別奸狡的人,有什麼道理?”叔孫通聽到罵他的話,就對儒生們說:“漢王正冒着利箭堅石爭奪天下,各位儒生難道能搏鬥嗎?所以我先要稱道斬將奪旗能冒死廝殺的勇士。各位姑且等等我,我不會忘記你們的。”漢王任命叔孫通做博士,稱爲稷嗣君。 漢高帝五年(前202),天下已經統一,諸侯們在定陶共同尊推漢王爲皇帝,叔孫通負責擬定儀式禮節。當時漢高帝把秦朝的那些嚴苛的儀禮法規全部取消,只是擬定了一些簡單易行的規矩。可是羣臣在朝廷飲酒作樂爭論功勞,醉了有的狂呼亂叫,甚至拔出劍來坎削庭中立柱,高帝爲這事感到頭疼。叔孫通知道皇帝愈來愈討厭這類事,就勸說道:“那些儒生很難爲您進攻奪取,可是能夠幫您保守成果。我希望徵召魯地的一些儒生,跟我的子弟們一起制定朝廷上的儀禮。”高帝說:“只怕會像過去那樣的煩瑣難行吧?”叔孫通說:“五帝有不同的樂禮,三王有不同禮節。禮,就是按照當時的世事人情給人們制定出節制或修飾的法則。所以從夏、殷、週三代的禮節有所沿襲、刪減和增加的情況看就可以明白這一點,就是說不同朝代的禮節是不相重複的。我願意略用古代禮節與秦朝的禮儀糅合起來制定新禮節。”皇帝說:“可以試着辦一下,但要讓它容易通曉,考慮我能夠做得到的。” 於是叔孫通奉命徵召了魯地儒生三十多人。魯地有兩個儒生不願走,說:“您所奉事的將近十位君主,都是靠當面阿諛奉承取得親近、顯貴的。如今天下剛剛平定,死去的還來不及埋葬,傷殘的還欲動不能,又要制定禮樂法規。從禮樂興辦的根由看,只有積累功德百年以後,才能時興起來。我們不違心替您辦這種事。您辦的事不合古法,我們不走。您還是去吧,不要玷辱了我們!”叔孫通笑着說:“你們真是鄙陋的儒生啊,一點也不懂時世的變化。” 叔孫通就與徵來的三十人一起向西來到都城,他們和皇帝左右有學問的侍從以及叔孫通的弟子一百多人,在郊外拉起繩子表示施禮的處所,立上茅草代表位次的尊卑進行演練。演習了一個多月,叔孫通說:“皇帝可以試來視察一下。”皇帝視察後,讓他們向自己行禮,然後說:“我能做到這些。”於是命令羣臣都來學習,這時正巧是十月,能進行歲首朝會的實際排練。 漢高帝七年(前200),長樂宮已經建成,各諸侯王及朝廷羣臣都來朝拜皇帝參加歲首大典。那禮儀是:先在天剛亮時,謁者開始主持禮儀,引導着諸侯羣臣、文武百官依次進入殿門,廷中排列着戰車、騎兵、步兵和宮廷侍衛軍士,擺設着各種兵器,樹立着各式旗幟。謁者傳呼“小步快走”。於是所有官員各入其位,大殿下面郎中官員站在臺階兩側,臺階上有幾百人之多。凡是功臣、列侯、各級將軍軍官都按次序排列在西邊,面向東;凡文職官員從丞相起依次排列在東邊,面向西。大行令安排的九個禮賓官,從上到下地傳呼。於是皇帝乘坐“龍輦”從宮房裏出來,百官舉起旗幟傳呼警備,然後引導着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以上的各級官員依次畢恭畢敬地向皇帝施禮道賀。諸侯王以下的所有官員沒有一個不因這威嚴儀式而驚懼肅敬的。等到儀式完畢,再擺設酒宴大禮。諸侯百官等坐在大殿上都斂聲屏氣地低着頭,按照尊卑次序站起來向皇帝祝頌敬酒。斟酒九巡,謁者宣佈“宴會結束”。最後監察官員執行禮儀法規,找出那些不符合禮儀規定的人把他們帶走。從朝見到宴會的全部過程,沒有一個敢大聲說話和行動失當的人。大典之後,高帝非常得意地說:“我今天才知道當皇帝的尊貴啊。”於是授給叔孫通太常的官職,賞賜黃金五百斤。 叔孫通順便進言說:“各位弟子儒生跟隨我時間很久了,跟我一起制定朝廷儀禮,希望陛下授給他們官職。”高帝讓他們都做了郎官。叔孫通出宮後,把五百斤黃金,都分贈給各個儒生了。這些儒生都高興地說:“叔孫先生真是大聖人,通曉當代的緊要事務。” 漢高帝九年(前198),高帝調叔孫通任太子太傅。漢高帝十二年(前195),高帝打算讓趙王劉如意代替太子,叔孫通向皇帝進諫規勸道:“從前,晉獻公因爲寵幸驪姬的緣故廢掉太子,立了奚齊,使晉國大亂幾十年,被天下人恥笑。秦始皇因爲不早早確定扶蘇當太子,讓趙高能夠用欺詐伎倆立了胡亥,結果自取滅亡,這是陛下親眼見到的事實。現在太子仁義忠孝,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呂后與陛下同經艱難困苦,同喫粗茶淡飯,是患難與共的夫妻怎麼可以背棄她呢!陛下一定要廢掉嫡長子而扶立小兒子,我寧願先受一死,讓我的一腔鮮血染紅大地。” 高帝說:“您算了吧,我只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叔孫通說:“太子是天下的根基,根一動搖,天下就會震盪起來,怎麼能拿天下的根基之事作爲戲言來說呢?”高帝說:“我聽從您的意見。”等到皇帝設置酒宴款待賓客時,看到張良招來的四位年長高士都隨從太子進宮拜見,皇帝於是再沒有更換太子的想法了。 漢高帝去世,孝惠帝即位’就對叔孫先生說:“先帝陵園和宗廟的儀禮,臣子們都不熟悉。”於是叔孫通又調任太常官職,他制定了宗廟的儀禮法規。此後又陸續地制定了漢朝諸多儀禮制度,這些都是叔孫通任太常時論定著錄下來的。 漢孝惠帝要到東邊的長樂宮去朝拜呂太后,還常有小的謁見,每次出行都要開路清道,禁止通行很是煩擾別人,於是就修了一座天橋,正好建在未央宮武庫的南面。叔孫通向孝惠帝報告請示工作,趁機請求祕密地談話說:“陛下怎麼能擅自把天橋修建在每月從高寢送衣冠出遊到高廟的通道上面呢?高廟是漢朝始祖的所在,怎麼能讓後代子孫登到宗廟通道的上面行走呢?”孝惠帝聽了大爲驚恐,說:“趕快毀掉它。”叔孫先生說:“做君主的不能有錯誤的舉動。現在已經建成了,百姓全知道這件事,如果又要毀掉這座天橋,那就是顯露出您有錯誤的舉動。希望陛下在渭水北面另立一座原樣的的祠廟,把高帝衣冠在每月出遊時送到那裏,更要增多、增廣宗廟,這是大孝的根本措施。”皇帝就下詔令讓有關官吏另立一座祠廟。這座另立的祠廟建造起來,就是由於天橋的緣故。 孝惠帝曾在春天到離宮出遊,叔孫先生說:“古的時候有春天給宗廟進獻櫻桃果的儀禮,現在正當櫻桃成熟的季節,可以進獻,希望陛下出遊時,順便採些櫻桃來獻給宗廟。”皇帝答應辦這件事。以後進獻各種果品的儀禮就是由此興盛起來的。 太史公說:有道是“價值千金的皮裘衣,不是一隻狐狸的腋皮;樓臺亭榭的椽子,不是一棵樹上的枝條;夏、商、週三代的當時業績,也不是一個賢士的才智”。確實如此呀!高祖從低微的平民起事,平定了天下,謀劃大計,用兵作戰,可以說極盡能事了。然而劉敬摘下拉車的橫木去見皇帝一次進言,便建立了萬代相傳的穩固大業,才能智慧怎麼能會少數人專有呀!叔孫通善於看風使舵,度量事務,制定禮儀法規或取或舍,能夠隨着時世來變化,最終成了漢代儒家的宗師。“最正直的好似彎曲,事理本來就是曲折向前的”,大概說的就是這類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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