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 七十列傳 · 魏其武安侯列傳
魏其侯竇嬰者,孝文後從兄子也。父世觀津人。喜賓客。孝文時,嬰爲吳相,病免。孝景初即位,爲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竇太后愛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飲。是時,上未立太子。酒酣,從容言曰:“千秋之後傳梁王。”太后歡。竇嬰引卮酒敬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傳,此漢之約也。上何以得擅傳梁王?”太后由此憎竇嬰。竇嬰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竇嬰門籍,不得入朝請。 孝景三年,吳、楚反。上察宗室諸竇毋如竇嬰賢,乃召嬰。嬰入見,固辭謝病不足任。太后亦慚。於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孫寧可讓邪?”乃拜嬰爲大將軍,賜金千斤。竇嬰乃言袁盎、欒布諸名將賢士在家者進之。所賜金,陳之廊廡下,軍吏過,輒令財取爲用,金無入家者。竇嬰守滎陽,監齊、趙兵。七國兵已盡破,封嬰爲魏其侯。諸遊士賓客爭歸魏其侯。孝景時,每朝議大事,條侯、魏其侯,諸列侯莫敢與亢禮。 孝景四年,立慄太子。使魏其侯爲太子傅。孝景七年,慄太子廢,魏其數爭不能得。魏其謝病屏居藍田南山之下數月,諸賓客辯士說之,莫能來。梁人高遂乃說魏其曰:“能富貴將軍者,上也;能親將軍者,太后也。今將軍傅太子,太子廢而不能爭,爭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謝病,擁趙女,屏間處而不朝。相提而論,是自明揚主上之過。有如兩宮螫將軍,則妻子毋類矣。”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請如故。 桃侯免相,竇太后數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豈以爲臣有愛,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難以爲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衛綰爲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後同母弟也,生長陵。魏其已爲大將軍後,方盛。蚡爲諸郎,未貴,往來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及孝景晚節,蚡益貴幸,爲太中大夫。蚡辯有口,學盤盂諸書,王太后賢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稱制,所鎮撫多有田蚡賓客計策。蚡、弟田勝,皆以太后弟,孝景後三年,封蚡爲武安侯,勝爲周陽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爲相,卑下賓客,進名士家居者貴之,欲以傾魏其諸將相。建元元年,丞相綰病免,上議置丞相、太尉。籍福說武安侯曰:“魏其貴久矣,天下士素歸之。今將軍初興,未如魏其,即上以將軍爲丞相,必讓魏其。魏其其爲丞相,將軍必爲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讓賢名。”武安侯乃微言風上,於是乃以魏其侯爲丞相,武安侯爲太尉。籍福賀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資性喜善疾惡,方今善人譽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惡,惡人衆,亦且廢君侯。君侯能兼容,則幸久;不能,今以毀去矣。”魏其不聽。 魏其、武安俱好儒術,推轂趙綰爲御史大夫,王臧爲郎中令,迎魯申公,欲設明堂。令諸侯就國,除關,以禮爲服制,以興太平。舉適諸竇,宗室毋節行者,除其屬籍。時諸外家爲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國,以故毀日至竇太后。太后好黃、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趙綰、王臧等務隆推儒術,貶道家言。是以竇太后滋不說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趙綰請無奏事東宮。竇太后大怒。乃罷逐趙綰、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許昌爲丞相,武強侯莊青翟爲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武安侯雖不任職,以王太后故,親倖,數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趨勢利者,皆去魏其歸武安。武安日益橫。 建元六年,竇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喪失不辦,免。以武安侯蚡爲丞相,以大司農韓安國爲御史大夫。天下士、郡國諸侯愈益拊武安。 武安者,貌侵,生貴甚。又以爲諸侯王多長,上初即位,富於春秋,蚡以肺腑爲京師相,非痛折節以禮詘之,天下不肅。當時是,丞相入奏事,坐語移日,所言皆聽。薦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權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盡未?吾亦欲除吏!”嘗請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庫!”是後乃退。嘗召客飲,坐其兄南鄉,自坐東鄉,以爲漢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橈。武安由此滋驕。治宅甲諸地,田園極膏腴,而市郡縣器物相屬於道。前堂羅鐘鼓,立曲旃;後房婦女以百數。諸侯奉金玉狗馬玩好,不可勝數。 魏其失竇太后,益疏不用,無勢。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將軍獨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獨厚遇灌將軍。 灌將軍夫者,潁陰人也。夫父張孟,嘗爲潁陰侯嬰舍人,得幸,因進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爲灌孟。吳、楚反時,潁陰侯灌何爲將軍,屬太尉,請灌孟爲校尉。夫與千人與父俱。灌孟年老,潁陰侯彊請之,鬱郁不得意。故戰常陷堅,遂死吳軍中。軍法:“父子俱從軍,有死事,得以喪歸。”灌夫不肯隨喪歸,奮曰:“願取吳王若將軍頭以報父之仇。”於是,灌夫披甲持戟,募軍中壯士所善願從者數十人。及出壁門,莫敢前。獨二人及從奴十餘騎馳入吳軍,至吳將麾下,所殺傷數十人。不得前,復馳還,走入漢壁,皆亡其奴,獨與一騎歸。夫身中大創十餘,適有萬金良藥,故得無死。夫創少瘳,又復請將軍曰:“吾益知吳壁中曲折,請復往。”將軍壯義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吳已破,灌夫以此名聞天下。潁陰侯言之上,上以夫爲中郎將。數月,坐法去。後家居長安,長安中諸公莫弗稱之。孝景時,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爲淮陽天下交,勁兵處,故徙夫爲淮陽太守。建元元年,入爲太僕。二年,夫與長樂衛尉竇甫飲,輕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竇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誅夫,徙爲燕相。數月,坐法去官,家居長安。 灌夫爲人剛直,使酒,不好面諛。貴戚諸有勢在己之右,不欲加禮,必陵之。諸士在己之左,愈貧賤,尤益敬,與鈞。稠人廣衆,薦寵下輩。士亦以此多之。夫不喜文學,好任俠,已然諾。諸所與交通,無非豪傑大猾。家累數千萬,食客日數十百人。陂池田園,宗族賓客,爲權利,橫於潁川。潁川兒乃歌之曰:“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灌夫家居雖富,然失勢,卿相侍中賓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勢,亦欲倚灌夫,引繩批根生平慕之後棄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爲名高。兩人相爲引重,其遊如父子然,相得歡甚,無厭,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過丞相。丞相從容曰:“吾欲與仲孺過魏其侯,會仲孺有服。”灌夫曰:“將軍乃肯幸臨況魏其侯,夫安敢以服爲解!請語魏其侯帳具,將軍旦日蚤臨!”武安許諾。灌夫俱語魏其侯,如所謂武安侯。魏其與其夫人益市牛酒,夜灑掃,早帳具至旦。平明,令門下候視。至日中,丞相不來。魏其謂灌夫曰:“丞相豈忘之哉?”灌夫不懌曰:“夫以服請,宜往。”乃駕,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戲許灌夫,殊無意往。及夫至門,丞相尚臥。於是夫入見,曰:“將軍昨日幸許過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嘗食。”武安鄂謝,曰:“吾昨日醉,忽忘與仲孺言。”乃駕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飲酒酣,夫起舞屬丞相,丞相不起。夫從坐上語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謝丞相。丞相卒飲至夜,極歡而去。 丞相嘗使籍福請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僕雖棄,將軍雖貴,寧可以勢奪乎?”不許。灌夫聞,怒罵籍福。籍福惡兩人有郄,乃謾自好謝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聞魏其、灌夫實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嘗殺人,蚡活之。蚡事魏其,無所不可,何愛數頃田?且灌夫何與也?吾不敢復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潁川,橫甚,民苦之。請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請?”灌夫亦持丞相陰事,爲奸利;受淮南王金,與語言。賓客居間,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爲夫人。有太后詔,召列侯宗室皆往賀。魏其侯過灌夫,欲與俱。夫謝曰:“夫數以酒失得過丞相,丞相今者又與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彊與俱。飲酒酣,武安起爲壽,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爲壽,獨故人避席耳,餘半膝席。灌夫不悅,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滿觴。”夫怒,因嘻笑曰:“將軍,貴人也,屬之!”時武安不肯。行酒次至臨汝侯,臨汝侯方與程不識耳語,又不避席。夫無所發怒,乃罵臨汝侯曰:“生平毀程不識不直一錢,今日長者爲壽,乃效女兒呫囁耳語!”武安謂灌夫曰:“程、李俱東西宮衛尉,今衆辱程將軍,仲孺獨不爲李將軍地乎?”灌夫曰:“今日斬頭陷胸,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驕灌夫罪。”乃令騎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爲謝,案灌夫項令謝。夫愈怒,不肯謝。武安乃麾騎縛夫,置傳室,召長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詔。”劾灌夫罵坐不敬,系居室,遂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灌氏之屬,皆得棄市罪。 魏其侯大媿,爲資使賓客請,莫能解。武安吏皆爲耳目,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陰事。魏其銳身爲救灌夫,夫人諫魏其曰:“灌將軍得罪丞相,與太后家忤,寧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無所恨。且終不令仲孺獨死,嬰獨生!”乃匿其家,竊出上書。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飽事,不足誅。上然之,賜魏其食,曰:“東朝廷辯之。”魏其之東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飽得過,乃丞相以他事誣罪之。武安又盛毀灌夫所爲橫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樂無事,蚡得爲肺腑,所好音樂狗馬田宅。蚡所愛倡優巧匠之屬,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傑壯士與論議,腹誹而心謗,不仰視天而俯畫地,闢倪兩宮間,幸天下有變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爲。” 於是上問朝臣:“兩人孰是?”御史大夫韓安國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馳入不測之吳軍,身被數十創,名冠三軍。此天下壯士,非有大惡,爭杯酒,不足引他過以誅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姦猾,侵細民,家累鉅萬,橫恣潁川,凌轢宗室,侵犯骨肉,此所爲之“枝大於本,脛大於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內史鄭當時是魏其,後不敢堅對。餘皆莫敢對。上怒內史曰:“公平生數言魏其、武安長短。今日廷論,局趣如效轅下駒。吾並斬若屬矣。”即罷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歲後,皆魚肉之矣。且帝寧能爲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彔彔,設百歲後,是屬寧有可信者乎!”上謝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辯之。不然,此一獄吏所決耳。” 是時,郎中令石建爲上分別言兩人事。武安已罷朝,出止車門,召御史大夫載,怒曰:“與長孺共一老禿翁,爲何首鼠兩端?”韓御史良久謂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廢君,君當免冠解印綬歸,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因非其任,魏其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讓,不廢君。魏其必內愧,杜門齰舌自殺。今人毀君,君亦毀人,譬如賈豎女子爭言,何其無大體也!”武安謝罪曰:“爭時急,不知出此。”於是上使御史簿責魏其所言灌夫,頗不讎,欺謾。劾繫都司空。 孝景時,魏其常受遺詔,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諸公莫敢復明言於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書言之,幸得復召見。書奏上,而案尚書,大行無遺詔。詔書獨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矯先帝詔,罪當棄市。五年十月,悉論灌夫及家屬。魏其良久乃聞,聞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聞上無意殺魏其,魏其復食,治病,議定不死矣。乃有蜚語,爲惡言聞上,故以十二月晦論棄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專呼服謝罪。使巫視鬼者視之,見魏其、灌夫共守欲殺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宮,不敬。 淮南王安謀反覺,治。王前朝,武安侯爲太尉時,迎王至霸上,謂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賢,高祖孫。即宮車晏駕,非大王立,當誰哉!”淮南王大喜,厚遺金財物。上自魏其時,不直武安,特爲太后故耳。及聞淮南王金事,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時決策而名顯。魏其之舉以吳、楚。武安之貴在日、月之際。然魏其不知時變,灌夫無術而不遜,兩人相翼,乃成禍亂。武安負貴而好權,杯酒責望,陷彼兩賢。嗚呼哀哉!遷怒及人,命亦不延。衆庶不載,竟被惡言。嗚呼哀哉!禍所從來矣。
詩集
註解
本篇選自《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是竇嬰、田蚡、灌夫三人的合傳。魏其(jī):漢縣名,在今山東省臨沂市市區東南,此指魏其侯竇嬰。竇嬰,字王孫,景帝時因功被封爲魏其侯。武安侯:田蚡(fén)的封號。武安,漢縣名,在今河北省武安縣。 孝文:漢文帝劉恆,劉邦子。公元前179年至公元前157年在位。漢代號稱以孝治天下,皇帝諡號前均冠以“孝”字。孝文後:漢文帝的皇后竇氏,生景帝及梁孝王。從兄:堂兄. 父世觀津人:父輩以上世世爲觀津人。觀津,漢縣名,在今河北省武邑縣東南。 吳相:吳王的國相。吳,指吳王劉濞,劉邦的二兄劉仲之子。相,漢朝派到諸侯國幫助治理政事的官員。 孝景:漢景帝劉啓,文帝之子,公元前157年至公元前141年在位。詹事:漢官名,掌管皇后、太子的家事,秩(俸祿等級)二千石。 梁孝王:文帝次子劉武,景帝同母弟,先封爲代王,後改封爲淮南王,最後徙爲梁王。 朝:朝見皇帝。因昆弟燕飲:以兄弟的身份與景帝在一起宴飲。昆弟,兄弟。燕,同“宴”。 千秋之後傳梁王:死後把帝位傳給梁王。 驩:同歡。 引卮酒:舉起一大杯酒。卮(zhī):一種大酒杯。 約:制度 薄其官:輕視他的官位。因病免:借病辭官。 門籍:出入宮門的名冊。朝請:古代諸侯按時朝見天子,春稱“朝”,秋稱“請”。 吳、楚反:指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膠西王劉卬、膠東王劉雄渠,菑川王劉賢、濟南王劉闢光、趙王劉遂等七個諸侯王爲反對朝廷削減封地,以請誅晁錯、清君側爲名而發動的叛亂。 宗室:指劉姓皇族的人。諸竇:指竇大後家族中的人。毋:同“無”。 謝病不足任:託官有病,不足擔當重任。 袁盎:字絲,楚人,曾作吳相。後被梁王所殺。欒布:漢初名將,梁人,因平吳楚軍有功,封俞侯。在家者:無官閒居的人。 廊:走廊。廡:廊下小屋。 財取爲用:斟酌取用。財,同“裁”,酌量,裁度。 滎陽:在今河南省滎陽縣,是古代軍事重地。監齊趙兵:監護討伐齊、趙的兵馬。當時景帝派太尉周亞夫擊吳楚,欒布擊齊,酈寄擊趙。竇嬰爲大將軍,駐軍滎陽,節制擊齊趙的大軍。 監:監控 七國:指反叛漢朝的吳楚等七國。 條侯:太尉周亞夫,漢初名將周勃子,當時是討伐吳楚叛軍的統帥,後官至丞相,因事受牽,下獄死。條,今河北省景縣。 亢禮:互相平等地施禮。亢,同“抗”,對等。 慄太子:景帝長於劉榮,慄姬所生,故稱慄大子。 慄太子廢:據《史記·外戚世家》,慄姬與景帝諸美人爭寵,諸美人因景帝姊長公主劉嫖得貴幸,慄姬妒,怨及長公主。長公主與王夫人(武帝母)共讒慄姬,景帝怒,貶慄太子爲臨江王。後慄姬以憂死,臨江王坐罪自殺。 謝:推辭 屏居:屏除人事交往而閒居。屏,排除。藍田:漢縣名,在今陝西藍田縣。南山:終南山。 莫能來:沒人能使他回到京城來。 趙女:指美女。古時趙地多美女。屏間處:退隱閒居。間:通閒。 相提而論:相比而言。相提,相比,對照。郭嵩燾日:“相提而論,謂爭不能死,已負所職矣,又自負氣屏居,是自不任過而專歸過人主也。”(《史記札記》) 有如:假如。兩宮:指皇帝和太后。螫:像毒蟲螫人那樣因怒而加害。毋類:裴駟《史記集解》:“謂見誅滅無遺類。”毋,同“無”。 桃侯免相:指景帝十四年(前143),桃侯劉舍因日食被免去丞相之職。桃:漢縣名,在今河北冀縣西北。 臣:景帝對竇太后的自稱。有愛:指吝惜相位。愛,吝惜。 沾沾自喜:王先謙曰:“猶言‘詡詡自得’也。”(《漢書補註》)郭嵩燾日:“大抵言其器局之小而已。”(《史記札記》)多易:做事輕率,不穩重。易,輕率。王先謙日:“嬰爲爭太子事,謝病數月,復起,出處輕率。帝故知其多易,難以持重。”持重:擔當重任。 建陵:漢縣名,在今江蘇怵陽縣西北。衛綰:大陵(在今山西文水縣東北)人,文帝時爲中郎將,景帝時因軍功封建陵侯。 孝景後:武帝的生母王皇后,其母臧兒先嫁給王仲,生皇后;後又改嫁田氏,生田蚡、田勝。故云田蚡是孝景後同母弟。長陵:漢縣名,在今陝西咸陽市東北,是劉邦的陵墓(長陵)所在地。 諸郎:郎中令所屬的一般郎官,如中郎、侍郎、議郎、郎中之類,掌宿衛宮禁,侍從車駕。子姓:同姓的晚輩,如同說“子孫”。一本作“子侄”。 晚節:晚年。太中大夫:漢官名,掌議論,屬郎中令。 辯有口:善辯論,有口才。槃盂諸書:用漢代以前的古文字寫在槃盂上的銘文。槃,同“盤”。王大後:即景帝王皇后。梁玉繩《史記志疑》曰:“此在景帝世,只當稱皇后。《漢書》作‘王皇后’,是。” 太子立:漢武帝劉徹由太子即皇帝位。稱制:代皇帝臨朝聽政。武帝即位時,年僅十六歲,故由其母王太后代行皇帝之權。制,皇帝的命令。鎮撫:鎮壓與安撫。 孝景後三年:公元前141年,此年景帝死,武帝即位,但並未改元。周陽:漢縣名,在今甘肅正寧縣。 用事:當權。傾:壓倒,超過。 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建元,漢武帝用的第一個年號(前140一前135年),我國古代用年號紀年自此始。 “上議置”句:皇帝考慮安排丞相、太尉的人選。太尉:漢代的最高軍事長官,爲三公之一,曾於景帝七年廢除,此時武帝準備重新設置。 籍福:一個往來於權貴之門的食客。 即:假使。讓:謙讓。 尊等:尊貴的程度相等。 微言:委婉含蓄地說。風,同“諷”:婉轉地暗示。 吊:勸誡,警告。 今以毀去:即將因毀謗而罷官。 推轂:推薦。轂,車輪的中心,代指車輪。《漢書》顏師古注:“推轂,謂升薦之,若轉車輪之爲也。”趙綰:代郡(今山西東北部及河北西北部)人,御史大夫:漢代三公之一,位僅次於丞相,掌糾察彈劾及羣臣奏書。王臧:蘭陵(在今山東棗莊市東南)人。郎中令:漢官名,爲九卿之一,掌管宮庭門戶。 魯申公:漢初名儒,姓申名培,魯人,曾傳授《詩經》。明堂:明政教之堂,天予用以朝諸侯。衛綰、王臧難以成就其事,因而上奏武帝,請來其老師申公。列侯就國:讓列侯離開京城回到自己的封國去。除關:廢除關禁,准許隨便通行。以禮爲服制:按照古禮來規定吉凶等各種服飾制度。 舉適:揭發、彈劾。適:同“謫”。毋:同“無’。屬籍:族譜。 外家:外戚。尚公主:娶公主爲妻。尚:同“上”,作“高攀”解。毀日至竇太后:對竇嬰等人的誹謗,天天傳到竇太后那裏。 黃老之言:漢初的道家學說。是秦漢之際的道家假託黃帝立言,改造老子學說,並雜取各家觀點而形成的一種理論體系。務:致力。隆推:推崇,尊揚。滋:愈益,更加。說:通“悅”。 無奏事東宮:不要向竇太后奏事。東官,指竇太后。她居住的長樂宮在皇宮東部,故稱東宮。當時雖由王太后稱制,但朝廷大事仍需上奏竇太后,由她決斷。 柏至:地名。許昌:劉邦功臣許溫之孫,襲祖封爲柏至侯。武強:漢縣名,在今河北武強縣東北。莊青翟:劉邦功臣莊不識之孫,襲祖封爲武強侯。 數言事多效:屢次談論國事,意見多被聽取。 坐喪事不辦:因沒把竇太后的喪事辦好而獲罪。 財政。韓安國:字長孺,成安(在今河南臨妝縣東,當時屬梁國)人。 天下士:四方士人。郡諸侯:如同說“郡國”,指諸郡、諸侯國的官吏及諸侯王。 貌侵:相貌矮小丑陋。侵,同“寢”。生貴甚:生下來就極爲尊貴,田蚡出生就爲外戚。 富於春秋:指年輕,來日方長。以肺腑爲京師相:憑藉着與皇帝的至親關係作了丞相。折節:屈節,本指自己轉變作風,謙恭下人,這裏指對諸侯王以尊貴臨之,使其屈節而下已。詘,同“屈”。肅,恭敬、畏服。 移日:日影移動,指時間很長。 起家至二千石:由在家閒居被起用,直接任命爲俸祿二千石的高級官員。二千石,指朝廷中一部分高級官員和地方的郡守國相,其俸祿都是每月一百二十斛(二千石)米。權移主上:把皇帝的權力轉移到自己手中。 除吏:委任官吏。 考工:官署,掌製造器械。這句是說,田蚡曾請求武帝把考工室的地皮劃給他,以擴建住宅。 武庫:國家存放兵器的庫房,地址靠近考工室。退:收束,斂跡。 蓋:漢縣名,在今山東沂水縣西北。蓋侯:指王信,是王太后之兄,田蚡的異母兄。這兩句是說,讓他的哥哥蓋侯南向坐,自己東向坐。當時以東向爲尊位,南向次之。橈:曲,屈尊。 甲諸第:勝過其他貴族的第宅。甲,居頭等。第,府第。市買:購買。 曲旃(zhān):用整幅繡帛製成的曲柄旌幡,皇帝用以招賢。田蚡立曲旃是僭越行爲。 稍稍:漸漸。引:引退。灌將軍:灌夫,字仲孺。不失故:不改故態。 潁陰:漢縣名,即今河南許昌市。 潁陰侯嬰:灌嬰,睢陽(在今河南商丘縣南)人,劉邦的功臣,官至丞相。舍人:在權貴家任職的食客。 灌何:灌嬰之子,襲其父爵爲穎陰侯。太尉:指周亞夫。請:作“薦舉”解。校尉:部隊中的中級軍官,屬將軍統領。 強請之:極力舉薦。陷堅:深入敵方堅固的陣地。 死事:爲國事而死,即戰死。得與喪歸:活着的可以隨喪回去。 若:或者。
簡介
《魏其武安侯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傳,收錄於《史記》中。本傳是竇嬰、田蚡和灌夫三人的合傳。竇嬰和田蚡都是漢初權重一時的外戚,灌夫因軍功封爲將軍,他們之間的傾軋鬥爭是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的典型事例。這篇文章通過對他們三人生平和相互鬥爭的描述,展現了漢初宮廷中的一系列矛盾和當時那種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畸形關係,暴露了統治階級奸詐殘暴的醜惡本質。司馬遷曾親身經歷和體驗過官場的殘酷,所以寫得入木三分。他能把舊戚和新貴之間的矛盾鬥爭寫得如此驚心動魄,淋漓盡致,也充分表現了他對現實政治的強烈批判精神。
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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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其侯竇嬰,是漢文帝竇皇后堂兄的兒子。他的父輩以上世世代代是觀津人。他喜歡賓客。漢文帝時,竇嬰任吳國國相,因病免職。漢景帝剛剛即位時,他任詹事。 梁孝王是漢景帝的弟弟,他的母親竇太后很疼愛他。有一次梁孝王入朝,漢景帝以兄弟的身份與他一起宴飲,這時漢景帝還沒有立太子。酒興正濃時,漢景帝隨便地說:“我死之後把帝位傳給梁王。”竇太后聽了非常高興。這時竇嬰端起一杯酒獻給皇上,說道:“天下是高祖打下的天下,帝位應當父子相傳,這是漢朝立下的制度規定,皇上憑什麼要擅自傳給梁王!”竇太后因此憎恨竇嬰。竇嬰也嫌詹事的官職太小,就藉口生病辭職。竇太后於是開除了竇嬰進出宮門的名籍,每逢節日也不准許他進宮朝見。 漢景帝三年(前154),吳、楚等七國反叛,皇上考察到皇族成員和竇姓諸人沒有誰像竇嬰那樣賢能的了,於是就召見竇嬰。竇嬰入宮拜見,堅決推辭,藉口有病,不能勝任。竇太后至此也感到慚愧。於是皇上就說:“天下正有急難,你怎麼可以推辭呢?”於是便任命竇嬰爲大將軍,賞賜給他黃金千斤。這時袁盎、欒布諸名將賢士都退職閒居在家,竇嬰就向皇上推薦起用他們。皇上所賞賜給的黃金,都擺列在走廊穿堂裏,屬下的小軍官經過時,就讓他們酌量取用,皇帝賞賜的黃金一點兒也沒有拿回家。竇嬰駐守滎陽時,監督齊國和趙國兩路兵馬,等到七國的叛亂全部被平定之後,皇上就賜封竇嬰爲魏其侯。這時那些遊士賓客都爭相歸附魏其侯。漢景帝時每次朝廷討論軍政大事,所有列侯都不敢與條侯周亞夫、魏其侯竇嬰平起平坐。 漢景帝四年(前153),立慄太子,派魏其侯擔任太子的太傅。漢景帝七年(前150),慄太子被廢,魏其侯多次爲慄太子爭辯都沒有效果。魏其侯就推說有病,隱居在藍田縣南山下好幾個月,許多賓客、辯士都來勸說他,但沒有人能說服他回到京城來。梁地人高遂於是來勸解魏其侯說:“能使您富貴的是皇上,能使您成爲朝廷親信的是太后。現在您擔任太子的師傅,太子被廢黜而不能力爭,力爭又不能成功,又不能去殉職。自己託病引退,擁抱着歌姬美女,退隱閒居而不參加朝會。把這些情況互相比照起來看,這是您自己表明要張揚皇帝的過失。假如皇上和太后都要加害於您,那您的妻子兒女都會一個不剩地被殺害。”魏其侯認爲他說得很對,於是就出山回朝,朝見皇帝像過去一樣。 在桃侯劉舍被免去丞相職務時,竇太后多次推薦魏其侯當丞相。漢景帝說:“太后難道認爲我有所吝嗇而不讓魏其侯當丞相嗎?魏其侯這個人驕傲自滿,容易自我欣賞,做事草率輕浮,難以出任丞相,擔當重任。”終於沒有任用他,任用了建陵侯衛綰作丞相。 武安侯田蚡(fén),是漢景帝皇后的同母弟弟,出生在長陵。魏其侯已經當了大將軍之後,正當顯赫的時候,田蚡還是個郎官,沒有顯貴,來往於魏其侯家中,陪侍宴飲,跪拜起立像魏其侯的子孫輩一樣。等到漢景帝的晚年,田蚡也顯貴起來,受到寵信,做了太中大夫。田蚡能言善辯,口才很好,學習過《盤盂》之類的黃老道家書籍,王太后認爲他有才能。漢景帝去世,當天太子登位繼立,王太后攝政,她在全國的鎮壓、安撫行動,大都採用田蚡門下賓客的策略。田蚡和他的弟弟田勝,都因爲是王太后的弟弟,在漢景帝去世的同一年(前141),被分別封爲武安侯和周陽侯。 武安侯剛掌權想當丞相,所以對他的賓客非常謙卑,推薦閒居在家的名士出來做官,讓他們顯貴,想以此來壓倒竇嬰等將相的勢力。建元元年(年140),丞相衛綰因病免職,皇上醞釀安排丞相和太尉。籍福勸說武安侯道:“魏其侯顯貴已經很久了,天下有才能的人一向歸附他。現在您剛剛發跡,不能和魏其侯相比,就是皇上任命您做丞相,也一定要讓給魏其侯。魏其侯當丞相,您一定會當太尉。太尉和丞相的尊貴地位是相等的,您還有讓相位給賢者的好名聲”。武安侯於是就委婉地告訴太后暗示皇上,於是便任命魏其侯當丞相,武安侯當太尉。籍福去向魏其侯道賀,就便提醒他說:“您的天性是喜歡好人憎恨壞人,當今好人稱讚您,所以您當了丞相,然而您也憎恨壞人,壞人相當多,他們也會毀謗您的。如果您能並容好人和壞人,那麼您丞相的職位就可以保持長久;如果不能夠這樣的話,馬上就會受到毀謗而離職。”魏其侯不聽從他的話。 魏其侯竇嬰和武安侯田蚡都愛好儒家學說,推薦趙綰當了御史大夫,王臧擔任郎中令。把魯國人申培迎到京師來,準備設立明堂,命令列侯們回到自己的封地上,廢除關禁,按照禮法來規定吉凶的服飾和制度,以此來表明太平的氣象。同時檢舉譴責竇氏家族和皇族成員中品德不好的人,開除他們的族籍。這時諸侯外戚中的列侯,大多娶公主爲妻,都不想回到各自的封地中去,因爲這個緣故,毀謗魏其侯等人的言語每天都傳到竇太后的耳中。竇太后喜歡黃老學說,而魏其侯、武安侯、趙綰、王臧等人則努力推崇儒家學說,貶低道家的學說,因此竇太后更加不喜歡魏其侯等人。到了建元二年(前139),御史大夫趙綰請皇上不要把政事稟奏給太后。竇太后大怒,便罷免並驅逐了趙綰、王臧等人,還解除了丞相和太尉的職務,任命柏至侯許昌當了丞相,武強侯莊青翟當了御史大夫。魏其侯、武安侯從此以列侯的身份閒居家中。 武安侯雖然不擔任官職,但因爲王太后的緣故,仍然受到皇上的寵信,多次議論政事,建議大多見效,天下趨炎附勢的官吏和士人,都離開了魏其侯而歸附了武安侯。武安侯一天天更加驕橫。建元六年(前135),竇太后逝世,丞相許昌和御史大夫莊青翟因爲喪事辦得不周到,都被免官。於是任用武安侯田蚡擔任丞相,任用大司農韓安國擔任御史大夫。天下的士人有郡守和諸侯王,就更加依附武安侯了。 武安侯身材矮小,其貌不揚,可是剛一出生就很尊貴。他又認爲當時的諸侯王都年紀大了,皇上剛剛即位,年紀很輕,自己以皇帝的至親心腹擔任朝廷的丞相,如果不狠狠地整頓一番,用禮法來使他們屈服,天下人就不會服服貼貼的。在那時候,丞相入朝廷奏事,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他所說的話皇帝都聽,他所推薦的人有的從閒居一下子提撥到二千石級,把皇帝的權力轉移到自己手上。皇上於是說:“你要任命的官吏已經任命完了沒有?我也想任命幾個官呢。”他曾經要求把考工官署的地盤劃給自己擴建住宅,皇上生氣地說:“你何不把武器庫也取走!”從這以後才收斂一些。有一次,他請客人宴飲,讓他的兄長蓋侯南向坐,自己卻東向坐,認爲漢朝的丞相尊貴,不可以因爲是兄長就私下委曲自己。武安侯從此更加驕縱,他修建住宅,其規模、豪華超過了所有的貴族的府第。田地莊園都極其肥沃,他派到各郡縣去購買器物的人,在大道上絡繹不絕。前堂擺投着鐘鼓,豎立着曲柄長幡,在後房的美女數以百計。諸侯奉送給他的珍寶金玉、狗馬和玩好器物,數也數不清。 魏其侯自從失去了竇太后,被皇上更加疏遠不受重用,沒有權勢,諸賓客漸漸自動離去,甚至對他懈怠傲慢,只有灌將軍一人沒有改變原來的態度。魏其侯天天悶悶不樂,唯獨對灌將軍格外厚待。 灌將軍夫是潁陰人。灌夫的父親是張孟,曾經做過潁陰侯灌嬰的家臣,受到灌嬰的寵信,便推薦他,官至二千石級,所以冒用灌氏家的姓叫灌孟。吳楚叛亂時,潁陰侯灌何擔任將軍,是太尉周亞夫的部下,他向太尉推薦灌孟擔任校尉。灌夫帶領一千人與父親一起從軍。灌孟年紀已經老了,潁陰侯極力推薦他,所以灌孟鬱郁不得志,每逢作戰時,常常攻擊敵人的堅強陣地,因而戰死在吳軍中。按照當時軍法的規定,父子一起從軍參戰,有一個爲國戰死,未死者可以護送靈柩回來。但灌夫不肯隨同父親的靈柩回去。他慷慨激昂地表示:“希望斬取吳王或者吳國將軍的頭,以替父親報仇。”於是灌夫披上鎧甲,手拿戈戟,召集了軍中與他素來有交情又願意跟他同去的勇士幾十個人。等到走出軍門,沒有人敢再前進。只有兩人和灌夫屬下的奴隸共十多個騎兵飛奔衝入吳軍中,一直到達吳軍的將旗之下,殺死殺傷敵軍幾十人。不能再繼續前進了,又飛馬返回漢軍營地,所帶去的奴隸全都戰死了,只有他一人回來。灌夫身上受重創十多處,恰好有名貴的良藥,所以才得不死。灌夫的創傷稍稍好轉,又向將軍請求說:“我現在更加了解吳軍營壘中路徑曲折,請您讓我再回去。”將軍認爲他勇敢而有義氣,恐怕灌夫戰死,便向太尉周亞夫報告,太尉便堅決地阻止了他。等到吳軍被攻破,灌夫也因此名聞天下。 潁陰侯把灌夫的情況向皇上彙報了,皇上就任命灌夫擔任中郎將。過了幾個月,因爲犯法而丟了官。後來到長安安了家,長安城中的許多顯貴沒有不稱讚他的。漢景帝時,灌夫官至代國國相。景帝去世,當今皇上武帝剛即位,認爲淮陽是天下的交通樞紐,必須駐紮強大的兵力加以防守,因此調任灌夫擔任淮陽太守。建元元年(前140),又把灌夫內調爲太僕。二年(前139),灌夫與長樂衛尉竇甫喝酒,灌夫喝醉了,打了竇甫。竇甫,是竇太后的兄弟。皇上恐怕竇太后殺灌夫,調派他擔任了燕(yān)國國相。幾年以後,又因犯法丟官,閒居在長安家中。 灌夫爲人剛強直爽,好發酒瘋,不喜歡當面奉承人。對皇親國戚及有勢力的人,凡是地位在自己以上的,他不但不想對他們表示尊敬,反而要想辦法去凌辱他們;對地位在自己之下的許多士人,越是貧賤的,就更加恭敬,跟他們平等相待。在大庭廣衆之中,推薦誇獎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士人們也因此而推重他。 灌夫不喜歡文章經學,愛打抱不平,已經答應了別人的事,一定辦到。凡和他交往的那些人,無不是傑出人士或大奸巨猾。他家中職累的資產有幾千萬,每天的食客少則幾十,多則近百。爲了在田園中修築堤塘,灌溉農田,他的宗族和賓客擴張權勢,壟斷利益,在潁川一帶橫行霸道。潁川的兒童於是作歌唱道:“潁水清清,灌氏安寧;潁水渾濁,灌氏滅族。” 灌夫閒居在家雖然富有,但失去了權勢,達官貴人及一般賓客逐漸減少。等到魏其侯失去權勢,也想依靠灌夫去報復那些平日仰慕自己,失勢後又拋棄了自己的人。灌夫也想依靠魏其侯去結交列侯和皇族以抬高自己的名聲。兩人互相援引借重,他們的交往就如同父子之間那樣密切。彼此情投意合,沒有嫌忌,只恨相知太晚了。 灌夫在服喪期內去拜訪丞相,丞相隨便地說:”我想和你一起去拜訪魏其侯,恰值你現在服喪不便前往。”灌夫說:“您竟肯屈駕光臨魏其侯,我灌夫怎敢因爲服喪而推辭呢!請允許我告訴魏其侯設置帷帳,備辦酒席,您明天早點光臨。”武安侯答應了。灌夫詳細地告訴了魏其侯,就像他對武安侯所說的那樣。魏其侯和他的夫人特地多買了肉和酒,連夜打掃房子,佈置帷帳,準備酒宴,一直忙到天亮。天剛亮,就讓府中管事的人在宅前伺侯。等到中午,不見丞相到來。魏其侯對灌夫說:“丞相難道忘記了這件事?”灌夫很不高興,說:“我灌夫不嫌喪服在身而應他之約,他應該來。”於是便駕車,親自前往迎接丞相。丞相前一天只不過開玩笑似地答應了灌夫,實在沒有打算來赴宴的意思。等到灌夫來到門前,丞相還在睡覺。於是灌夫進門去見他,說:“將軍昨天幸蒙答應拜訪魏其侯,魏其侯夫婦備辦了酒食,從早晨到現在,沒敢喫一點東西。”武安侯裝作驚訝地道歉說:“我昨天喝醉了,忘記了跟您說的話。”便駕車前往,但又走得很慢,灌夫更加生氣。等到喝酒喝醉了,灌夫舞蹈了一番,舞畢邀請丞相,丞相竟不起身,灌夫在酒宴上用話諷刺他。魏其侯便扶灌夫離去,向丞相表示了歉意。丞相一直喝到天黑,盡歡才離去。 丞相曾經派籍福去索取魏其侯在城南的田地。魏其侯大爲怨恨地說:“我雖然被廢棄不用,將軍雖然顯貴,怎麼可以仗勢硬奪我的田地呢!”不答應。灌夫聽說後,也生氣,大罵籍福。籍福不願兩人有隔閡,就自己編造了好話向丞相道歉說:“魏其侯年事已高,就快死了,還不能忍耐嗎,姑且等待着吧!”不久,武安侯聽說魏其侯和灌夫實際是憤怒而不肯讓給田地,也很生氣地說:“魏其侯的兒子曾經殺人,我救了他的命。我服侍魏其侯沒有不聽從他的,爲什麼他竟捨不得這幾頃田地?再說灌夫爲什麼要干預呢?我不敢再要這塊田地了!”武安侯從此十分怨恨灌夫、魏其侯。 元光四年(前131)的春天,丞相向皇上說灌夫家住潁川,十分橫行,百姓都受其苦。請求皇上查辦。皇上說:“這是丞相的職責,何必請示。”灌夫也抓住了丞相的祕事,用非法手段謀取利益,接受了淮南王的金錢並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賓客們從中調解。雙方纔停止互相攻擊,彼此和解。 那年夏天,丞相娶燕王的女兒做夫人,太后下了詔令,叫列侯和皇族都去祝賀。魏其侯拜訪灌夫,打算同他一起去。灌夫推辭說:“我多次因爲酒醉失禮而得罪了丞相,丞相近來又和我有嫌隙。”魏其侯說:“事情已經和解了。”硬拉他一道去。酒喝到差不多時,武安侯起身敬酒祝壽,在坐的賓客都離開席位,伏在地上,表示不敢當。過了一會兒,魏其侯起身爲大家敬酒祝壽,只有那些魏其侯的老朋友離開了席位,其餘半數的人照常坐在那裏,只是稍微欠了欠上身。灌夫不高興。他起身依次敬酒,敬到武安侯時,武安侯照常坐在那裏,只稍欠了一下上身說:“不能喝滿杯。”灌夫火了,便苦笑着說:“您是個貴人,這杯就託付給你了!”當時武安侯不肯答應。敬酒敬到臨汝侯,臨汝侯正在跟程不識附耳說悄悄話,又不離開席位。灌夫沒有地方發泄怒氣,便罵臨汝侯說:“平時詆譭程不識不值一錢,今天長輩給你敬酒祝壽,你卻學女孩子一樣在那兒同程不識咬耳說話!”武安侯對灌夫說:“程將軍和李將軍都是東西兩官的衛尉,現在當衆侮辱程將軍,仲孺難道不給你所尊敬的李將軍留有餘地嗎?”灌夫說:“今天殺我的頭,穿我的胸,我都不在乎,還顧什麼程將軍、李將軍!”座客們便起身上廁所,漸漸離去。魏其侯也離去,揮手示意讓灌夫出去。武安侯於是發火道:“這是我寵慣灌夫的過錯。”便命令騎士扣留灌夫。灌夫想出去又出不去。籍福起身替灌夫道了歉,並按着灌夫的脖子讓他道歉。灌夫越發火了,不肯道歉。武安侯便指揮騎士們捆綁灌夫放在客房中,叫來長史說:“今天請宗室賓客來參加宴會,是有太后詔令的。”彈劾(he,河)灌夫,說他在宴席上辱罵賓客,侮辱詔令,犯了“不敬”罪,把他囚禁在特別監獄裏。於是追查他以前的事情,派遣差吏分頭追捕所有灌氏的分支親屬,都判決爲殺頭示衆的罪名。魏其侯感到非常慚愧。出錢讓賓客向田蚡求情,也不能使灌夫獲釋。武安侯的屬吏都是他的耳目,所有灌氏的人都逃跑、躲藏起來了,灌夫被拘禁,於是無法告發武安侯的祕事。 魏其侯挺身而出營救灌夫。他的夫人勸他說:“灌將軍得罪了丞相,和太后家的人作對,怎麼能營救得了呢?”魏其侯說:“侯爵是我掙來的,現在由我把它丟掉,沒有什麼可遺憾的。再說我總不能讓灌仲孺自己去死,而我獨自活着。”於是就瞞着家人,私自出來上書給皇帝。皇帝馬上把他召進宮去,魏其侯就把灌夫因爲喝醉了而失言的情況詳細地說了一遍,認爲不足以判處死刑。皇上認爲他說得對,賞賜魏其侯一同進餐,說道:“到東宮去公開辯論這件事”。 魏其侯到東宮,極力誇讚灌夫的長處,說他酗酒獲罪,而丞相卻拿別的罪來誣陷灌夫。武安侯接着又竭力詆譭灌夫驕橫放縱,犯了大逆不道的罪。魏其侯思忖沒有別的辦法對付,便攻擊丞相的短處。武安侯說:“天下幸而太平無事,我才得以做皇上的心腹,愛好音樂、狗馬和田宅。我所喜歡的不過是歌伎藝人、巧匠這一些人,不像魏其侯和灌夫那樣,招集天下的豪傑壯士,不分白天黑夜地商量討論,腹誹心謗深懷對朝廷的不滿,不是抬頭觀天象,就是低頭在地上畫,窺測於東、西兩宮之間,希望天下發生變故,好讓他們立功成事。我倒不明白魏其侯他們到底要做些什麼?”於是皇上向在朝的大臣問道:“他們兩人的話誰的對呢?”御史大夫韓安國說:“魏其侯說灌夫的父親爲國而死,灌夫手持戈戟衝入到強大的吳軍中,身受創傷幾十處,名聲在全軍數第一,這是天下的勇士,如果不是有特別大的罪惡,只是因爲喝了酒而引起口舌之爭,是不值得援引其他的罪狀來判處死刑的。魏其侯的話是對的。丞相又說灌夫同大奸巨猾結交,欺壓平民百姓,積累家產數萬萬,橫行潁川,凌辱侵犯皇族,這是所謂‘樹枝比樹幹大,小腿比大腿粗’,其後果不是折斷,就是分裂。丞相的話也不錯。希望英明的主上自己裁決這件事吧。”主爵都尉汲黯認爲魏其侯對。內史鄭當時也認爲魏其侯對,但後來又不敢堅持自己的意見去回答皇上。其餘的人都不敢回答。皇上怒斥內史道:“你平日多次說到魏其侯、武安侯的長處和短處,今天當廷辯論,畏首畏尾地像駕在車轅下的馬駒,我將一併殺掉你們這些人。”馬上起身罷朝,進入宮內侍俸太后進餐。太后也已經派人在朝廷上探聽消息,他們把廷辯的情況詳細地報告了太后。太后發火了,不喫飯,說:“現在我還活着,別人竟敢都作踐我的弟弟,假若我死了以後,都會像宰割魚肉那樣宰割他了。再說皇帝怎麼能像石頭人一樣自己不做主張呢!現在幸虧皇帝還在,這班大臣就隨聲附和,假設皇帝死了以後,這些人還有可以信賴嗎?”皇上道歉說:“都是皇室的外家,所以在朝廷上辯論他們的事。不然的話,只要一個獄吏就可以解決了。”這時郎中令石建向皇上分別陳述了魏其侯、武安侯兩個人的事情。 武安侯既已退朝,出了停車門,招呼韓御史大夫同乘一輛車。生氣地說:“我和你共同對付一個老禿翁,你爲什麼還模棱兩可,猶豫不定?”韓御史大夫過了好一會兒纔對丞相說:“您怎麼這樣不自愛自重?他魏其侯毀謗您,您應當摘下官帽,解下印綬(shou,受),歸還給皇上,說:‘我以皇帝的心腹,僥倖得此相位,本來是不稱職的,魏其侯的話都是對的’。像這樣,皇上必定會稱讚您有謙讓的美德,不會罷免您。魏其侯一定內心慚愧,閉門咬舌自殺。現在別人詆譭您,您也詆譭人家,這樣彼此互罵,好像商人、女人吵嘴一般,多麼不識大體呢!”武安侯認錯說:“爭辯時太性急了,沒有想到應該這樣做”。 於是皇上派御史按照文簿記載的灌夫的罪行進行追查,與魏其侯所說的有很多不相符的地方,犯了欺騙皇上的罪行。被彈劾,拘禁在名叫都司空的特別監獄裏。漢景帝時,魏其侯曾接收過他臨死時的詔書,那上面寫道:“假如遇到對你有什麼不方便的事情,你可以隨機應變,把你的意見呈報給皇帝。”等到自己被拘禁,灌夫定罪要滅族,情況一天比一天緊急,大臣們誰也不敢再向皇帝說明這件事。魏其侯便讓侄子上書向皇帝報告接受遺詔的事,希望再次得到皇上的召見。奏書呈送皇上,可是查對尚書保管的檔案,卻沒有景帝臨終的這份遺詔。這道詔書只封藏在魏其侯家中,是由魏其侯的家臣蓋印加封的。於是便彈劾魏其侯僞造先帝的詔書,應該判處斬首示衆的罪。元光五年(前130)十月間,灌夫和他的家屬全部被處決了。魏其侯過了許久才聽到這個消息,聽到後憤慨萬分,患了中風病,飯也不喫了,打算死。有人聽說皇上沒有殺魏其侯的意思,魏其侯又開始喫飯了,開始醫治疾病,討論決定不處死刑了。意然有流言蜚語,製造了許多誹謗魏其侯的話讓皇上聽到,因此就在當年十二月的最後一天將魏其侯在渭城大街上斬首示衆。 這年的春天,武安侯病了,嘴裏老是叫喊,講的都是服罪謝過的話。讓能看見鬼的巫師來診視他的病,巫師看見魏其侯和灌夫兩個人的鬼魂共同監守着武安侯,要殺死他。終於死了。兒子田恬繼承了爵位。元朔三年(前126),武安侯田恬因穿短衣進入宮中,犯了“不敬”之罪,封爵被廢除。 淮南王劉安謀反的事被發覺了,皇上讓追查此事。淮南王前次來朝,武安侯但任太尉,當時到霸上來迎接淮南王說:“皇上沒有太子,大王最賢明,又是高祖的孫子,一旦皇上去世,不是大王繼承皇位,還應該是誰呢!”淮南王十分歡喜,送給武安侯許多金銀財物。皇上自從魏其侯的事件發生時就不認爲武安侯是對的,只是礙着王太后的緣故罷了。等聽到淮南王向武安侯送金銀財物時,皇上說:“假使武安侯還活着的話,該滅族了。” 太史公說:魏其侯和武安侯都憑外戚的關係身居顯要職位,灌夫因爲一次下定決心冒險立功而顯名於當時。魏其侯的被重用,是由於平定吳、楚七國叛亂;武安侯的顯貴,則是由於利用了皇帝剛剛即位,王太后掌權的機會。然而魏其侯實在是太不懂時勢的變化,灌夫不學無術又不謙遜,兩人互相庇護,釀成了這場禍亂。武安侯依仗顯貴的地位而且喜歡玩弄權術;由於一杯酒的怨憤,陷害了兩位賢人。可悲啊!田蚡遷怒於別人,以致自己的性命也不長久。田蚡受不到百姓的擁戴,終究落了壞名聲。可悲啊!田蚡他的災禍(指其最後驚懼而死)就是這麼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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