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 · 七十列傳 · 商君列傳
商君者,衛之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孫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學,事魏相公叔痤爲中庶子。公叔痤知其賢,未及進。會座病,魏惠王親往問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諱,將奈社稷何?”公叔曰:“痤之中庶子公孫鞅,年雖少,有奇才,願王舉國而聽之。”王嘿然。王且去,痤屏人言曰:“王即不聽用鞅,必殺之,無令出境。”王許諾而去。公叔痤召鞅謝曰:“今者王問可以爲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許我。我方先君後臣,因謂王即弗用鞅,當殺之。王許我。汝可疾去矣,且見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謂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國聽公孫鞅也,豈不悖哉!” 公叔既死,公孫鞅聞秦孝公下令國中求賢者,將修繆公之業,東復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寵臣景監以求見孝公。孝公既見衛鞅,語事良久,孝公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以讓衛鞅。衛鞅曰:“吾說公以帝道,其志不開悟矣。”後五日,復求見鞅。鞅復見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罷而孝公復讓景監,景監亦讓鞅。鞅曰:“吾說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請復見鞅。”鞅復見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去。孝公謂景監曰:“汝客善,可與語矣。”鞅曰:“吾說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誠復見我,我知之矣。” 衛鞅復見孝公。公與語,不自知厀之前於席也。語數日不厭。景監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歡甚也。”鞅曰:“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強國之術說君,君大說之耳。然亦難以比德於殷、周矣。” 孝公既用衛鞅,鞅欲變法,恐天下議己。衛鞅曰:“疑行無名,疑事無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非於世;有獨知之慮者,必見敖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衆。是以聖人苟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孝公曰:“善。”甘龍曰:“不然。聖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變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勞而成功;緣法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之。”衛鞅曰:“龍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於故俗,學者溺於所聞。以此兩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與論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禮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杜摯曰:“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無過,循禮無邪。”衛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故湯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禮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禮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衛鞅爲左庶長,卒定變法之令。令民爲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爲私鬥者,各以輕重被刑大小。僇力本業,耕織致粟帛多者復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爲收孥。宗室非有軍功論,不得爲屬籍。明尊卑爵秩等級,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顯榮,無功者雖富無所芬華。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復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輒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令行於民期年,秦民之國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數。於是太子犯法。衛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將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師公孫賈。明日,秦人皆趨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說,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來言令便者,衛鞅曰“此皆亂化之民也”,盡遷之於邊城。其後民莫敢議令。於是以鞅爲大良造。將兵圍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爲築冀闕宮庭於咸陽,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內息者爲禁。而集小鄉邑聚爲縣,置令、丞,凡三十一縣。爲田開阡陌封疆,而賦稅平。平鬥桶權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復犯約,劓之。居五年,秦人富彊,天子致胙於孝公,諸侯畢賀。 其明年,齊敗魏兵於馬陵,虜其太子申,殺將軍龐涓。其明年,衛鞅說孝公曰:“秦之與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並秦,秦即並魏。何者?魏居領阨之西,都安邑,與秦界河而獨擅山東之利。利則西侵秦,病則東收地。今以君之賢聖,國賴以盛。而魏往年大破於齊,諸侯畔之,可因此時伐魏。魏不支秦,必東徙。東徙,秦據河山之固,東鄉以制諸侯,此帝王之業也。”孝公以爲然,使衛鞅將而伐魏。魏使公子昂將而擊之。軍既相距,衛鞅遺魏將公子昂書曰:“吾始與公子歡,今俱爲兩國將,不忍相攻,可與公子面相見,盟,樂飲而罷兵,以安秦魏。”魏公子昂以爲然。會盟已,飲,而衛鞅伏甲士而襲虜魏公子昂,因攻其軍,盡破之以歸秦。魏惠王兵數破於齊秦,國內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獻於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魏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痤之言也。”衛鞅既破魏還,秦封之於、商十五邑,號爲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貴戚多怨望者。趙良見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見也,從孟蘭皋,今鞅請得交,可乎?”趙良曰:“僕弗敢願也。孔丘有言曰:‘推賢而戴者進,聚不肖而王者退。’僕不肖,故不敢受命。僕聞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貪名。’僕聽君之義,則恐僕貪位貪名也。故不敢聞命。”商君曰:“子不說吾治秦與?”趙良曰:“反聽之謂聰,內視之謂明,自勝之謂強。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無爲問僕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無別,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爲其男女之別,大築冀闕,營如魯衛矣。子觀我治秦也,孰與五羖大夫賢?”趙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武王諤諤以昌,殷紂墨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則僕請終日正言而無誅,可乎?”商君曰:“語有之矣,貌言華也,至言實也,苦言藥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終日正言,鞅之藥也。鞅將事子,子又何辭焉!”趙良曰:“夫五羖大夫,荊之鄙人也。聞秦繆公之賢而願望見,行而無資,自粥於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繆公知之,舉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國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東伐鄭,三置晉國之君,一救荊國之禍。發教封內,而巴人致貢;施德諸侯,而八戎來服。由余聞之,款關請見。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勞不坐乘,暑不張蓋,行於國中,不從車乘,不操干戈,功名藏於府庫,德行施於後世。五羖大夫死,秦國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謠,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見秦王也,因嬖人景監以爲主,非所以爲名也。相秦不以百姓爲事,而大築冀闕,非所以爲功也。刑黥太子之師傅,殘傷民以駿刑,是積怨畜禍也。教之化民也深於命,民之效上也捷於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爲教也。君又南面而稱寡人,日繩秦之貴公子。詩曰:‘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何不遄死。’以詩觀之,非所以爲壽也。公子虔杜門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殺祝懽而黥公孫賈。詩曰:‘得人者興,失人者崩。’此數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後車十數,從車載甲,多力而駢脅者爲驂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車而趨。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書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將欲延年益壽乎?則何不歸十五都,灌園於鄙,勸秦王顯巖穴之士,養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將貪商於之富,寵秦國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亡可翹足而待。”商君弗從。 後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發吏捕商君。商君亡至關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無驗者坐之。”商君喟然嘆曰:“嗟乎,爲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昂而破魏師,弗受。商君欲之他國。魏人曰:“商君,秦之賊。秦彊而賊入魏,弗歸,不可。”遂內秦。商君既復入秦,走商邑,與其徒屬發邑兵北出擊鄭。秦發兵攻商君,殺之於鄭黽池。秦惠王車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滅商君之家。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資刻薄人也。跡其欲幹孝公以帝王術,挾持浮說,非其質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將昂,不師趙良之言,亦足發明商君之少恩矣。餘嘗讀商君開塞耕戰書,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於秦,有以也夫!
詩集
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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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商君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收錄於《史記》中。商君,是衛國國君姬妾生的公子。名鞅,姓公孫,他的祖先本來姓姬。公孫鞅年輕時就喜歡刑名法術之學,侍奉魏國國相公叔痤做了中庶子。公叔痤知道他賢能,還沒來得及向魏王推薦。公叔痤死後不久,公孫鞅聽說秦孝公下令在全國尋訪有才能的人,要重整秦穆公時代的霸業,向東收復失地,他就西去秦國,依靠孝公的寵臣景監求見孝公。
佳句
- 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
翻譯
商君,是衛國國君姬妾生的公子。名鞅,姓公孫,他的祖先本來姓姬。公孫鞅年輕時就喜歡刑名法術之學,侍奉魏國國相公叔痤做了中庶子。公叔痤知道他賢能,還沒來得及向魏王推薦。正趕上公叔痤得了病,魏惠王親自去看望他,說:“你的病倘有不測,國家將怎麼辦呢?”公叔痤回答說:“我的中庶子公孫鞅,雖然年輕,卻有奇才,希望大王能把國政全部交給他,由他去治理。”魏惠王聽後默默無言。當魏惠王將要離開時,公叔痤屏退左右隨侍人員,說:“大王假如不任用公孫鞅,就一定要殺掉他,不要讓他走出國境。”魏王答應了他的要求就離去了。公叔痤召來公孫鞅,道歉說:“剛纔大王詢問能夠出任國相的人,我推薦了你。看大王的神情不會同意我的建議。我當先忠於君後考慮臣的立場,因而勸大王假如不任用公孫鞅,就該殺掉他。大王答應了我的請求。你趕快離開吧,不快走馬上就要被擒。”公孫鞅說:“大王既然不能聽您的話任用我,又怎麼能聽您的話來殺我呢?”終於沒有離開魏國。惠王離開後,對隨侍人員說:“公叔痤的病很嚴重,真叫人傷心啊,他想要我把國政全部交給公孫鞅掌管,難道不是糊塗了嗎?” 公叔痤死後不久,公孫鞅聽說秦孝公下令在全國尋訪有才能的人,要重整秦穆公時代的霸業,向東收復失地,他就西去秦國,依靠孝公的寵臣景監求見孝公。孝公召見衛鞅,讓他說了很長時間的國家大事,孝公一邊聽一邊打瞌睡,一點也聽不進去。事後孝公遷怒景監說:“你的客人是大言欺人的傢伙,這種人怎麼能任用呢!”景監又用孝公的話責備衛鞅。衛鞅說:“我用堯、舜治國的方法勸說大王,他的心志不能領會。”過了幾天,景監又請求孝公召見衛鞅。衛鞅再見孝公時,把治國之道說的淋漓盡致,可是還合不上孝公的心意。事後孝公又責備景監,景監也責備衛鞅。衛鞅說:“我用禹、湯、文、武的治國方法勸說大王而他聽不進去。請求他再召見我一次。”衛鞅又一次見到孝公,孝公對他很友好,可是沒任用他。會見退出後,孝公對景監說:“你的客人不錯,我可以和他談談了。”景監告訴衛鞅,衛鞅說:“我用春秋五霸的治國方法去說服大王,看他的心思是準備採納了。果真再召見我一次,我就知道該說些什麼啦。”於是衛鞅又見到了孝公,孝公跟他談的非常投機,不知不覺地在墊席上向前移動膝蓋,談了好幾天都不覺得厭倦。景監說:“您憑什麼能合上大王的心意呢?我們國君高興極了。”衛鞅回答說:“我勸大王採用帝王治國的辦法,建立夏、商、周那樣的盛世,可是大王說:‘時間太長了,我不能等,何況賢明的國君,誰不希望自己在位的時候名揚天下,怎麼能叫我悶悶不樂地等上幾十年、幾百年才成就帝王大業呢?’所以,我用富國強兵的辦法勸說他,他才特別高興。然而,這樣也就不能與殷、周的德行相媲美了。” 孝公任用衛鞅後不久,打算變更法度,又恐怕天下人議論自己。衛鞅說:“行動猶豫不決,就不會搞出名堂,辦事猶豫不決就不會成功。況且超出常人的行爲,本來就常被世俗非議;有獨道見解的人,一定會被一般人嘲笑。愚蠢的人事成之後都弄不明白,聰明的人事先就能預見將要發生的事情。不能和百姓謀劃新事物的創始而可以和他們共享成功的歡樂。探討最高道德的人不與世俗合流,成就大業的人不與一般人共謀。因此,聖人只要能夠使國家強盛,就不必沿用舊的成法;只要能夠利於百姓,就不必遵循舊的禮制。”孝公說:“講的好。”甘龍說:“不是這樣。聖人不改變民俗而施以教化,聰明的人不改變成法而治理國家。順應民風民俗而施教化,不費力就能成功;沿襲成法而治理國家,官吏習慣而百姓安定。”衛鞅說:“甘龍所說的,是世俗的說法啊。一般人安於舊有的習俗,而讀書人拘泥於書本上的見聞。這兩種人奉公守法還可以,但不能和他們談論成法以外的改革。三代禮制不同而都能統一天下,五伯法制不一而都能各霸一方。聰明的人制定法度,愚蠢的人被法度制約;賢能的人變更禮制,尋常的人被禮制約束。”杜摯說:“沒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能改變成法;沒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能更換舊器。仿效成法沒有過失,遵循舊禮不會出偏差。”衛鞅說:“治理國家沒有一成不變的辦法,有利於國家就不仿效舊法度。所以湯武不沿襲舊法度而能王天下,夏殷不更換舊禮制而滅亡。反對舊法的人不能非難,而沿襲舊禮的人不值得讚揚。”孝公說:“講的好。”於是任命衛鞅爲左庶長,終於制定了變更成法的命令。 下令把十家編成一什,五家編成一伍,互相監視檢舉,一家犯法,十家連帶治罪。不告發奸惡的處以攔腰斬斷的刑罰,告發奸惡的與斬敵首級的同樣受賞,隱藏奸惡的人與投降敵人同樣的懲罰。一家有兩個以上的壯丁不分居的,賦稅加倍。有軍功的人,各按標準升爵受賞;爲私事鬥毆的,按情節輕重分別處以大小不同的刑罰。致力於農業生產,讓糧食豐收、布帛增產的免除自身的勞役或賦稅。因從事工商業及懶惰而貧窮的,把他們的妻子全都沒收爲官奴。王族裏沒有軍功的,不能列入家族的名冊。明確尊卑爵位等級,各按等級差別佔有土地、房產,家臣奴婢的衣裳、服飾,按各家爵位等級決定。有軍功的顯赫榮耀,沒有軍功的即使很富有也不能顯榮。 新法準備就緒後,還沒公佈,恐怕百姓不相信,就在國都後邊市場的南門豎起一根三丈長的木頭,招募百姓中能把木頭搬到北門的人賞給十金。百姓覺得這件事很奇怪,沒人敢動。又宣佈“能把木頭搬到北門的人賞五十金”。有一個人把它搬走了,當下就給了他五十金,藉此表明令出必行,絕不欺騙。事後就頒佈了新法。 新法在民間施行了整一年,秦國老百姓到國都說新法不方便的人數以千計。正當這時,太子觸犯了新法。衛鞅說:“新法不能順利推行,是因爲上層人觸犯它。”將依新法處罰太子。太子,是國君的繼承人,又不能施以刑罰,於是就處罰了監督他行爲的老師公子虔,以墨刑處罰了給他傳授知識的老師公孫賈。第二天,秦國人就都遵照新法執行了。新法推行了十年,秦國百姓都非常高興,路上沒有人拾別人丟的東西爲己有,山林裏也沒了盜賊,家家富裕充足。人民勇於爲國家打仗,不敢爲私利爭鬥,鄉村、城鎮社會秩序安定。當初說新法不方便的秦國百姓又有來說法令方便的,衛鞅說:“這都是擾亂教化的人”,於是把他們全部遷到邊疆去。此後,百姓再沒人敢議論新法了。於是衛鞅被任命爲大良造。率領着軍隊圍攻魏國安邑,使他們屈服投降。過了三年,秦國在咸陽建築宮廷城闕,把國都從雍地遷到咸陽。下令禁止百姓父子兄弟同居一室。把零星的鄉鎮村莊合併成縣,設置了縣令、縣丞,總共合併劃分爲三十一個縣。廢除井田重新劃分田塍的界線,鼓勵開墾荒地,而使賦稅平衡。統一全國的度量衡制度。施行了四年,公子虔又犯了新法,被判處劓刑。過了五年,秦國富強,周天子把祭肉賜給秦孝公,各國諸侯都來祝賀。 第二年,齊國軍隊在馬陵打敗魏軍,俘虜了魏國的太子申,射殺將軍龐涓。下一年,衛鞅勸孝公說:“秦和魏的關係,就象人得了心腹疾病,不是魏兼併了秦國,就是秦國吞併了魏國。爲什麼要這樣說呢?魏國地處山嶺險要的西部,建都安邑,與秦國以黃河爲界而獨立據有崤山以東的地利。形勢有利就向西進犯秦國,沒利時就向東擴展領地。如今憑藉大王聖明賢能,秦國才繁榮昌盛。而魏國往年被齊國打得大敗,諸侯們都背叛了他,可以趁此良機攻打魏國。魏國抵擋不住秦國,必然要向東撤退。一向東撤退,秦國就佔據了黃河和崤山險固的地勢,向東就可以控制各國諸侯,這可是統一天下的帝王偉業啊!”孝公認爲說得對。就派衛鞅率領軍隊攻打魏國。魏國派公子昂領兵迎擊。兩軍相拒對峙,衛鞅派人給魏將公子昂送來一封信,寫道:“我當初與公子相處的很快樂,如今你我成了敵對兩國的將領,不忍心相互攻擊,可以與公子當面相見,訂立盟約,痛痛快快地喝幾杯然後各自撤兵,讓秦魏兩國相安無事。”魏公子昂認爲衛鞅說的對。會盟結束,喝酒,而衛鞅埋伏下的士兵突然襲擊並俘虜了魏公子昂,趁機攻打他的軍隊,徹底打垮了魏軍後,押着公子昂班師回國。魏惠王的軍隊多次被齊、秦擊潰,國內空虛,一天比一天消弱,害怕了,就派使者割讓河西地區奉獻給秦國做爲媾和的條件。魏國就離開安邑,遷都大梁。梁惠王後悔地說:“我真後悔當初沒采納公叔痤的意見啊。”衛鞅打敗魏軍回來以後,秦孝公把於、商十五個邑封給了他,封號叫做商君。 商君出任秦相十年,很多皇親國戚都怨恨他。趙良去見商君。商君說:“我能見到你,是由於孟蘭皋的介紹,現在我們交個朋友,可以嗎?”趙良回答說:“鄙人不敢奢望。孔子說過:‘推薦賢能,受到人民擁戴的人才會前來;聚集不肖之徒,即使能使成王業的人也會引退。’鄙人不才,所以不敢從命。鄙人聽到過這樣的說法:‘不該佔有的職位而佔有它叫做貪位,不該享有的名聲而享有它叫做貪名。’鄙人要是接受了您的情誼,恐怕那就是鄙人既貪位又貪名了。所以不敢從命。”商鞅說:“您不高興我對秦國的治理嗎?”趙良說:“能夠聽從別人的意見叫做聰,能夠自我省察叫做明,能夠自我剋制叫做強。虞舜曾說過:‘自我謙虛的人被人尊重。’您不如遵循虞舜的主張去做,無須問我了。”商鞅說:“當初,秦國的習俗和戎狄一樣,父子不分開,男女老少同居一室。如今我改變了秦國的教化,使他們男女有別,分居而住,大造宮廷城闕,把秦國營建的像魯國、魏國一樣。您看我治理秦國,與五羖大夫比,誰更有才幹?”趙良說:“一千張羊皮比不上一領狐腋貴重,一千個隨聲附和的人比不上一個人正義直言。武王允許大臣們直言諫諍,國家就昌盛,紂王的大臣不敢講話,因而滅亡。您如果不反對武王的做法,那麼,請允許鄙人整天直言而不受責備,可以嗎?”商君說:“俗話說,外表上動聽的話好比是花朵,真實至誠的話如同果實,苦口相勸、聽來逆耳的話是治病的良藥,獻媚奉承的話是疾病。您果真肯終日正義直言,那就是我治病的良藥了。我將拜您爲師,您爲什麼又拒絕和我交朋友呢!”趙良說:“那五羖大夫,是楚國偏僻的鄉下人。聽說秦穆公賢明,就想去當面拜見,要去卻沒有路費,就把自己賣給秦國人,穿着粗布短衣給人家餵牛。整整過了一年,秦穆公知道了這件事,把他從牛嘴下面提拔起來,凌駕於萬人之上,秦國人沒有誰不滿意。他出任秦相六七年,向東討伐過鄭國,三次擁立晉國的國君,一次出兵救楚。在境內施行德化。巴國前來納貢;施德政於諸侯,四方少數民族前來朝見。由余聽到這種情形,前來敲門投奔。五羖大夫出任秦相,勞累不坐車,酷暑炎熱不打傘,走遍國中,不用隨從的車輛,不帶武裝防衛,他的功名載於史冊,藏於府庫,他的德行施教於後代。五羖夫死時,秦國不論男女都痛哭流涕,連小孩子也不唱歌謠,正在舂米的人也因悲哀而不發出相應的呼聲。這就是五羖大夫的德行啊。如今您得以見秦王,靠的是秦王寵臣景監推薦介紹,這就說不上什麼名聲了。身爲秦國國相不爲百姓造福而大規模地營建宮闕,這就說不上爲國家建立功業了。懲治太子的師傅,用嚴刑酷法殘害百姓,這是積累怨恨、聚積禍患啊。教化百姓比命令百姓更深入人心,百姓模仿上邊的行爲比命令百姓更爲迅速。如今您卻違情背理地建立權威變更法度,這不是對百姓施行教化啊。您又在商於封地南面稱君,天天用新法來逼迫秦國的貴族子弟。《詩經》上說:‘相鼠還懂得禮貌,人反而沒有禮儀,人既然失去了禮儀,爲什麼不快快地死呢。’照這句詩看來,實在是不能恭維您了。公子虔閉門不出已經八年了,您又殺死祝歡而用墨刑懲處公孫賈。《詩經》上說:‘得到人心的振興,失掉人心的滅亡。’這幾件事,都不是得人心的呀。您一出門,後邊跟着數以十計的車輛,車上都是頂盔貫甲的衛士,身強力壯的人做貼身警衛,持矛操戟的人緊靠您的車子奔隨。這些防衛缺少一樣,您必定不敢出門。《尚書》上說:‘憑靠施德的昌盛,憑靠武力的滅亡。’您的處境就好象早晨的露水,很快就會消亡一樣危險,您還打算要延年益壽嗎?那爲什麼不把商於十五邑封地交還秦國,到偏僻荒遠的地方澆園自耕,勸秦王重用那些隱居山林的賢才,贍養老人,撫育孤兒,使父兄相互敬重,依功序爵,尊崇有德之士,這樣纔可以稍保平安。您還要貪圖商於的富有,以獨攬秦國的政教爲榮寵,聚集百姓的怨恨,秦王一旦捨棄賓客而不能當朝,秦國所要拘捕您的人難道能少嗎?您喪身的日子就象抬起足來那樣迅速地到來。”但商君沒有聽從趙良的勸告。 五個月之後,秦孝公去世,太子即位。公子虔一班人告發商君要造反,派人去逮捕商君。商君逃跑到邊境關口,想住旅店。旅店的主人不知道他就是商君,說:“商君有令,住店的人沒有證件店主要連帶判罪。”商君長長地嘆息說:“唉呀!制定新法的遺害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離開秦國潛逃到魏。魏國人怨恨他欺騙公子昂而打敗魏軍,拒絕收留他。商君打算到別的國家。魏國人說:“商君,是秦國的逃犯,秦國強大逃犯跑到魏國來,不送還,不行。”於是把商君送回秦國。商君再回到秦國後,就潛逃到他的封地商邑,和他的部屬發動邑中的士兵,向北攻擊鄭國謀求生路,秦國出兵攻打商君,把他殺死在鄭國黽池。秦惠王把商君五馬分屍示衆,說:“不要像商鞅那樣謀反!”於是就誅滅了商君全家。 太史公說:商君,他的天性就是個殘忍少恩的人,考察他當初用帝王之道遊說孝公,憑藉着虛飾浮說,不是他自身的資質。再說憑靠着國君寵臣太監的推薦,等到被任用,就刑罰公子虔,欺騙魏將公子昂,不聽趙良的規勸,足以證明商君殘忍少恩了。我曾經讀過商君開塞耕戰的書籍,其內容和他本身的作爲相類似。但最終還是在秦國落得個謀反的惡名,這是有緣故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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