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 第二十五回 · 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
話說紅玉心神恍惚,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芸要拉他,卻回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唬醒過來,方知是夢。因此翻來覆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纔起來,就有幾個丫頭子來會他去打掃房子地面,提洗臉水。這紅玉也不梳洗,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髮,洗了洗手,腰內束了一條汗巾子,便來打掃房屋。誰知寶玉昨兒見了紅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寒心,二則又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爲,若好還罷了,若不好起來,那時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悶悶的,早起來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時下了窗子,隔着紗屜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見好幾個丫頭在那裏掃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獨不見昨兒那一個。寶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門,只裝着看花兒,這裏瞧瞧,那裏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欄杆上似有一個人倚在那裏,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轉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裏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只得進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紅玉正自出神,忽見襲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來。襲人笑道:“我們這裏的噴壺還沒有收拾了來呢,你到林姑娘那裏去,把他們的借來使使。”紅玉答應了,便走出來往瀟湘館去。正走上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上高處都是攔着幃幕,方想起今兒有匠役在裏頭種樹。因轉身一望,只見那邊遠遠一簇人在那裏掘土,賈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紅玉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悶悶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回來,無精打彩自向房內倒着。衆人只說他一時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論。 展眼過了一日,原來次日就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裏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見賈母不自在,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媽同鳳姐兒並賈家幾個姊妹,寶釵,寶玉一齊都去了,至晚方回。 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雲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衆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鍾茶來遞與他。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他便悄悄的向賈環說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賈環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着嘴脣,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兩人正說着,只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長一短的問他,今兒是那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等語。說了不多幾句話,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裏。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寶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你又喫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裏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着,便叫人拿個枕頭來。寶玉聽說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着。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我就嚷了。” 二人正鬧着,原來賈環聽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見他和彩霞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雖不敢明言,卻每每暗中算計,只是不得下手,今見相離甚近,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 只聽寶玉“噯喲“了一聲,滿屋裏衆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裏外間屋的燈拿了三四盞看時,只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氣,一面命人來替寶玉擦洗,一面又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的上炕去替寶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麼慌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臺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罵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也不管管!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上來了!” 那趙姨娘素日雖然常懷嫉妒之心,不忿鳳姐寶玉兩個,也不敢露出來,如今賈環又生了事,受這場惡氣,不但吞聲承受,而且還要走去替寶玉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溜燎泡出來,幸而眼睛竟沒動。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賈母問怎麼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然後又安慰了寶玉一回,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寶玉道:“有些疼,還不妨事。明兒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鳳姐笑道:“便說是自己燙的,也要罵人爲什麼不小心看着,叫你燙了!橫豎有一場氣生的,到明兒憑你怎麼說去罷。”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後,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不得。 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就覺悶悶的,沒個可說話的人。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不曾,這遍方纔回來,又偏生燙了。林黛玉便趕着來瞧,只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的藥。林黛玉只當燙的十分利害,忙上來問怎麼燙了,要瞧瞧。寶玉見他來了,忙把臉遮着,搖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潔,見不得這些東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這件癖性,知道寶玉的心內怕他嫌髒,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裏了,有什麼遮着藏着的。”一面說一面就湊上來,強搬着脖子瞧了一瞧,問他疼的怎麼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林黛玉坐了一回,悶悶的回房去了。一宿無話。次日,寶玉見了賈母,雖然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不與別人相干,免不得那賈母又把跟從的人罵一頓。 過了一日,就有寶玉寄名的乾孃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見了寶玉,唬一大跳,問起原由,說是燙的,便點頭嘆息一回,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一畫,口內嘟嘟囔囔的又持誦了一回,說道:“管保就好了,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向賈母道:“祖宗老菩薩那裏知道,那經典佛法上說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長下來,暗裏便有許多促狹鬼跟着他,得空便擰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喫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聽如此說,便趕着問:“這有什麼佛法解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兒孫康寧安靜,再無驚恐邪祟撞客之災。”賈母道:“倒不知怎麼個供奉這位菩薩?”馬道婆道:“也不值些什麼,不過除香燭供養之外,一天多添幾斤香油,點上個大海燈。這海燈,便是菩薩現身法像,晝夜不敢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我也好作這件功德的。”馬道婆聽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拘,隨施主菩薩們隨心願舍罷了。像我們廟裏,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裏的太妃,他許的多,願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再還有幾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數。那小家子窮人家舍不起這些,就是四兩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賈母聽了,點頭思忖。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爲父母尊親長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爲寶玉,若舍多了倒不好,還怕哥兒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家花花的,要舍,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說:“既是這樣說,你便一日五斤合準了,每月打躉來關了去。”馬道婆唸了一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賈母又命人來吩咐:“以後大凡寶玉出門的日子,拿幾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帶着,遇見僧道窮苦人好舍。” 說畢,那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閒逛了一回。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倒了茶來與他喫。馬道婆因見炕上堆着些零碎綢緞灣角,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道:“可是我正沒了鞋面子了。趙奶奶你有零碎緞子,不拘什麼顏色的,弄一雙鞋面給我。”趙姨娘聽說,便嘆口氣說道:“你瞧瞧那裏頭,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裏來!有的沒的都在這裏,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馬道婆見說,果真便挑了兩塊袖將起來。 趙姨娘問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嘆口氣道:“阿彌陀佛!我手裏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供,只是心有餘力量不足。”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將來熬的環哥兒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趙姨娘聽說,鼻子裏笑了一聲,說道:“罷,罷,再別說起。如今就是個樣兒,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裏那一個兒!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活龍。他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我只不伏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兒來。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走到門前,掀簾子向外看看無人,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傢俬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孃家去,我也不是個人。” 馬道婆見他如此說,便探他口氣說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裏也不理論,只憑他去。倒也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麼樣呢?”馬道婆聽說,鼻子裏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別人。明不敢怎樣,暗裏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如今!”趙姨娘聞聽這話裏有道理,心內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麼暗裏算計?我倒有這個意思,只是沒這樣的能幹人。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裏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人家來擺佈死了我們孃兒兩個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馬道婆聽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曲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可是你錯打算盤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麼東西能打動我?”趙姨娘聽這話口氣鬆動了,便說道:“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糊塗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傢俬不怕不是我環兒的。那時你要什麼不得?”馬道婆聽了,低了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了,又無憑據,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裏沒什麼,也零碎攢了幾兩梯己,還有幾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麼保人也有,那時我照數給你。”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說着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說了幾句話。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欠契來。趙姨娘便印了個手模,走到櫥櫃裏將梯己拿了出來,與馬道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可好不好?”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並不顧青紅皁白,滿口裏應着,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後收了欠契。又向褲腰裏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髮的鬼來,並兩個紙人,遞與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併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牀上就完了。我只在家裏作法,自有效驗。千萬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說着,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進來找道:“奶奶可在這裏,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話下。 卻說林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總不出門,倒時常在一處說說話兒。這日飯後看了兩篇書,自覺無趣,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回針線,更覺煩悶。便倚着房門出了一回神,信步出來,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筍,不覺出了院門。一望園中,四顧無人,惟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紅院中來,只見幾個丫頭舀水,都在迴廊上圍着看畫眉洗澡呢。聽見房內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鳳姐,寶釵都在這裏呢,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個。”林黛玉笑道:“今兒齊全,誰下帖子請來的?”鳳姐道:“前兒我打發了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謝多謝。”鳳姐兒又道:“你嚐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說道:“論理可倒罷了,只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嘗着怎麼樣。”寶釵道:“味倒輕,只是顏色不大好些。”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我嘗着也沒什麼趣兒,還不如我每日喫的呢。”林黛玉道:“我喫着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寶玉道:“你果然愛喫,把我這個也拿了去喫罷。”鳳姐笑道:“你要愛喫,我那裏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鳳姐道:“不用取去,我打發人送來就是了。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 林黛玉聽了笑道:“你們聽聽,這是喫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閒話,喫茶喫水的。你既喫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衆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兒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道:“什麼詼諧,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着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傢俬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寶釵便叫:“顰兒急了,還不回來坐着。走了倒沒意思。”說着便站起來拉住。剛至房門前,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只和林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寶釵方欲說話時,只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了,請奶奶姑娘們出去呢。”李宮裁聽了,連忙叫着鳳姐等走了。趙,周兩個忙辭了寶玉出去。寶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說一句話。”鳳姐聽了,回頭向林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說話呢。”說着便把林黛玉往裏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裏寶玉拉着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裏有話,只是口裏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掙着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該,阿彌陀佛!”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縱,離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黛玉並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王夫人,賈母等。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裏,都一齊來時,寶玉益發拿刀弄杖,尋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而顫,且“兒”一聲“肉”一聲放聲慟哭。於是驚動諸人,連賈赦,邢夫人,賈珍,賈政,賈璉,賈蓉,賈芸,賈萍,薛姨媽,薛蟠並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衆媳婦丫頭等,都來園內看視。登時園內亂麻一般。正沒個主見,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衆人越發慌了。周瑞媳婦忙帶着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擡回房去。平兒,豐兒等哭的淚天淚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顧了這裏,丟不下那裏。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裏。 當下衆人七言八語,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薦玉皇閣的張真人,種種喧騰不一。也曾百般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堪堪日落。王子騰夫人告辭去後,次日王子騰也來瞧問。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輩並各親戚眷屬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薦僧道的,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愈發糊塗,不省人事,睡在牀上,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晚間,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夜間派了賈芸帶着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媽等寸地不離,只圍着乾哭。 此時賈赦,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日夜熬油費火,鬧的人口不安,也都沒了主意。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賈政見不靈效,着實懊惱,因阻賈赦道:“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百般醫治不效,想天意該如此,也只好由他們去罷。”賈赦也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那裏見些效驗。看看三日光陰,那鳳姐和寶玉躺在牀上,亦發連氣都將沒了。閤家人口無不驚慌,都說沒了指望,忙着將他二人的後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賈母,王夫人,賈璉,平兒,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覓死尋活。趙姨娘,賈環等自是稱願。 到了第四日早晨,賈母等正圍着寶玉哭時,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收拾了,打發我走罷。”賈母聽了這話,如同摘心去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免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世裏也受罪不安生。”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你怎麼知道他在那世裏受罪不安生?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素日都不是你們調唆着逼他寫字唸書,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不像個避貓鼠兒?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你們遂了心,我饒那一個!”一面罵,一面哭。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裏越發難過,便喝退趙姨娘,自己上來委婉解勸。一時又有人來回說:“兩口棺槨都做齊了,請老爺出去看。”賈母聽了,如火上澆油一般,便罵:“是誰做了棺槨?”一疊聲只叫把做棺材的拉來打死。 正鬧的天翻地覆,沒個開交,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唸了一句:“南無解冤孽菩薩。有那人口不利,家宅顛傾,或逢兇險,或中邪祟者,我們善能醫治。”賈母,王夫人聽見這些話,那裏還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請進來。賈政雖不自在,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想如此深宅,何得聽的這樣真切,心中亦希罕,命人請了進來。衆人舉目看時,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見那和尚是怎的模樣: 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 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臢更有滿頭瘡。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樣: 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 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 賈政問道:“你道友二人在那廟裏焚修。”那僧笑道:“長官不須多話。因聞得府上人口不利,故特來醫治。”賈政道:“倒有兩個人中邪,不知你們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現有希世奇珍,如何還問我們有符水?”賈政聽這話有意思,心中便動了,因說道:“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上面說能除邪祟,誰知竟不靈驗。”那僧道:“長官你那裏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故不靈驗了。你今且取他出來,待我們持頌持頌,只怕就好了。” 賈政聽說,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遞與他二人。那和尚接了過來,擎在掌上,長嘆一聲道:“青埂峯一別,展眼已過十三載矣!人世光陰,如此迅速,塵緣滿日,若似彈指!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 天不拘兮地不羈,心頭無喜亦無悲, 卻因鍛鍊通靈後,便向人間覓是非。可嘆你今日這番經歷: 粉漬脂痕污寶光,綺櫳晝夜困鴛鴦。 沉酣一夢終須醒,冤孽償清好散場!念畢,又摩弄一回,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於臥室上檻,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除親身妻母外,不可使陰人衝犯。三十三日之後,包管身安病退,復舊如初。”說着回頭便走了。賈政趕着還說話,讓二人坐了喫茶,要送謝禮,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賈母等還只管着人去趕,那裏有個蹤影。少不得依言將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將玉懸在門上。王夫人親身守着,不許別個人進來。 至晚間他二人竟漸漸醒來,說腹中飢餓。賈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寶一般,旋熬了米湯與他二人喫了,精神漸長,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來。李宮裁併賈府三豔,薛寶釵,林黛玉,平兒,襲人等在外間聽信息。聞得喫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林黛玉先就唸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他半日,嗤的一聲笑。衆人都不會意,賈惜春道:“寶姐姐,好好的笑什麼?”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衆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纔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覺的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麼死!再不跟着好人學,只跟着鳳姐貧嘴爛舌的學。”一面說,一面摔簾子出去了。不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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