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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記 · 七十列傳 · 穰侯列傳

穰侯魏厓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其先楚人,姓羋氏。
秦武王卒,無子,立其弟爲昭王。昭王母故號爲羋八子,及昭王即位,羋八子號爲宣太后。宣太后非武王母。武王母號曰惠文後,先武王死。宣太后二弟:其異父長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厓;同父弟曰羋戎,爲華陽君。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涇陽君。而魏厓最賢,自惠王、武王時任職用事。武王卒,諸弟爭立,唯魏厓力爲能立昭王。昭王即位,以厓爲將軍,衛咸陽。誅季君之亂,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諸兄弟不善者皆滅之,威振秦國。昭王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厓爲政。
昭王七年,樗裏子死,而使涇陽君質於齊。趙人樓緩來相秦,趙不利,乃使仇液之秦,請以魏厓爲秦相。仇液將行,其客宋公謂液曰:“秦不聽公,樓緩必怨公。公不若謂樓緩曰‘請爲公毋急秦’。秦王見趙請相魏厓之不急,且不聽公。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樓子;事成,魏厓故德公矣。”於是仇液從之。而秦果免樓緩而魏厓相秦。
欲誅呂禮,禮出奔齊。昭王十四年,魏厓舉白起,使代向壽將而攻韓、魏,敗之伊闕,斬首二十四萬,虜魏將公孫喜。明年,又取楚之宛、葉。魏厓謝病免相,以客卿壽燭爲相。其明年,燭免,復相厓,乃封魏厓於穰,復益封陶,號曰穰侯。
穰侯封四歲,爲秦將攻魏。魏獻河東方四百里。拔魏之河內,取城大小六十餘。昭王十九年,秦稱西帝,齊稱東帝。月餘,呂禮來,而齊、秦各復歸帝爲王。魏厓復相秦,六歲而免。免二歲,復相秦。四歲,而使白起拔楚之郢,秦置南郡。乃封白起爲武安君。白起者,穰侯之所任舉也,相善。於是穰侯之富,富於王室。
昭王三十二年,穰侯爲相國,將兵攻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圍大梁。梁大夫須賈說穰侯曰:“臣聞魏之長吏謂魏王曰:‘昔梁惠王伐趙,戰勝三梁,拔邯鄲;趙氏不割,而邯鄲復歸。齊人攻衛,拔故國,殺子良;衛人不割,而故地復反。衛、趙之所以國全兵勁而地不併於諸侯者,以其能忍難而重出地也。宋、中山數伐割地,而國隨以亡。臣以爲衛、趙可法,而宋、中山可爲戒也。秦,貪戾之國也,而毋親。蠶食魏氏,又盡晉國,戰勝暴子,割八縣,地未畢入,兵復出矣。夫秦何厭之有哉!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王必勿聽也。今王背楚、趙而講秦,楚、趙怒而去王,與王爭事秦,秦必受之。秦挾楚、趙之兵以復攻梁,則國求無亡不可得也。原王之必無講也。王若欲講,少割而有質;不然,必見欺。’此臣之所聞於魏也,原君之以是慮事也。周書曰‘惟命不於常’,此言幸之不可數也。夫戰勝暴子,割八縣,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計之工也,天幸爲多矣。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爲常也。智者不然。臣聞魏氏悉其百縣勝甲以上戍大梁,臣以爲不下三十萬。以三十萬之衆守梁七仞之城,臣以爲湯、武復生,不易攻也。夫輕背楚、趙之兵,陵七仞之城,戰三十萬之衆,而志必舉之,臣以爲自天地始分以至於今,未嘗有者也。攻而不拔,秦兵必罷,陶邑必亡,則前功必棄矣。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原君逮楚、趙之兵未至於梁,亟以少割收魏。魏方疑而得以少割爲利,必欲之,則君得所欲矣。楚、趙怒於魏之先己也,必爭事秦,從以此散,而君後擇焉。且君之得地豈必以兵哉!割晉國,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絳安邑。又爲陶開兩道,幾盡故宋,衛必效單父。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爲而不成!原君熟慮之而無行危。”穰侯曰:“善。”乃罷梁圍。
明年,魏背秦,與齊從親。秦使穰侯伐魏,斬首四萬,走魏將暴鳶,得魏三縣。穰侯益封。
明年,穰侯與白起客卿胡陽復攻趙、韓、魏,破芒卯於華陽下,斬首十萬,取魏之卷、蔡陽、長社,趙氏觀津。且與趙觀津,益趙以兵,伐齊。齊襄王懼,使蘇代爲齊陰遺穰侯書曰:“臣聞往來者言曰‘秦將益趙甲四萬以伐齊’,臣竊必之敝邑之王曰‘秦王明而熟於計,穰侯智而習於事,必不益趙甲四萬以伐齊’。是何也?夫三晉之相與也,秦之深讎也。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爲不信,不爲無行。今破齊以肥趙。趙,秦之深讎,不利於秦。此一也。秦之謀者,必曰‘破齊,弊晉、楚,而後制晉、楚之勝’。夫齊,罷國也,以天下攻齊,如以千鈞之弩決潰策也,必死,安能弊晉、楚?此二也。秦少出兵,則晉、楚不信也;多出兵,則晉、楚爲制於秦。齊恐,不走秦,必走晉、楚。此三也。秦割齊以啖晉、楚,晉、楚案之以兵,秦反受敵。此四也。是晉、楚以秦謀齊,以齊謀秦也,何晉、楚之智而秦、齊之愚?此五也。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無患矣。秦有安邑,韓氏必無上黨矣。取天下之腸胃,與出兵而懼其不反也,孰利?臣故曰秦王明而熟於計,穰侯智而習於事,必不益趙甲四萬以代齊矣。”於是穰侯不行,引兵而歸。
昭王三十六年,相國穰侯言客卿竈,欲伐齊取剛、壽,以廣其陶邑。於是魏人範睢自謂張祿先生,譏穰侯之伐齊,乃越三晉以攻齊也,以此時奸說秦昭王。昭王於是用範睢。範睢言宣太后專制,穰侯擅權於諸侯,涇陽君、高陵君之屬太侈,富於王室。於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國,令涇陽之屬皆出關,就封邑。穰侯出關,輜車千乘有餘。
穰侯卒於陶,而因葬焉。秦復收陶爲郡。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親舅也。而秦所以東益地,弱諸侯,嘗稱帝於天下,天下皆西鄉稽首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貴極富溢,一夫開說,身折勢奪而以憂死,況於羈旅之臣乎!
穰侯智識,應變無方。內倚太后,外輔昭王。四登相位,再列封疆。摧齊撓楚,破魏圍梁。一夫開說,憂憤而亡。
                

詩集

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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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穰侯列傳》是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創作的一篇文言文,出自《史記》卷七十二穰侯列傳第十二。

佳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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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

穰侯魏冉,是秦昭王母親宣太后的弟弟。他的先世是楚國人,姓羋。
秦武王死後,沒有兒子,所以立武王的弟弟爲國君,就是昭王。昭王的母親原是宮內女官稱爲羋八子,等到昭王即位,羋八子才稱爲宣太后。宣太后並不是武王的生母。武王的母親稱惠文後,死在武王去世之前。宣太后有兩個弟弟:她的異父長弟叫穰侯,姓魏,名冉;她的同父弟弟叫羋戎,就是華陽君。昭王還有兩個同母弟弟:一個叫高陵君,一個叫涇陽君。諸多人中,魏冉最爲賢能,從惠王、武王時即已任職掌權。武王死後,他的弟弟們爭相繼承王位,只有魏冉有能力物色並擁立了昭王。昭王即位後,便任命魏冉爲將軍,衛戍咸陽。他曾經平定了季君公子壯及一些大臣們的叛亂,並且把武王后驅逐到魏國,昭王的那些兄弟中有圖謀不軌的全部誅滅,魏冉的聲威一時震動秦國。當時昭王年紀還輕,宣太后親自主持朝政,讓魏冉執掌大權。
公元前300年(秦昭王七年),樗裏子死去,秦國派涇陽君到齊國作人質。趙國人樓緩來秦國任相,這對趙國顯然不利,於是趙國派仇液到秦國遊說,請求讓魏冉擔任秦相。仇液即將上路,他的門客宋公對仇液說:“假如秦王不聽從您的勸說,樓緩必定怨恨您。您不如對樓緩說‘請爲您打算,我勸說秦王任用魏冉爲相將會有所保留。’秦王見趙國使者請求任用魏冉並不急切,必感奇怪,將會不聽從您的勸說。您這麼說了,如果事情不成功,秦王乃用樓緩爲相,您會得到樓緩的好感;如果事情成功了,秦王任用魏冉爲相,那麼魏冉當然會感激您了。於是,仇液聽從了宋公的意見。秦國果然免掉了樓緩,魏冉做了丞相。
秦昭王要誅殺呂禮,呂禮逃到齊國。公元前293年(秦昭王十四年),魏冉舉用白起爲將軍,派他代替向壽領兵攻打韓國和魏國,在伊闕戰敗了它們,斬敵二十四萬人,俘虜了魏將公孫喜。公元前292年,又奪取了楚國的宛、葉兩座城邑。此後,魏冉託病免職,秦王任用客卿壽燭爲丞相。公元前291年,壽燭免職,又起用魏冉任丞相,於是賜封魏冉於穰地,後來又加封陶邑,稱爲穰侯。
穰侯受封的第四年,擔任秦國將領進攻魏國。魏國被迫獻出河東方圓四百里的土地。其後,又佔領了魏國的河內地區,奪取了大小城邑六十餘座。公元前288年(秦昭王十九年),由魏冉操持,秦昭王自稱西帝,尊齊湣王爲東帝。過了一個多月,呂禮又來到秦國,齊、秦兩國國君取消了帝號仍舊稱王。魏冉再度任秦國丞相後,第六年上便免職了。免職後二年,第三次出任秦國丞相。在第四年時,派白起攻取了楚國的郢都,秦國設置了南郡。於是賜封白起爲武安君。白起,是穰侯所舉薦的將軍,兩人關係很好。當時,穰侯私家的豪富,超過了國君之家。
公元前275年(秦昭王三十二年),穰侯任相國,帶兵進攻魏國,使魏將芒卯戰敗而逃,進入北宅,隨即圍攻大梁。魏國大夫須賈勸說穰侯道:“我聽魏國的一位長吏對魏王說:‘從前梁惠王攻打趙國,取得了三梁,拿下了邯鄲;而趙王雖然戰敗也不肯割地,後來邯鄲終於被收復。齊國人攻打衛國,拿下了國都,殺死了子良;而衛人即使受辱也決不割地,後來喪失的國都仍歸衛人所有。衛、趙兩國之所以國家完整,軍隊強勁,土地不被諸侯兼併,就是因爲他們能夠忍受苦難,愛惜每一寸土地。宋國、中山國屢遭進犯又屢次割地,結果國家隨即滅亡。我認爲衛國、趙國值得效法,而宋國、中山國則當引以爲戒。秦國是個貪婪無厭,兇惡暴戾的國家,切勿親近。它蠶食魏國,吞盡原屬晉國之地,戰勝暴鳶,割取八個縣之多,土地來不及全部併入,可是軍隊又耀武揚威地出動了。秦國哪有什麼滿足的時候呢?現在又使芒卯敗逃,開進了北宅,這並不是敢於進攻魏都,而是威脅大王要求多多割讓土地。大王切勿接受它的要求。現在若大王背棄楚國、趙國而與秦國講和,楚、趙兩國必定怨恨而背離大王,而與大王爭着買好秦國,秦國必定接受它們的做法。秦國挾制楚、趙兩國的軍隊再攻魏都,那麼魏國想要不亡國是不可能的。希望大王一定不要講和。大王若打算講和,也要少割地並且要有人質作保;不然,必定上當受騙。’這是我在魏國所聽到的,希望您據此來考慮圍攻大梁的事。《周書》上說‘要想到上天的意旨不是固定不變的。’這就是說天賜幸運是不可多次得到的。秦國戰勝暴鳶,割取八縣,並非是兵力精良,也非計謀的高超巧妙,而靠的主要是運氣。現在秦國又打敗了芒卯,兵入北宅,進而圍攻大梁,以此看來是自己把徼天之幸當作了常規,聰明的人不是這樣的。據我所知魏國已經調集了全部上百個縣的精兵良將來保衛大梁,看來不少於三十萬人。以三十萬的大軍來守衛七丈高的城垣,我認爲即使商湯、周武王死而復生,也是難以攻下的。輕易的揹着楚、趙兩國軍隊,要登七丈高的城垣,與三十萬大軍對壘,而且志在必得,我看從開天闢地以來直到今天,是不曾有過的。攻而不克,秦軍必然疲憊不堪,大梁攻不下而陶邑卻定要喪失,那就會前功盡棄了。現在魏國正猶疑未決,可以讓它少割土地先攏住它。希望您抓住楚、趙援軍尚未到達大梁的時機,趕快以少割土地來收服魏國。魏國正當猶疑之際,會把得到以少割土地換取大梁解圍的做法看作是有利的上策,一定想這麼辦,那麼您的願望就會實現了。楚、趙兩國對於魏國搶先與秦國媾和會大爲惱火,必定爭着討好秦國,合縱便因此瓦解,而後您再從容地選擇對象個個攻破。況且,您要取得土地也不一定非用軍事手段呀!割取了原來的晉國土地,秦軍不必攻堅,魏國就會乖乖地獻出絳、安邑兩城。這樣又爲您打開了河西、河東兩條通道,原來的宋國土地也將全部爲秦國所有,隨即衛國必會獻出單父。秦軍不動一兵一卒,而您卻能控制全面局勢,有什麼索取不能得到,有什麼作爲不能成功呢!希望您仔細考慮圍攻大梁這件事而不要使自己的行動冒險。”穰侯說:“好。”於是停止攻梁,解圍而去。
第二年,魏國背離了秦國,同齊國合縱交好。秦王派穰侯進攻魏國,斬敵四萬人,使魏將暴鳶戰敗而逃,取得了魏國的三個縣。穰侯又增加了封邑。
第三年,穰侯與白起、客卿胡陽再次攻打趙國、韓國和魏國,在華陽城下,大敗芒卯,斬敵十萬人,奪取了魏國的卷、蔡陽、長社,趙國的觀津。接着又把觀津還給了趙國,並且給趙國增加了兵力,讓它去攻打齊國。齊襄王懼怕被伐,就讓蘇代替齊國暗地裏送給穰侯一封信說:“我聽來往人們傳說‘秦國將要給趙國增援四萬士兵來攻打齊國’,我私下一定對我們國君說‘秦王精明而諳熟謀略,穰侯機智而精通軍事,一定不會這麼做’。爲什麼這麼說呢?韓、趙、魏三國友好結盟,這是秦國的深仇大敵。它們三國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儘管有上百次的背棄,上百次的相騙,但都不算是背信棄義,一旦對外它們是互信不疑的。現在要戰敗齊國會使趙國強盛起來。趙國是秦國所仇視的大敵,顯然對秦國不利。這是第一點。秦國的謀臣策士們,一定會說‘打敗齊國,先削弱三晉和楚國的力量,然後再戰而勝之’。其實,齊國是個勢單力薄的疲憊之國,調集天下諸侯的兵力攻打齊國,就如同用千鈞強弓去衝開潰爛的癰疽,齊國必亡無疑,怎麼能削弱三晉和楚國呢?這是第二點。秦國若出兵少,那麼三晉和楚國就不相信秦國;若出兵多,就會讓三晉和楚國擔憂將被秦國控制。齊國懼怕被伐,不會投靠秦國,而必定投靠三晉和楚國。這是第三點。秦國以瓜分齊國來引誘三晉和楚國,而三晉和楚國派兵進駐加以扼守,秦國反而會腹背受敵。這是第四點。這種做法就是讓三晉和楚國借秦國之力謀取齊國,拿齊國之地對付秦國,怎麼三晉、楚國如此聰明而秦國、齊國如此愚蠢?這是第五點。因此,取得安邑把它治理好,也就一定沒有禍患了。秦國佔據了安邑,韓國也就必定無法控制上黨了。奪取天下的中心區域,與出兵而擔憂其不能返回比較起來,哪個有利?這些道理都是顯而易見的,所以我才說秦國精明而諳熟謀略,穰侯機智而精通軍事,肯定不會給趙國四萬士兵讓他攻打齊國了。”於是穰侯不再進軍,領兵回國了。
公元前271年(秦昭王三十六年),當時相國穰侯與客卿竈商議,要攻打齊國奪取剛、壽兩城,藉以擴大自己在陶邑的封地。這時有個魏國人叫範睢自稱張祿先生,譏笑穰侯竟然越過韓、魏等國去攻打齊國,他趁着這個機會請求勸說秦昭王。昭王於是任用了範睢。範睢向昭王闡明宣太后在朝廷內專制,穰侯在外事上專權,涇陽君、高陵君等人則過於奢侈,以致比國君之家富有。這使秦昭王幡然醒悟,就免掉穰侯的相國職務,責令涇陽君等人都一律遷出國都,到自己的封地去。穰侯走出國都關卡時,載物坐人的車子有一千多輛。
穰侯死於陶邑,就葬在那裏。秦國收回陶邑設爲郡。
太史公說:穰侯是秦昭王的親舅舅。秦國之所以能夠向東擴張領土,削弱諸侯,曾經稱帝於天下,各國諸侯無不俯首稱臣,這當是穰侯的功勞。等到顯貴至極豪富無比之時,一人說破,便屈居下位,權勢被奪,憂愁而死,何況那些寄居異國的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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